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翅的凤凰（中篇纪实小说连载8）

江南

　　正如名中医吴老先生预测的那样，为凤连续服用七副中药，终于闯过了鬼门关，保住了性命。但在病毒攻击下，她的双脚因瘫痪已不能下床走路，左手臂无法伸直，右手五指无法正常并拢，嘴巴略微有点歪，眼睛略微有点斜，甚至连说话声音变都变了。花仙子转瞬间变成了丑小鸭。

李瑞兰一直住在姑妈家帮助照看为凤。每次进屋看到为凤那副模样，她的鼻子酸酸的就想哭。令她难以忍受的是，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原先那个活泼可爱、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居然被病魔吞噬着慢慢变成一个四肢残疾，面目全非的人。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凤的不幸感到哀伤。

这天早上，李瑞兰为躺在床上的为凤洗漱护理完毕，还喂了她一碗鸡汤面，刚收拾好准备转身离开。只见为凤虚弱地轻声问：

“姑妈。你说我再过十天半月是不是就能去上学了？”

李瑞兰一下子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但她很快就醒过神来，赶紧面带微笑地对为凤说：

“小凤。只要你乖乖地听话，多吃东西，很快就能去上学啦！”

“真的？姑妈不会骗我吧？”为凤的大眼睛扑闪着狐疑地望着姑妈说。接着她努力地挪动了一下瘫软的双腿，又努力地挪动一下垂在胸前的两只手臂，然后吃力地把右手举到眼前说：“可是我的手指并拢不起来了，怎么握笔写字啊？还有，我的腿还是软软的走不了路，怎么去学校上学啊？”为凤原先充满稚气的眼神忽然变得忧郁起来。二十天过去了，这是为凤头一次提出自己的担忧。

李瑞兰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依然面带微笑地说：

“你不要胡思乱想。姑奶奶说了，这叫后遗症，过段时间就会好的。我敢保证，只要你听姑妈和姑奶奶的话，不乱想，多吃饭，很快就能背着书包去上学的。”李瑞兰似乎也找不到别的语言来安慰眼前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好！我听姑妈和姑奶奶的话。”为凤吃力地点着头说。她的眼里充满了对姑妈和姑奶奶的信任和感激。

李瑞兰早已从姑妈李国珍那里得知为凤再也恢复不到从前那个样子了。她实在不敢继续面对为凤的提问，赶紧拿起碗筷转身离开了房间。

李瑞兰来到前进院落的厨房里。想起为凤对上学的渴望和对自己身体状况的担忧，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淌出来，一边洗碗一边抽泣着。

姑妈李国珍悄悄地走了进来，看到李瑞兰独自伤心落泪，不禁吃惊地问：

“哎哟！大清早哭什么鼻子啊？谁欺负我家兰子啦？”

李瑞兰赶紧撩起围裙抹掉眼泪，转身望着姑妈说：

“没人欺负我呀。”

“没人欺负你？那你哭什么？是不是干活干累了？还是想家了？还是雷英那小子怎么你了？”李国珍觉得事出蹊跷，便一连串地追问道。

“都不是。”李瑞兰嘟着嘴说。

“都不是？”李国珍说，“那就是姑妈欺负你了？二十来天没回家了，天天在为凤这里又洗又喂，日夜守护，还要帮姑妈做许多家务活，确实够你辛苦的。”李国珍沉思片刻又接着说，“现在为凤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身体恢复估计还需要一个很长时间，急也急不来。我看这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能打疲劳战，不能把你身体也给拖垮了。要不，你先回家住几天，调整一下再来帮姑妈照看为凤。你看这样行不行？”

“瞧你姑妈说的？”李瑞兰担心姑妈多心便急忙解释道：“我……我哭的不是这个。”不过她又欲言又止。

“瞧你说半句留半句的，一定有事。快点告诉我是什么事。不要让姑妈着急好不好？”李国珍继续追问。

　　李瑞兰见姑妈穷追不舍，便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最后眼泪汪汪地说：

“姑妈，你说为凤今后该怎么办啊？她以为再过十天半月就能去上学了。可是我又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害怕刺激到她。说实在话，我一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就难过。”

