工分苦在那年月

来吧朋友

时间虚晃一枪，似已远，却不经意间又拉人入怀，挣也挣不开。 那年那月农村苦工分就是记忆深处一道坎，越不过，无消匿，剪不断。 之所以说农村工分是苦来的，是因为农人们生计一线，全系工分裹腹，心思绝不可以分叉，也无分叉之想象力。大伙少精失神，像极捏住脖颈的鸭子，除了可以翅膀扑腾一下，逃逸并无门道。没办法，工分就是命根，就是铁手抓牢脖子。一威严吴队长 过年气氛一直短暂，三两天便告别桌上的那八碗菜。娃儿们吵吵嚷嚷齐聚一起，从衣袋里摸索出舍不得放完的汗渍炮仗，炮仗已经没了纤细引线，只能分外用心撕开铁紧纸条，把黢黑火药散抖地上，“曲”的一声，火药香味四溢弥散。 娃儿有娃儿的快乐，大人有大人的烦恼。大人们经过短暂休养生息，得又一年张罗出工出力苦工分了。篾篮，粪桶，锄头扁担；牛绳，犁铧，沤肥粪水，都就绪完毕。 春耕会议在过年之前已经开过，春的迹象已露端倪。生产队亦已浸泡好谷种，只待播撒。 吴队长不苟言笑，咬紧出工晶亮口哨，老早就立在村子中央那块大青石板上。青石板靠墙上方五个煞白的石灰大字：农业学大寨。吴队长立直身板，与五个大字融为一体，像一道剪影，他扭了扭腰，束束衣领，使劲蹬蹬脚上那双翻毛皮鞋，那顶掉色的褐色毡帽已然不见，代之一顶可以翻卷的冬军帽，也就是雷锋同志戴的那种，显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大人们陆续出门，赤脚抱手纷纷齐聚在吴队长周围，特别艳羡吴队长那顶神气雷锋帽。村游子后生李二牛嬉皮笑脸，队长哎，那顶帽子能不能给我戴戴？也让我沾点官气！ 吴队长铁青着脸，撸起袖口，眼神直盯李二牛，一副凛然正气，气势狠狠反击，你李二牛也是这份种？你信还是不信，我扣你今天工分，一边等号令出工去！李二牛尴尬地伸伸舌头，知趣立在人丛中去。 吴队长把村民们拿捏得死死的，最能杀一儆百，惹他老人家不高兴，就拿工分说事，没有工分，你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让你家不能为娃儿缝新衣裳过年，别人吃得起八碗菜，让你家只能七碗！吴队长权威岂是尔等能侵犯的？ 太阳离山已经有一竹竿，吴队长暂时丢下刚才李二牛惹的不高兴，深深吸一口气，铆足劲，把不快宣泄出来。哨音尖利，仅次于炮仗音，刺破耳际，催命符般直入心魄，把一个个还猫在家等待出工的身躯催出来。巷道口疯玩娃儿们也戛然而止，勾着小身板回家熬猪食去，他们不听大人话时，只要听一声你再瞎闹，队长收拾你，就立刻不敢吭声了。 二工分手册 过年气氛渐渐远去，农人们终于回过神来，一鼓脑扎入他们深沉爱爱的土地，他们得为新工分手册添砖加瓦。 使牛耙田是壮劳力之事，得工分也最高，平时每天十分工分，遇到农事繁忙，甚至还可以加两三分，异常繁忙可以到二十分呢！不过这种境况一年也轮不到几次。壮劳力们一旦得此收获，在村上身价陡增，队长也稍微会给他们几分温情脸色，然温情脸色后面是工作强度倍增，一般人吃不消。 比如，淫雨霏霏，河水泛滥，大半夜的，立马得扛上自家木门木梯去堵水缺口，你能吃得下来吗？弄不好，黑漆漆夜色能把你投身入河水中去！ 比如，栽秧时节，各村放栽秧水，面临家家渴水，你能勇敢站出来，去堵截偷放秧水的邻村人吗？因争水搞得头破血流之事时常在田间地头上演，多年以后仇气不散的宴席，仍够其时当事人喝一壶的。 再比如，农事异常繁忙，劳力不够分，天色又有变，几个壮汉一天必须挑完几亩谷把，每挑两三百斤，肩膀被扁担磨出血泡，也得咬牙坚持，你吃得消吗？ 