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寨的春天

徐茂

黄土高原上的春天，好像节气把控着的一部过山车，把五寨人严严实实地捆绑在上面，在高原上尽情飞舞。 每年，最早提及春天的人，并不是那些热衷炫耀肌肤的年轻婆姨们，也不是嚷着要去放风筝的猴急娃儿们。 村子里向阳的街角，猛然间卷过一绺旋风，斗嘴的老大爷们全都偃旗息鼓了，他们张开干瘪的嘴，瞅着灰蒙蒙的天，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打春呀，天气不冷咧——这个“咧”，既悠长又上挑，于沧桑中拉开了高原人瞭望春天的帷幕。 打春只是天文学家对高原人朝圣春天的安慰，现实的寒冷将天文学家的安慰冻结成屋檐悬挂着的串串冰凌。河里的冰，嘎嘎作响，好像把身子收得更紧，没有一点儿要融化的心思。院子里的狗，夹着尾巴寻找向阳的地方睡卧。细心的主妇们打开阴面的窗户，捏一捏窗台上过年储备的猪肉，硬邦邦的，还没软。然后，若有心思地关上了窗户。 年轻女性们对春天的渴望直白而又强烈，为了扑向春天的怀抱，她们乐于忍受皮肉之苦，挑战寒冷的倔强阻挡。于是，大街上，在男人们的眼里，满是赤溜溜的“光腿神器”，满是被冷风吹起边角的短裙和短裤。大小老爷们瞅着傻了眼，深深地打一个寒战，心里嘀咕：半吊子女孩，冻死活该！ 男人对女人的理解永远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女人相信的永远是自己的感觉。这不，女孩儿们的下身享受得是春天的感觉，但她们的上身还是裹着冬天厚实的羽绒服。飘飘的雪花则以特别的谄媚奉承女孩们的执着：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高原人沉浸在立春给他们带来的心理春天里，继续盼望着自然界春天的到来，用不了多久，他们迎来了雨水节气。 这是一个听起来就令人神清气爽的节气：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可是，人们心里明白，距离飘洒些毛毛细雨的时候还早着呢。年轻人更没有留意，高原上飘雪量最多的时节不是小雪大雪，也不是小寒大寒，而是雨水前后。 当然，人们确信，不管怎么说，只要过一天，就离春天近了一步。院子里的狗，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也寻找阴凉的地方了；勤快的种地人已经开始往地里送粪了；南墙边的积雪，在被人踩出脚印的地方，雪在慢慢融化着，尽管十分细微。 身体渐渐枯萎的老年人也感受到了春天要来的讯息。晚上睡到土炕上，老头子老翻身，老婆子烦了，戏谑道：有心思？老头子说：炕热，烙得慌！老婆子隔着被子踹他一脚：尽瞎说，和昨儿烧的一样多。老头子噌地一下踢开被脚，吼道：嗬，傻啊，雨水已过，天气暖和了呀，败家的娘们，明天少烧些！ 雪花是春天的小妾，因为春天的正室本应该是雨。小妾一旦闹将起来，就有变换身份的可能了。惊蛰节刚过，一场轻盈而又铺天盖地的雪紧而密地飘下来。当高原人一觉午睡醒来的时候，眯缝着惺忪的双眼瞭一瞭窗外，身体霎那间像刚洗完澡那样舒展——漫天毛毛细雨！ 楼下的主妇打开阴台上的窗户，努力伸出半截身子，扯开嗓子朝楼上喊：二花子，你家的猪肉消了，血水子流下我家一玻璃，赶紧放进冰箱里哇！楼上的二花子应声而到，噼里啪啦把塑料裹着的猪肉拿了回去，急急忙忙拾掇进冰箱里。高兴的是天气暖和了，终于可以穿那件粉红色的薄羊绒衫大衣了；犯嘀咕的是下个月的电费又要多起来，有些心疼！ 接下来，没几天工夫，河开，柳青，草芽发；鸟鸣，虫飞，猫发情；万类春风竞自由。一夜之间，满大街疯跑着穿半袖的年轻人，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氤氲气息。 老年人蹲在街角的向阳处，手里提把刚买来的菠菜，脱下头上的棉帽，像数说自己的孩子那般熟悉地说道：还早着呢，二月莫把棉衣撤，三月还下杏花雪。都说老年人嘴里有毒，不想一语成谶。 晚上，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降。第二天早晨，天放晴了，气温一落千丈，寒气袭人，冷风嗖嗖，窗玻璃上刻满了冰花。 主妇们把阴面的窗户推个缝，赶快又将冰箱里的猪肉放了出去。日子还得过，钱还得抠，电费还得省，节俭方可持家。男主人说道：别折腾了，一锅炖了算啦！这年头，吃了就赚了。看看那饿骡狮和乌可懒打起来了，难民满世界跑；广西的一架飞机掉了下去，人都化成了雨点……活一天算一天！主妇合住窗户，愣了半天，心一横：炖就炖，老娘最爱吃肉！ 高原上的春天，过山车似的，忽冷忽热，忽雨忽雪。这个时节，家里的衣柜被女人们翻了个底朝天；再看看衣架，那是有模有样的四季服装展销台：棉的，单的；有袖的，没袖的；羽绒的，丝绸的；有毛的，光板的；毛围巾，纱头饰…… 对于高原人来说，忽冷忽热算不了什么，毕竟有足够的衣服来应付，最闹心的是春分到清明之间的那段时间，大有世界末日到来之灰暗与泄气。 风，午饭后的风，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大黄风，昏天暗地尽灰黄，土腥弥漫呼吸难！ 一场大风后的第二天，往往是好天气。风平浪静，天蓝蓝的，云白白的。可是，地面上枯枝满街，犄角旮旯杂物厚积，树枝上挂些漂浮物，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浓的土腥气。街道两旁停摆着的小汽车，灰头土脸，让人想到沙漠里的胡杨林。 黄风搅雪，清明时节的一大天气奇观，难怪高原人说：清明断雪不断雪，谷雨断霜不断霜。 黄风挟裹着雪花，漫天飞舞。白的雪花，黄的尘土，牢牢地封锁着天地。其实，这个时候，无所谓天，也无所谓地，只感觉到混沌一片。衣服上湿湿的，印满了些斑斑驳驳的泥点；嘴巴里碜碜的，咀嚼着些真真切切的土味。心里琢磨着几句古诗，算是享受传说中的清明节了：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高原上的雪花再倔强，犁田的汉子总会把它铧成点点雨滴；高原上的风再猖狂，女人的丝巾总会把它缠绕成朗朗清风。立夏时节，河里的水荡漾起来，河边的柳树睁开了鹅黄色的柳眼，南山巍峨的身子泼染了一层苍黛色的雾霭。 高原人尽情享受春天温情的第一缕情丝就是挑苦菜。 挑苦菜是个热闹的事情儿，挑菜者多为女性。女人们三五成群七八为伴，一团团，一簇簇，遍布在高原的山山卯卯，沟沟壑壑。花花绿绿的衣服把高原涂抹成了一副巨大的水彩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蓝天白云，泥土飘香；柳碧草翠，野花芬芳。 女人多的地方，笑声自然就多。一个调皮女人的一句戏谑话，就像掀翻了春天的大坛子，哗啦啦，一个锦绣春天就洒进了黄土高原上的每一丝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