李国珍用充满疼爱的口气对李瑞兰说：

“我的乖乖！难得你有一副菩萨心肠。阿弥陀佛。看来这么多年姑妈没有白疼你。你能这样心疼为凤，我就放心了，也是为凤的福气。”

“啊哟喂！姑妈夸谁有福气呀？”

门外传来姨太太王子珍尖声尖气的说话声。

话音未落，李伯贤和王子珍已经来到厨房门口。李伯贤愈发显得枯瘦形销。贪色和吸毒损耗着他的身体。王子珍愈发显得丰腴了，俨然一块行走的肥肉。她凭借资色和风骚牢牢拴住了李伯贤，自己整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哪阵风把你们二位尊神给吹来了？”李国珍见是他们二位，顿时拉下脸冷冷地说了一句。

“瞧你姑妈说的。”王子珍赔着笑脸尖声尖气地说，“没有什么风我们也要来的。前些日子听说为凤这孩子生了场大病，老爷和我急得不得了。若不是伙计们都被老爷赶下乡去收粮食，粮食行里人手不够走不开，我们早就过来看她了。这不，今儿个正好得了空闲，我们就赶快过来了。”这时王子珍把攥在手心里的五块大洋递到李国珍手上，接着说，“自从鬼子来了以后，乡下的粮食是越来越难收了，粮食行生意也不好做了，这钱还是老爷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别嫌少，算是老爷对孙女儿表示的一点小意思，请姑妈收好，辛苦姑妈买些营养品给为凤这孩子补补身体。” 

李国珍看都没看就把五块大洋丢到饭桌上，仍旧冷冷地望着李伯贤说：

“有多少事呀，忙成这个样子，孩子病了二十多天才想起来过来看她。亏你还记得为凤是你的孙女儿。好了。钱我收下，正好我也缺钱用。如果没有别的事，你们就请回吧。时间还早着呢，我就不留你们吃午饭了。”

王子珍立马收敛起笑脸，气呼呼地对李伯贤说：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老爷，这才叫花钱买气受。好歹我们也给了五块大洋，连杯白开水都没有喝一口，硬板凳不给坐一下，进屋没有屁大点工夫就要撵我们走。既然我们这么不受待见，那我们就把钱拿走回家走人，免得腆着热脸蹭人家的冷屁股，最后还不落下好。”

王子珍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桌上那五块大洋。

李伯贤突然黑着脸恶狠狠地瞪了王子珍一眼。王子珍赶紧识相地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鼻子哼了一下，气呼呼地转过脸去，双臂抱在胸前，肥胖的身子倚靠在门框上，眼睛斜视上方，脸上充满不屑一顾的表情。

“国珍妹子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不好？”李伯贤打破沉默说，“好歹让我们看一眼为凤再赶我们走也不迟吧？”

“阿弥陀佛！算你良心还没有完全被狗吃掉。”李国珍双手合十对李伯贤拱了拱手说。不过她见李伯贤这样说，心马上就软下来了，打算带他们去看为凤。这叫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时李伯贤看见站在一旁揉着眼睛的女儿李瑞兰，便问道：

“兰子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李国珍对李伯贤说：

“这二十多天多亏兰子在这里没日没夜地照顾为凤，自己连一趟家都没有回。我现在身体也不大好。这次如果没有兰子，为凤的病恐怕也不可能好得这么快。这次兰子是你孙女儿的大功臣，你应该要重重地奖赏她才是。”

“哦！是这样。”李伯贤点着瘦削的大长脸说，“好！那倒是应该给重奖。一会儿我回去拿钱。”

