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五)一个尴尬回乡的落难人

何先学

<p class="ql-block">  我十岁那年农历夏末,父亲原籍公社革委会以简单的信函形式结束了石棉矿革委会对他的复杂历史问题的外调,函复对我父亲很不利,父亲面临即将被遣返回乡接受改造的处理。</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父亲将详情封于信封寄出一个月后,踏上了他狼狈归乡的旅程。</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农历深秋的一日,爷爷同时接到了我父亲一个月前从矿山寄出的那封信和八天前从乌鲁木齐发来的电报。信的大意是我父亲即将回乡,寥寥几字的电报是告诉他抵家的日期,并要他的弟弟们到郴州接他。爷爷读完信只是叹息,算这次,他的大儿子已是第三次被公家单位扫地出门了,第一次是因为给亲戚代购毛线,被单位以投机倒把的罪名开除的;第二次是剥厚朴皮卖,被单位以破坏林业为名开除的;这次严重了,是政治问题!与此同时,爷爷的大学毕业的小弟一家也被下放到家接受改造了……如今,一大家人倒是团聚了,不过都是受难者,包括爷爷他自己!这样的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在爷爷看来,面皮都丢尽了。愁眉苦脸的爷爷放下信,又拿着电报坐八仙桌上首掐算了日期,算到我父亲将于这两日便要到郴州下车,他立即安排我二叔三叔和我姑父一起去郴州接人,并叮嘱他们,如果没接上,就按电报上说的去车站前留言牌上找你们大哥的留言,他会留言告诉你们他的行踪。</p> <p class="ql-block">  一切安排妥当,爷爷收拾好信和电报,独自坐在火盆上烤火、抽烟。爷爷手中的金樱子老根做的旱烟杆被岁月打磨得光滑锃亮,今天下午,它一直在我爷爷手上不曾放下过,即使不抽,爷爷也把瓷质的扁平烟嘴含着,如婴儿含着奶嘴。</p><p class="ql-block">&nbsp; &nbsp;&nbsp; 奶奶得知她离家八年多的大儿子即将回来,不禁因欢喜而手忙脚乱。奶奶感觉今天真好,连灶都比以前好烧,她刚添进去一块柴,那火舌马上就快乐地舔起锅底,还发出人一样喜气的笑声。奶奶自语道:灶膛火笑,贵客来到!奶奶的自言自语被一脸愁容的爷爷听了,爷爷习惯性地乜斜奶奶一眼,骂道:说好蠢的话!如今我家背时成这样,别个躲都来不及,哪会有客来?这火显然是笑你背时的大儿子要到了呀!奶奶不回应爷爷,低眉顺眼转身离开灶屋上楼去了。</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楼上靠后窗的楼板上摆着一二十口大小不一的坛子罐子,里面或存放着腌好熏半干的米粉肉,或存放着油豆腐,这些都是待客用的;大部分坛子罐子,是腌制各种酸菜和存放咸菜、干菜用的,这是家里的日常所需。还有几坛干红薯米或苞谷做的糟酒,是供我爷爷、叔叔他们农忙时喝的;也有几坛烧酒,这是待客用的,爷爷每天也会烫一锡壶喝。那些能够使泡菜变得美味、糟酒变得浓醇的微生物,在封闭的空间里产生着大量活跃的气体,这些气体顽皮地顶开坛盖,坛沿水就发出啵啵的声响,复杂的酸味和腌菜味还有酒香便溢满整个楼。这里的每个坛子罐子存放着什么,奶奶最熟悉,因此,奶奶在昏暗中也能准确地打开她所需的坛子或罐子。她现在揭开其中一个坛盖,从里面掏出几块米粉肉放入陶盆里,又解开另一个用油纸封闭的坛子掏出几块腌鱼也放入陶盆里。之后,奶奶来到齐墙安放的两个厫的其中的一个厫前,她掀开厫盖,弓腰将上半身探进去搲出一小米箩糯米倒入一个矮杉木盆里。奶奶一边对着杉木盆里的糯米思忖是先给儿子做油糍粑吃呢还是先做糯米饭吃?一边在心里自作主张地缩短从郴州——奶奶没去过郴州,但她听说过从郴州到家要走一整天——到家的路程,她以为这样,路就短了,她的大儿子一迈脚就能到家了!</p> <p class="ql-block">&nbsp; 从郴州到家,有一百多里山路。我的两个叔叔和姑父一行三人一刻也不歇地行进着,他们很少走这条路,但对这条路也不陌生,因为这是泸渡江南岸山里人去县城州府的唯一道路,而且就在前一年,他们和另外几个堂兄弟也是走这一条路,把他们下放回家务农的小叔叔一家接回家的。</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崎岖山道鸡肠似的挂在那条叫做泸渡江的河岸山腰,青山灰岩的山腰上,除了有路,还有山民居住。人行山道,于绿树翠竹间偶见炊烟一笔撩上青天,但村舍不现;也闻得鸡鸣犬吠渔歌,却难见人影。足下红泥湿滑,野花开得安静,青石板台阶上凿纹防滑,想是岁月久了,落脚处凿痕模糊却履迹明白,边沿处则青苔与地耳共生。仅容一足的狭窄山道下泸渡江涛声如雷在峡谷间回响不绝,一江白水前呼后拥过险滩转急弯藏暗礁,白浪滔滔。