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记（小小说）

独钓寒江雪

一个看样子在外做生意的中年汉子，有点显老，回转头跟我说，汽车票他是经常勿买的，等会车票钿给驾驶员意思意思，这样坐车就方便多了。这个门道我倒是头回听说。想想呢也勿错，驾驶员不用上缴车票钿，净赚落腰包，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驾驶员上了车，一个小伙子，看脸色好像睡眠不足，精神气迷迷糊糊的样子，可能跑长途汽车的驾驶员都是这个样子的。他看了看副驾驶座位上坐的人，不言语什么，自顾自呷了口清茶，随后把外壳疤痕累累的茶杯放到前边搁物架上，擤了擤鼻涕，边戴手套边回头嘟哝了一声：“都上来哉啊？！”

马达点火，去苏州的长途汽车就窜出了绍兴汽车东站北大门。

听人说，跑外的驾驶员油水蛮足的，这不，汽车驶出车站没有多少路，就停了二次，共上来了四个人，大包小包就堆满在车门边的空档里。我想，这下驾驶员味道好哉，刹几次车，六七十块钱就到手了，真当有味道啊。

这时，驾驶员来了精神，好像也格外注意起公路边的“动静”了。那位中年人有给我敬烟的意思，我笑了笑摇摇头，他就扔了一支给驾驶员。驾驶员没空接，香烟也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路上车来车往，早上这个时候总是车多。车开过了昌安桥头，在城北桥等了会红灯，又朝前开到了小城北桥。

我注意到对面开来的一辆长途汽车驾驶员好像在朝我们打招呼，他的手势朝下戳戳。小伙子驾驶员猛地刹住车，脸上显出紧张的神情，急急地对无票上车的五个人说：“快快，快下车，前头在查票！”

四个后上车的后生哥有些紧张，手忙脚乱地把大小包裹拎起背上，倒是中年人一副老江湖样子，镇静地对驾驶员说：“我有数咯，我有数咯。”

小伙子驾驶员对他们说，你们只管往前跑，我会把车开得慢些咯。中年人边开车门边说，我把提包留在车上，好跑得快些。二个还没有走下车的后生哥一听，也重新把麻袋包裹放在车上，然后下了车。

我问哪里在查票？

驾驶员说可能在北海桥。

这时，车上的气氛呈现出一种突然碰到意外事体的紧张感和好奇感，大家都鸦雀无声地屏住了气，大家跟驾驶员一样，也都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盯着前方。

汽车缓缓地往前开，车外面的五个人也开始一溜排地向前小跑起来了。

北海桥与小城北桥的道路相距大概有四百米左右。转过弯，就看到北海桥了。

北海桥刚刚重新拓宽建造过，桥面虽然宽畅了许多，但交通秩序还显得有点乱。

桥边并没有什么查票的检查人员！驾驶员似乎像是松了口气。

这时，车上乘客中不知是谁提醒说，说不定在辕门桥查票呢。

驾驶员一听有道理，又马上全神贯注地紧视起来。慢慢地，车接近了辕门桥，但看不到有什么异样。

“印花厂门口以前查过票的，我碰到过的”。又有谁在对人说。驾驶员搭了一句，“勿错，有可能”，就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印花厂开去，但印花厂门口也看不到有人拦车检查的迹象。

这时车内的乘客们都活跃起来了，纷纷猜测什么地方有可能查票。

有人说在第一个铁路岔口，但根本没有。

又有人说可能在第二个铁路岔口，而且建议驾驶员开车开得快些，看看有没有查票的人，要是没有，就停车，等等还在路上跑的那几个人。小伙子听听也有道理，于是就加大了油门。

第二个铁路岔口看样子也没有查票的，几个回头看着汽车慢慢停下来有点莫名其妙的行路人总不是检查人员吧，他们扛着锄头，都是农民的样子。

车停在路边。驾驶员拿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低头在座位底下摸索了一阵，就把那支香烟叼在嘴上，摸了摸口袋，好像找不着火柴，就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呷了几口冷茶，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一定在柯桥哉。

他回过头不知向谁说话：“下车的人包裹有没有留在车上，都拿走了的话，我们不等了。”