一直倚在门边抖着腿的王子珍忽然停止了抖动，神情紧张地对李伯贤说：

“你哪来的钱重奖人家啊？又要往外拿钱？你脑子是不是进水啦？”

“瞧把你紧张的？”李伯贤歪咧着嘴巴露出一丝坏笑，对王子珍说，“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嘛。”他伸手在王子珍的屁股上捏了一下，色迷迷地说，“别怄气了。走，到后面看看为凤去。”

李国珍忽然伸手拦住李伯贤和王子珍说：

“想看为凤我有个条件。答应我的条件你们就进去看；不答应我的条件，你们就请回。”

李伯贤尴尬地笑着说道：

“我的乖！搞得像是觐见公主一样。我看一下自己的孙女儿也要有条件。就你国珍妹子事多！”

“少废话！你就说答应不答应我的条件！”李国珍态度坚决地说。

“那要看看你提的条件是什么。说来听听。”李伯贤无奈地说。他知道国珍妹子性格执拗，在她面前只能妥协。

“我的条件很简单。”李国珍说，“就是进去看为凤不要乱说话。”她又望着王子珍说，“特别是你，看到为凤时不要大惊小怪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要往外吐。”

李伯贤不以为然地笑道：

“就你说的这些也称得上是条件？我看你国珍妹子也太小瞧我和子珍了。好！我完全答应你的条件，绝对不乱说话。这下可以放行了吧？”

“我也保证不乱说。”王子珍觉得李国珍提出的条件幼稚可笑，也轻蔑地笑着附和了一句。

李国珍似乎还是不太放心，仍然伸着手臂拦住李伯贤说：

“到时候乱说话让为凤有个好歹什么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撵你们滚。”

李伯贤不耐烦地推开了李国珍的手臂，迫不及待地叫李瑞兰领着他去看为凤。

　　李国珍家前后有三进院落，坐西朝东，拥有十多个房间。为风的房间位于中间院落的右侧，左侧对门是姑奶奶的房间。院落之间有天井相连。天井两边建有花坛。花坛里栽种着梅花、天竺、月季、玫瑰、桂花等植物。屋内屋外，收拾得井然有序，干净整洁。

李瑞兰走在最前面引路。穿过天井，他们很快就来到为凤房间门口。李瑞兰推门进屋快步走到为凤床前俯下身轻声对蒙头睡觉的为凤说：

“为凤。快出来。你爷爷和姨奶奶来看你了。”

其实为凤早已隐约听到前面来人的说话声音，也知道是什么人来看她，这让她忽然感到又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爷爷来看她了，血浓于水的亲情让她幼小的心灵充满温暖和感动。害怕的是，自己不能下床走路去上学，手指也无法并拢写不了字，这会让爷爷感到非常失望的。当她听到爷爷他们走到她房间门口的时候，她便用力拉过被子把自己完全蒙在被窝里。

李瑞兰再次轻声说道：

“为凤，爷爷和姨奶奶来看你了，快点出来吧。”

“我知道。”为凤闷声闷气地说，依然用被子蒙住头躲在被窝里不出来。

李伯贤站在床前，故意生气道：

“为凤呀！爷爷来了也不出来看看我啊？是不是不要我这个爷爷啦？”

“不是！”为凤仍旧蒙着头说。

“那你就出来给爷爷看看。你躲在被窝里我怎么看你呀？”李伯贤说。

“我不能出来。”为凤在被窝里说。

“为什么不能出来？爷爷又不是老虎。”李伯贤说。

躲在被窝里的为凤沉默不语。

“爷爷还想要你写字给我看呢！写得好，爷爷有奖励！”李伯贤对躲在被窝里的为凤说，他想用激将法让为凤露出脸来。

可是这招不顶用，为凤就是不肯露面。

李国珍迈着小脚走进房间，看到李伯贤在劝说为凤把脸露出来，急忙赶过去说：

“孩子的病刚好没几天。你们不要逼她见你们。你们先站在旁边，让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李国珍走到床边，轻声细语地问道：