那时没如今这么矫情，全凭精气神支撑。精气神的直接体现是实实在在的工分手册，工分数字一年到尾在工分手册上密密麻麻。那是所有农人最高生计教科书，再无有其极。工分是分粮食，分红的王者，谁有工分谁能耐，谁有工分谁是王。 工分手册一搾搾不过来，却是农村最不能缺的册子，封面上常有毛主席头像和毛主席语录，被统一在钱会计篾兜里。钱会计和吴队长是村上核心人物，他负责田间记录某某出工情况，干活认不认真，若是经常缺席迟到懒散之人，十分工分就极可能降到八分了，和妇女们划成一个等号！这招颇能唬住人，谁都不能脸上抹灰。日子攥在队长会计手上呢！钱会计视察活计也并不定时，若是来了，看到谁谁不在，哪管你回家喂奶也好，家有急事也好，工分为零！ 出工的分男女两组，男人妇女们也慢慢成了人精，远远望见会计，立刻停止口中闲言碎语，一本正经起来。 男人组的李二牛挺能表现的，他想当最好劳力，干脆脱掉了衣服，光起膀子，吐口吐沫，嗨赤嗨赤铲埂草，却铲得并不太入眼，像马啃的一样。钱会计皱起眉头，苦着脸，不发一言，翻出甲乙丙丁工分手册，逐一对应，认真记录。干活现场一片寂静。李二牛自知并不讨村领导欢心，所以装也要装个样子，眼睛却斜睨钱会计，生怕钱会计扣自己工分，一不留神铲倒了一棵蚕豆树，刚好纳入钱会计法眼。 这下有好戏看了，二牛，你两只眼睛是出气用的吧，是不是把你分到妇女组干去，今天工分要扣你两分了！钱会计话语有些气恼。 李二牛哭丧着脸：钱会计，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谁还没有吃饭噎着的时候不是。再说了，我不是出工没迟到吗？何三囡回家喂奶去了，你咋不说呢！ 李二牛终于抓住机会，反戈一击。 何三囡是钱会计亲外甥，钱会计来记工分时候，和钱会计打声招呼就回去了。喜欢多管闲事的李二牛，不管手中活，却偏对别人闲事上心。 钱会计脸色难看起来，放下记工分的篾兜，专门叫李二牛远远说话。 一顿水烟筒时间，钱会计快步去记录其他组工分，李二牛回来继续干活，脸色却转晴了许多。有人好奇问李二牛钱会计对你说了什么，像吃了蜜蜂屎一样。李二牛不发一言，卖力干活。 后来，遇到堵水缺口，分争秧水，挑重谷把，都有李二牛的份儿。李二牛成了村上叫得响的劳力汉子。 次年秋天，李二牛终于谈得了一门亲事，据说媒人就是钱会计。二牛老娘牙齿不关风，经常坐门前土墩上笑成一朵干瘪菊花。看儿子工分手册上数字，二牛老娘嘴角皱纹直上扬，逢人便说：工分手册好哇，工分手册好哇。就连吴队长也改口了，时不时对娃儿们说一句，多学学人家李二牛！ 三工分分粮 父亲母亲一向埋头出工，从不敢懈怠，家里吃饭口多着呢！哥哥们也渐渐长成汉子，脚步刚离校门，就跟随上苦工分。我自知无力为家做多大贡献，却也不太甘心，刚好吴队长小儿子说放牛吗？村上说了，放牛一天得一分工分。 消息令人欢欣鼓舞，很迫不及待，整个暑假，共为家里挣得五十八分工分。牛肚每天都鼓鼓胀胀的，钱会计记录认真，和我放牛日子并无出入。 秋收红薯时分，吴队长把村中那块斑驳黑板重新漆一遍，然后粉笔书写某某某家工分得分情况。多的有一万多分呢，少的只一千分不到！李二牛家也可观，八千五百多分。 赫然见父亲名字后面是一万三千多分，顶天了。 父亲却笑不起来，心事重重，工分多是多了，其实并不值钱，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全村收成粮食就那么多，分到仓的并无多少。 要命的是：最高工分获得者要被扣除一部分！队长说这是高生活款，必须砍掉一部分，资助生活贫困农户！