这时，几个朝后看的乘客一阵七嘴八舌：“来哉来哉，二个后生哥耐力真当好哒，这么多路都跑了来。还有二个看来追不上哉。”

二个后生哥气喘吁吁地，用脖领子扇着风，他们好像是一阵急行军终于到达终点似的松了一口气，头发上直冒的汗气好像是一种安逸的叹息。

“老太公也来哉，老太公坐在三轮车上在打手势呢。真当聪明咯，比后生哥要灵光哒。”老头子好像气咻咻地，一爬上车就埋怨驾驶员，“怎么能这么弄呢。追不上车我要倒灶哉，我的包里有二千多块钞票。怎么能这么弄呢！”

乘客们看到这情景，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驾驶员一声不响，轻轻说了句“没有多余的包吧？”，就又开车上路了。

驾驶员一边开车，一边说：“一条道上的人是不会骗人的，头毛对头的驾驶员打手势，前头肯定在查票。”

一路上，司机小心翼翼，格外留神，而乘客们也伸长脖子，替司机留意前方路边的动静。

怎么说呢，现在大家都似乎被一个共同的关心所牵制，好像司机捞外快，与大家都脱不了干系似的，如同老早头里的连坐法。

柯桥快要到了。小伙子为了稳当起见，又让那三位无票者下车，往前面跑。

柯桥的国道所经过的西市场一带，布料生意热闹非凡，路面窄，车辆多，摊头散，人员杂。不过，检查人员要是出其不意地横路杀出来，驾驶员要是不留心被逮住的话，就要被扣留驾驶证，就要到学习班里去回炉了，小伙子对后果也是晓得厉害的。他把车速放慢，两只眼睛滴溜溜在人群里转，精神太集中了，以至于忘记要开进柯桥站进行签字，开过站头了。当他自悟过来时，车已经开到仪表厂厂门口了。

此时公路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来攘往。并不宽敞的公路路面，汽车是不容易调头的。见到仪表厂厂门口有些坡口空地，他就想借这块空地方来调车头了。

他顺手一打方向盘，车就一拐弯向厂门开去。

这时，一个看厂门的门卫老头见有一辆客车向厂门开来，就从值班室里跑了出来，急急忙忙打开大门。见有如此好心的人，司机就举举手，以表示谢意。

而门卫老头以为在叫他，就过来问道：“你们是来参观的吧？”

小伙子忙说是调调车头。

大概门卫老头自知滥用了好心，勃勃急急自讨没趣，觉得伤了面子，就突然拉长了老脸，面露恶相，一只手一把推着车头，另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不行不行！开出去开出去！”

小伙子也不高兴了，就从车窗探出头跟门卫老头论起理来，但门卫老头横竖不听，不让车在厂门口调头。

这时，三位跑着追车的乘客赶到了，气也不歇一口，就稀里糊涂地帮着司机乱嚷嚷起来。

听到厂门口有吵闹声，仪表厂里一些职工也从里面向厂门口聚拢过来了。

小伙子司机看到这阵势，脸色开始灰白起来，冷汗也沿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只好倒车，只有硬调车头了。

哪知道不知什么缘故，车身右侧不小心与厂门旁的花坛水泥护墙刮擦了一下，这下薄铁皮的车身凹陷了尺把长，花坛护墙也撞坏裂开了，所幸损坏并不严重。

但门卫老头一看，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拦着车不让开，脖子上的青筋一突一突地，大声尖叫着要赔一百块钱，于是大家围拢来，拉拉扯扯，就劝起架来。真是好一场闹热啊。

终于，事情圆满解决，司机逃过一难，不用赔了。可能是汽运公司与仪表厂有业务来往，反正东西都是公家的，没有大不了的关系。

司机好不容易挣脱纠缠，上得车来，坐在驾驶员位子上，擦了擦汗。

不过，这样乱哄哄的吵闹声中，大家倒忘了什么查票的事了。这不，在柯桥站签完字出来，也没什么麻烦事发生啊。

但小伙子驾驶员他还惦记着查票的事。在所有车内的人中，他的头脑还算是最清醒的，因为其他人都还沉浸在刚才的吵闹场景中，七嘴八舌地还在又说又吵。

他边开车，边自言自语：“同一条道上的人是不会骗人的。”

