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膊背刺柴

珠珠雨遐乐乐

前几天去老城区，偶遇我在湄池工作时认识的一位女士。问及近况，她对她的公公当年不培养子女读书颇有看法。 她的公公曾是我们公社的干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公社干部，说实话自己也没多少文化。而且子女多，负担重，家境好不了，也就不注重培养子女去识字、去读书。由此，她的老公及其兄弟姐妹都只读了几年书，就扔掉书包了。 现在农民种田地、搞种植业或养殖业，都需要有文化，学技能。因为他们没文化，只能是老八版（老方法）种田种地，产量不高，弄一口饭吃吃而已。 听完她的一席话，深以为然！ 　　自然而然地想起我的父母为了培养子女识字学文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我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实实在在的庄稼人。他俩目不识丁，自诩为“亮眼瞎子”。 　　这两个“亮眼瞎子”，解放前，一个给地主做长工，一个给地主做帮佣，组成家庭，一无所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啊！既经不起自然环境带来的灾害，也承受不了养育孩子的负担。家里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是常事。 　　曾经的白塔湖，灾害不断，湖田不熟。特别是一下大雨、暴雨，就洪水滔天，湖畈溃决，农田淹没，颗粒无收。真的是湖多田多，雨多灾多，旱涝无保障，十年九无收。靠天吃饭的农户，真的是叫苦连天！ 　　那时每天最难熬的就是没食物充饥，肚子饿得心发慌。因为饿，我们到田间地头拔草吃；到山上摘野果子、挖草根嚼；死掉的家畜家禽、老鼠煮熟吃；摸螺蛳、河蚌清水煮煮吃；我还曾偷偷地跟着哥哥他们到食堂去舔盛粥过的木桶，被食堂人员追赶。我逃不快，只好坐在地上哭。食堂人员看看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也没说什么，用爱怜的眼光看着我说：你回家去吧！ 　　因为营养不良，父亲和我得了浮肿病，全身浮肿，走路气喘。大队在大庙里设病房，对像父亲这样的劳动力进行集中补给治疗，每人每天发点米糠补充能量。父亲偷偷省下一点点给我吃，看我这人饿得软塌塌的，就背着我。 接着，我又出疹子，发烧不退。鉴于我的两个姐姐就曾是这个病态，父母慌了手脚。分别抱着我到医院，把他们的血抽出来注射到我体内，以此缓解我的病痛，祈求尽快康复。 　　因为经常挨饿，母亲和二哥的胃病都很严重，老是发作。母亲卧床不起，不停地呻吟。人缩成一团，不停地抚胃部、揉肚子。 二哥则是痛得在床上打滚，哇哇大哭。有几次是眼睛直直地盯着父亲：“爸爸，你救救我！爸爸，你救救我呀！” 我比他小7岁，也有怜悯之心，目睹他那可怜的样子，忍不住他哭我也哭，鼻涕眼泪涂满脸。没钱治病，只能这样拖延着、硬撑着…… 　　因为饥饿，因为疾病，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夭折了。父亲是怆然涕下，没得怪，怪母亲撇下孩子去上海做奶妈。母亲也痛断肝肠，流着泪说：“我要是不去上海做奶妈，我们大人和还有的几个孩子怕是都得死”。 这是我家老房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坍塌了。 1961年，苦难日子没出头，又一个弟弟呱呱坠地。那情景，至今很清晰。床边一只大木盆，满满的一盆血水，母亲一声声呻吟，弟弟嗷嗷待哺，我则是跪在床边，凄凄惨惨地哭叫肚子饿。父亲唉声叹气，家里找不出一丁点食物可以充饥。咬咬牙，硬着头皮，拿着布袋借米去了。还安慰我们说：我去借点米来，等会烧粥给你们吃。 　　父亲出去借米半天，躬身回家，手上紧紧地攥着那空空如也的布袋。那年头，村里大多农户也闹饥荒。再是我家借米借钱太多了。有句乡间俚语很经典：救急好救，救穷难救。 父亲仰天长叹，忽然发现楼阁板下面的横梁上挂着一只破畚箕。拿下来看看，是几颗发了芽的土豆种子。父亲犹豫再三，狠狠心说：“先煮煮吃，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是现在，会有人敢吃发了芽的土豆吗？！那是要中毒的呀！说来也怪，我们吃了那发了芽的土豆，竟然安然无恙。 　　家境窘迫，难以为继。这边家里没米下锅，那边孩子读书要交钱。此前哥俩曾几次因交不出书杂费想辍学，为父母减轻负担。 班主任老师觉得这两个学生是读书的好苗子，辍学可惜，便主动帮着跟校长商量，允许书杂费再欠一欠。 后来大哥去枫桥学勉中学读书，离家25里路，往返赤脚走。一周的食材是用石磨轧掉外壳的大麦，用清水蒸蒸。或是一点点米蒸粥，粥面可以当镜子照人；一周的菜，则是大拇指般大小的青霉素瓶半瓶炒过的盐。洗脸毛巾剪一半，一半大哥用，一半我们全家用。和他同班的两个同学受不了苦，中途弃学。 　　在这样的窘境里，村里有好心人规劝父亲：别供俩儿子读书了，要他们在家干农活，既能挣工分，减轻负担；又能多个帮手，以免太辛苦。 