江上有木舟穿浪横渡,艄公戴笠撑船,身如弯弓。若是夏天甚至是初秋,还有节节相连长长弯弯的竹排或木排随流放下。排上用篾缆和马丁扎的小木屋的杉木皮的屋顶上,有白烟一冒出就被江风缭乱了;精赤身子的排工,赤脚筋腱毕露,脚趾鹰爪似的抓死在排上,一双不见肉只剩肌腱和筋骨的腿叉立着发力稳住上身,黧黑或赤铜色的上身则根据水形浪势,或后仰或前俯。排工们的雄雄吼嚎盖过涛声,他们互相鼓劲撑排把舵,穿过浪涛避开暗礁越过险滩。到水平稳处,除舵手外,其余人便在排上瘫软了。可是,一旦见了岸上村妇捣衣洗菜,其中又不乏有相识相好的,便马上精神振奋,也不管岸上村妇看不看得见,只管挤眉弄眼,开嗓放歌,词也好调也好全没一点正经,充斥着骚情的脖颈上的粗筋涨起如蚯蚓,水珠或汗珠混合在一起,沿着蚯蚓似的筋脉下流,滴落排上,滴落江水成了浪花一朵……这些,叔叔和姑父他们都很熟悉。</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叔叔和姑父今天没空看景,他们只顾喘着粗气赶路去接他们的大哥。</p><p class="ql-block">&nbsp; &nbsp;&nbsp; 父亲其实早在昨天已经到了郴州下了车,父亲出了车站没看见他的弟弟们,也不意外,因为电报到山里不会那么及时。父亲之所以要他的弟弟们前来郴州接他,不是行李很多,而是给他的很少有机会出门的弟弟们一个开眼界的机会。父亲在车站前的留言栏里给他弟弟们贴了留言后,住进一个离他以前工作单位比较近的招待所。父亲叼着烟斗,走出招待所,在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寻了他过去上班下班的必经的巷子走进去,一些往事不禁从他脚下升起浮上心头,那些铁水、钢花和铁砧发出的沉重的打击声历历在目。但很快,父亲就收起往事,返身回了招待所。父亲就站在招待所门前,一门心思地候着我叔叔和姑父的到来,他盼着和他们一起早点回家和父母、还有最小的弟弟相见。当然,父亲更急切地想见到如今应该十岁的儿子——也就是我!</p> <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即将到来,没在我心里掀起什么波澜,因为“父亲”,在我心里是个陌生称呼,父亲也是个生人。但我的心一直在鼓励自己:到时候一定要大大方方喊爹爹,哪怕别人笑话也不要怕!同时,我还决定用自己的行动向陌生的父亲表达一点什么,所以我上山去了。</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秋天的湘南山里,雾是这个季节给山贴的面膜。趁家里忙乱顾不上我,我翻过屋后白雾茫茫的山坳去了山田里抓黄鸡。</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不是所有青蛙都叫黄鸡,黄鸡只是我故乡秋天从山上下来到水田里谈情说爱、产卵的一种蛙,肉质鲜美的黄鸡因它全身淡黄而得名,它二指大小,后腿修长,肌肉发达。扎着堆呱呱地大合唱,是它们的习性;一上一下两两相拥,是它们的爱情模式。当我正抓着一对相拥的黄鸡往篓子里放时,突然听得有人在田亩上很远的山道上喊我乳名:你是那个谁吗?下面田里的人是不是那个仲杨?我听了,就扬起糊满泥浆的脸望着他,却也不应答。那人又恨铁不成钢地对我吼:你个蠢崽快回吧,你老子从新疆回来,马上进村了你还在着抓黄鸡!那人说罢,隐身山林不见了。我却木了,好半天才醒来,便跳出泥田朝家飞奔。</p> <p class="ql-block">  我怀揣着乱跳的心冲进了家,爷爷见我光着脚,又一身泥,便瞪起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知事的东西,还不快去接你爹爹?我忙丢了篓子,将兴奋、新奇和胆怯、害羞等等根本不搭的情感油彩和在一起涂了一脸,在村里人的注视下和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光着脚,腆着因营养不良造成的肿胀的肚子,昂着乱发如干草的头颅,挺着从来没挺过的鸡胸,向村口跑去。&nbsp; &nbsp; &nbsp;­</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刚到村口水田,我就见了背着行李的二叔、三叔、姑父和一个提着一个小包的陌生人。我控制住脚步,但没法整理乱麻一团的心情,便心跳砰砰地来到陌生人前,怯怯叫了声爹。陌生人敷衍地应一声,没甚表情地低头扫我一眼,又前后看看我叔叔和姑父,问一句:这是仲扬吗?我二叔说是的。这样,父亲才用手轻推一下我的背说:走吧,回家。听这口气,像是他来接我!我接过父亲手上的小包,努力使自己稳重些,迈着僵硬的步子有点滑稽地走在队伍前面,两只光脚得意地发出让我尴尬不已的吧唧声。</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我们一行人进村了,我发现没人看我,连狗都不看我。