在随后的行驶途中，他向着对头开来的长途客车驾驶员一路打着招呼，戴着白色线手套的手做着手势，好像是航海上的旗语，而对面开车过来的驾驶员有的不理不睬，有的则用手势向下指指。有动作就表示有情况，至于是啥意思呢，也只有驾驶员们自己心里明白，这是这个行当里的潜规则吧。

于是，小伙子驾驶员重又抖擞精神，更加小心谨慎的开着车，放慢车速，两只眼睛盯着老远的公路远方。

汽车像蜗牛似的在公路旁侧徐徐而行，也像惊魂未定的羚羊，时刻警惕着正在接近的豹子的危险一样。羚羊遇到危险可以飞速逃跑，但汽车只有向着风险挺进。

这一段路总算平安驶过，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萧山、钱塘江大桥……，一道道可能的风险关卡都平静无事。

终于要离开繁华喧嚣的杭州城区了，因为艮山门就在前面。驾驶员都晓得，过艮山门就是出杭城的最后标志点。

艮山门，向来是车多的，这里是交通枢纽，红绿灯不定地闪换闪换着，那个站在十字路口中心的年轻交警戴着白手套，不停地作着手势，像个机器人，指挥着车辆。

交警向左转，做了个推掌动作，示意我们停车，这倒不是有别的意思，只不过红灯亮了。

但小伙子司机好像心不在焉，竟然没有看到交警的停车手势，他继续转动着方向盘，想朝立交桥方向拐车。

那个坐在副驾驶位子上老头不知是怎么回事，冷不丁地叫着，朝前开朝前开；司机也神智糊智，不由自主地朝前一踩油门——，这下还得了，闯了红灯了！

只见那个年轻的交警狠狠地用手指点点，手臂狠狠地向下一挥。

司机嘴里一边埋怨着，一边只好把车停在路边，等候发落。

司机下了车，在路边傻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那副神情就好像上课调皮捣蛋的小学生被老师罚站操场。他边脱着白手套，边擤了擤鼻涕，慢慢走到交警那里去准备挨训。

只见小伙子驾驶员站在交警边，两手左右一摊一摊的，好像在辩解，也好像是外国人似的在表示遗憾的意思。

过了一会了，驾驶员有离开交警回来的味道，那个交警朝我们的车指指点点，说了句什么，小伙子就东张西望地回到汽车边，他一上车，就开始吹牛：“国务院有文件规定咯，交警是不能罚款的，想骗外行人，我自然不肯白给他便宜的。”

说完了，却又叹了口气，“唉，车开不了了。”

车内的乘客们以为还是要被扣车进行处理呢。其实，司机是说左前轮胎崩气了，是刚才那个交警对他说的。

他把车开到路边停下，一声不吭地拿了工具下了车。

乘客们一片唉声叹气，纷纷抱怨要误点了。

这时，不知是谁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说不定前面那些对头开车的驾驶员手指头戳戳，是提醒伢轮胎瘪气哉咯意思。”

那个中年老头跟着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就忙下车去告诉小伙子司机。

小伙子一听，楞了一下，又一声不吭地卸装轮胎。

有啥好说的呢。对司机来讲，自开出始发站，到现在这么折腾来折腾去，难道是误解了同一道上的人好心的警告所造成的？轮胎瘪气倒还不如查票呢，这样就可小心开车了，再说，轮胎瘪了，细心的司机怎么会没有察觉呢？

以后的路途，小伙子驾驶员专心致志地开着快车，也不理会公路边那些摇着手要求搭车的人了。这样，终于平平安安地到了苏州终点站。

已经到了终点站，总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事情了吧，他大喝了一口冷茶水，擤了擤鼻涕，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烟气，回过身，对着陆陆续续下车的乘客们吆喝着：“车票不能报销的，就放到座位上或者给我，不要在地上乱扔，要保持车厢整洁。”

但不知他是对谁说话呢，大家朝他看看，一声不响地下车各自匆匆走了。

一位老太太临下车时，她说她留着车票又不能报销，难道去向她儿子报销？三个人的车钿已经赚进哉，难道用过哉的车票还好当钞票用啊。她说给你吧，小伙子，以后开车当心点。

1991年6月草稿

2015年3月录入

2022年3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