“为凤啊！你爷爷来看你了，你怎么把头蒙在被窝里面了？这样做是不礼貌的。”

“我怕爷爷说我偷懒不去上学。”为凤解释说。

“傻孩子。”李国珍说，“你病还没好利索怎么去上学呀？爷爷不会怪你的。快出来吧，躲在被窝里怪闷人的。”

李伯贤附和着说：

“对！爷爷不会怪你。爷爷就是来看看你。等你病好清了再去上学也不迟。”

然而为凤还是躲在被窝里不肯出来。

这时，默默地站在李伯贤身边的王子珍开口说话了：

“小姑娘是不是害羞不好意思见人啊？”

话音刚落，王子珍突然伸手用力把蒙在为凤头上的被子给掀开了。为凤身着睡衣半个身子暴露在大家面前。

“我的天哪！”王子珍突然瞪大眼睛惊恐地喊叫起来，“这床上躺着的是不是我们家的为凤啊？怎么变得这么难看啊？你瞧瞧！眼睛也斜了。嘴巴也歪了。我的天！她这手臂好像也伸不直了！你……你……你是为凤吗？你的模样怎么变得这么吓人呀？”

听到王子珍这么一通大惊小怪的惊呼，李伯贤也凑到为凤跟前仔细看了一下，然后也瞪着吃惊的眼睛看着惶恐不安的李国珍说：

“国珍妹子，我们家的为凤这是怎么搞的？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看来这病是治好了，人好像变成了废人。”

李国珍早已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王子珍似乎意犹未尽，继续说：

“哎哟！老爷说得对。一场大病把我们家为凤变成了一个废人。乖乖隆的咚！想不到小儿麻痹症这么厉害！完了！完了！这孩子这辈子算是彻底完蛋了！天呀！好端端的人治病治成了一个废人。要我看呀，当初不治就省心了。”

　　局面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

一切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想到王子珍会突然把为凤的被子掀开。更没有想到王子珍和李伯贤会一唱一和地乱说一通。

李瑞兰急得边跺脚边流眼泪。

李国珍稍稍缓过劲来，愤怒地冲着李伯贤和王子珍吼道：

“你们……你们……快给我滚出去！有多运滚多远！快滚！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着李国珍就把李伯贤和王子珍推出门外，关上房门，闩上门栓。

“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嘛！干嘛赶我们走？”王子珍仍在门外替自己辩解。

“滚！不长记性的东西。永远不要进我家门！”李国珍冲着门外怒吼道。

“好！我们滚！”王子珍在门外恼怒道，“这个废人退早要把你给拖跨的。别逞能！走着瞧！”

“你他妈的少说两句会死人啊！走！我们回家！”李伯贤忽然冲着王子珍喊起来。

随后就听到两人离开的脚步声。

为凤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怒气未消的姑奶奶李国珍伤心地哭道：

“姑奶奶！我害怕！我要姑奶奶陪我。”

李国珍赶紧走到床前，一边给为凤盖好被子，一边哄着她说：

“好孩子！不怕！不怕！姑奶奶在这里陪着你。”

“姑奶奶！”为凤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李国珍，啜泣着说，“我是不是变成废人了？刚才他们说我变成了废人。姑奶奶，什么叫废人啊？”

“别听他们胡扯！”李国珍抚摸着为凤的头安慰着，“有姑奶奶在，我家的为凤就不会成为废人！姑奶奶也绝对不会让我的为凤成为一个废人的。孩子！你放心好了！你会好起来的。”

“那我还能去学校上学吗？”为凤依然啜泣着问道。

“能！一定能！”李国珍笑着说。

李瑞兰仍然站在床边一直不停地抹着眼泪。

李国珍转过脸来对李瑞兰说：

“你就晓得哭！快去打点水来帮为凤擦把脸！瞧为凤的脸都快哭成花脸猫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