这条规矩令人无语。 面对此种际遇的，全村就两三家而已。谁叫我们戴着富农这顶帽子呢！父亲历来不苟言笑，也不在他的娃儿们面前表露分毫。 我却分明听父亲母亲私下对语。到口粮食却白白让给别人，五百多斤谷子呢！五百多斤谷子呢！贫困户是人，我们不是人吗？还有没有天理？父亲内心愤懑。 母亲宽慰道：天塌不下来，好脚好手的就行。上面扣自家粮食，就当行阴功得了，说明我们过日子强给别人呢！日子不会天天如此，这只是村上的土法律而已，国家并没有这些规定。扣粮食就扣粮食吧，我们心安就好。...... 被资助的贫困户其实也不自然，他们领了两年资助就向吴队长说不要了不要了，免费吃别人仓里谷子，心闹搅得慌，我们得自食其力，好好苦工分。 村里原先分配粮食是按人头分的，结果在群众大会上招致大伙反对：李二牛首先站起来说，各家有各家工分，不按工分进行粮食分配有失公允，这种做法只会培养懒汉，打击模范。哪家工分多，粮食就多，工分少，粮食就少，这再正常不过了。难不成村上超支户也要大伙来为他买单吗？ 李二牛插进来这一杆子，立时引起大多数村人共鸣，吴队长家里娃儿多，老婆也经常害病，不能挣工分。 按工分分粮食终于达成共识。顶级粮食自然是谷子，其次小麦，豌豆，蚕豆之类，再次是红薯。遇到桃李果子丰产，除了卖掉一部分，也能分到一些解馋。大伙谁也不会笑谁，村上有歪风，正气占主流。 五年以后，李二牛顶替了吴队长位置。吴队长后来唠嗑经常说，想当年，老子当队长......村里有一次放黑白电影《祝福》，有人悄悄安了电影主角雅号在吴队长身上，叫吴祥林嫂。 四工分黯灭 苦工分没有高低之分，沤肥，栽秧，割稻，种豆，挖土，割草，养猪，放牛，种菜，凡是与农字相关的物事，皆与工分挂钩。没日没夜，没轻没重，只要具劳动力，就是苦工分一份子，虽勤苦快马加鞭，但大伙生计依然干皮料峭。再加上时不时来一阵抓阶级斗争，大伙光身子饿肚子，有气无力。 工分依然是农人命根，没有工分就无活路，然工分既然是第一位的，就不能有第二位第三位吗？村长李二牛不再固化思维，开始发挥他擅长的思考能力，迸发他的奇思妙想。 李二牛到邻村吴家庄考察过，他姐姐就嫁到那里的，现在组织村人干起了副业呢——烧砖瓦卖。当然不能大张旗鼓肆意妄为，一切敛声屏气进行，据说一天一人有两块钱收入！ 一天两块钱！这是平常一个成年人一天收入的十倍！村长李二牛心里阵阵发颤，别人烧砖瓦，我就脱土基卖，就算每个土基五分钱，我脱一百个就五块钱！苦依然苦，但比一天几毛钱强多多了。村长李二牛为自己的想法兴奋睡不着觉，思路渐渐清晰起来：村里有的是劳动力，依然是干工分，但工分含金量厚重了，我们不能仅限于栽田种地...... 于是，半年以后，村子打谷场围起土基围墙，挖深的水田养起鱼来。即使有人来过问，李二牛试探问道：我们是干农活没错啊！饭碗里多有点油水有个细鱼不行吗？ 时候已然到了八十年代初，村上的坚强堡垒工分阵地终于黯淡下去，终于崩不住而一泻千里。包产到户来了！强劲春风也令懒汉枯木逢春，无限勤快令枝头茂盛无际。 受村长李二牛口才诱导，钱会计放下身段，操起祖传手艺，经营起水豆腐生意来，两年以后，购得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一时引起村人羡艳，家电风潮渐起。 父亲颇有感触，收起工分手册，郑重放入那只旧木箱，说一声就当做一种回忆，一种纪念吧。 202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