父亲从村头一冒头,立马有几只皮毛湿漉漉的狗先是仰了头,惊疑地打量着我父亲,接着小心翼翼地跟我父亲身后仔细地收集我父亲脚后跟散发的信息。它们一时不知是不是该吠几声,或者是该不该摇尾表示一下它们独有的待客之道,就这样心慌意乱地跟在我父亲身后一直走一直低了头耷拉着尾嗅闻,直到我小叔养的黑狗出来,龇出锋利的白牙向它们示威,才怏怏不乐地散了。</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村里几十号男女老少早就以他们独有姿势在自家门口亮相了,有的坐自家门槛,有的身子立在门内而包着头帕的头则伸出门外,有的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糟酒坐在窗下矮凳上,有的坐门前晒场柴梱上抽着烟——柴梱上栖息着几只因湿了毛而形象猥琐的鸡。父亲从他们跟前走过,喊着叔叔伯伯婶婶伯母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他们答应了我父亲之后,有人真诚地招呼我父亲进门吃糟酒,有人喊着我父亲的乳名请父亲得空了来家坐坐;有人问我父亲:这大包小包的,装的都是从新疆带回来的钱吧?有人问我父亲:你没带回来一个新疆老婆吗?还有人问我父亲:看你穿的这么规整,裤脚都盖住了脚面,是国家人了吧?他们假装不知道我父亲是被遣送回家的!</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父亲正不知怎么回答,突然一堆狗热烈地发生了争吵,甚至发生了在泥水里前仰后翻的群殴事件,接着是一群人冲上去劝架,有拿棍的,有捡了石头的,也有顺手提起屁股下坐着的矮凳,他们冲进斗架的狗群里撵着别人的狗,护着自家的狗。父亲在这闹哄哄的氛围里没顾得上回复甲乙丙丁的问话,直接进了自家门,两只裤脚早就被泥水溅湿了,污渍像一块块难看的疤。</p> <p class="ql-block">  父亲进了家门是甚情形,我没注意到,因为我被坐火盆前的父亲拥在他怀里,我感觉胸膛空了,心和五脏六腑全不知飞哪去了!而且,有汗湿了我脊背,便浑身痒。父亲可能也不习惯我贴着他,正好这时那些驱散了打架的狗的村民们也涌进屋来看我父亲,父亲就放开我,站起身和来人招呼。得到解放,我便鼠似的溜进里屋和比我大七岁的小叔去翻父亲带来的各种兜和包。</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我没在意小叔翻到了一些什么,我只管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贪婪地抓进口袋,又抓了一个苹果走出屋,站门外夸张地吃起来。&nbsp; &nbsp; &nbsp;</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起先,只顾的向人炫耀了,我没吃出糖和苹果的味道。后来,我一心一意躲进我出生的楼上,坐在父亲带来的行李卷上,把糖和苹果慢慢吃了,才品出它们的真味。和三叔给我买的一毛钱十块的黑色红薯糖不一样。这糖叫做高粱饴,软,弹,香,甜。揉搓在指头上,有鼻屎的手感,但入口嚼了,与鼻屎大不一样,比鼻屎更有弹性;鼻屎是咸的,这糖是甜的;鼻屎不粘牙,这糖有点粘牙,尤其沾牙根上,舌头努力了也难得舔下来。</p><p class="ql-block"> 再说那苹果,我是第一次见。先闻了,香味复杂,好像有一点点煤油味,又有糖的香味,还有我最熟悉的糯米酒的香味。咬一口,细嚼,它在我嘴里先是发出咔嚓的声音,即使旁人也听得见。但嚼碎了,牙之间是一种沙沙的摩擦感,一些细碎的破裂声在我口腔里只自己听得见。以甜为主的味道里,夹杂着让我两腮不断冒口水的酸,舌根上还留有一丝涩,好像还有某种叶子的生味从鼻孔出去了,总之,我认为这是一种美妙的东西。</p> <p class="ql-block">  发现父亲站在我身边的时候,天已黑透。父亲点起油灯和叔叔们准备打开行李收拾床铺。他见我还在吃苹果,便问我苹果好吃吗?我答非所问:爹爹,你见过苹果树吗?父亲眼里浮现了那棵长在马厩前井台边上的苹果树,答道:见过!我又问:爹爹,苹果也像桃子那样开花吗?你见过苹果花吗?父亲没有回答,我看到他眼里浮现着茫茫戈壁,那里,没有苹果树。我轻声对父亲说:以后我种一棵苹果树开花给你看!父亲把手搭我瘦削的肩上,并有力地捏了捏。</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三十年后,父亲家门前真的有了春天繁花累累的苹果树,父亲在苹果树下安宁地呷茶、品酒、吃烟、拉二胡,思念他的父母,想念他的弟妹,还有……那条归乡的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