还有一个周洪叔公更是直接：你赤膊背啥个刺柴（荆棘）？！何苦哦！ 听到这些出于好心的话，父母是震惊的！是啊，村里真有不少这样的家庭，父子相助，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但是，村民善意的规劝，最终动摇不了父母的初心。他们说：我们两个“亮眼瞎子”，因为没文化，苦了一辈子。我们的子女必须要培养他们读书。为了培养子女读书，我们甘愿“赤膊背刺柴”！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弟弟初中毕业。贫管组不推荐其读高中，缘由是家里已经有了大学生。没办法，弟弟只能到生产队干活了。 次年，听说教育搞改革，办了农高班，让初中毕业的学生全部升到农高班继续读书。父亲和我分别去找当时公社负责教育的何老师，力荐弟弟插班。何老师笑盈盈地说：要求插班读书，决心又这么强的，也就你们这一家。要赞扬，要支持！ 没想到弟弟农高毕业时，正好高考恢复，于是复习一年，参加了高考。 　　为了让子女安心读书，父母咬牙坚持着。有一年父亲得了黄疸肝炎，全身发黄，有气无力，实在没力气干活。休息了一些日子后，就硬撑着干活挣工分了。 　　他做长工时落下的靠近腰部的肋骨骨折处，每天都是疼痛不已，有无数个早上起床很艰难，痛得脸都扭曲了。他挣扎着一点一点起床，再挣扎着一步一步下楼，看样子是不能出畈干活了。结果到出工时间，他咬咬牙，捶捶腰，躬着身子照样去干活。 　　随着父亲年纪增大，腰骨痛也严重起来，我总是竭尽全力承担点。山上种麦种番薯浇水时，我用水桶挑上山，倒进粪桶，父亲只要拿粪勺浇水。施土肥时，父亲挑一担，我也挑一担。 　　后来有了自留田，收割时，是我割稻，父亲用打稻机脱粒；父亲撒土肥，我用手耘平；父亲拔秧，我插秧。总之，父亲去田间地头劳作，我都不会缺席。而且每干一样活都做到让父亲满意。 家里经济稍稍宽裕时，父亲用自己种的糯米酿酒，晚饭前咪一口小酒，说说他过去的事情，这或许是他内心苦楚的出口吧。 有时候我们还在忙活其它事情，让他先咪酒。他咪着咪着，咪多了，就暗自垂泪。 　　有几次是咪着咪着，咪多了，辛酸往事涌心头：我8个月没了娘，经常受爹和继母的打骂；我11岁去嘉兴当放牛娃，等于是“放生”。其间大便出血没钱医治，瘦得没人样；19岁开始做长工，三根肋骨骨折未医治成了驼背；我两手空空，家里又四壁空空，要生儿育女，要培养子女读书…… 　　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地哭诉着，随手拿起一块抹布，不停地擦着眼泪。到后来情难自禁，放声大哭！一声声呼唤着我大哥二哥的名字，摇着头、哀伤地重复一句话：我是真当真当苦煞呢…… 　　每每此时，我们都是赶紧关好门窗，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听着他的哭诉。母亲则是一面为自己抹眼泪，一面为他擦眼泪，一面安抚他…… 次日，他收拾好情绪，又硬撑着干活去了。 　　就这样，我的父母为了培养子女识字学文，省吃俭用，精打细算；有病有痛，忍着撑着；委屈自己，埋藏心酸；矢志不渝，拼尽全力！ <h1> </h1><h1> 平时总是不忘谆谆教导我们：</h1><h1> 做人要有志气，人穷志不能穷。</h1><h1> 要吃得苦中苦，因为做人没有现成福享的。</h1><h1> 我们苦，就是苦在没读书，大字勿识一个。你们要好好读书，再苦也要坚持。</h1><h1> 读书学文化，是你们最大的财富。这个财富大水冲勿走，大火烧勿灭，大风刮勿掉。</h1><h1> 我俩是苦出身，没有背景，只有一双手。拼前途，全靠你们自己！</h1> 　　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耳濡目染父母的言传身教，让我们不断获得精神气质，明确努力方向。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我大哥大学毕业工作了，我二哥在学校应征入伍，没几年提干了。七十年代末期，我弟弟高考成功。八十年代中期，我成人高考被录取。 　　含辛茹苦几十年，儿女们个个不负父母期望，学业有成，这对于货真价实的“亮眼瞎子”，对于地地道道的泥腿子，就算“赤膊背刺柴”，就算历尽坎坷，都值了！ 正如父亲生前常常说的：两个“亮眼瞎子”，培养出两双读书人，梦想终于成真，死而无憾了！ 父亲说这话时，我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眶湿了。父亲啊！你一直把痛苦、把无奈掩埋在心里，你含泪奔跑的样子，令我心痛啊！ 2022年4月16日修改完成 图片：自拍+网络酷狗音乐：古筝《追梦人》 感谢阅读 二哥点评 平凡父母识大体，贫穷子女立壮志。历尽人间苦难，争得天地一片。 米外公点评 吃得苦中苦，方知甜中甜。父母恩重大如天，赤子感恩志更坚。泪奔奔，字字泪满面，故人巳逝再无见。仰面朝天呼喊，心头热血翻。写得非常之好！这回忆录似我目睹，感人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