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信恩 | 母亲的文艺素养——清明时节忆娘亲

独钓寒江雪

古往今來，琴、棋、书、画、诗、酒、花、茶一直是上流社会的八大雅事。也是知识精英文艺素养的重要展示。

昔人有言:善琴者通达从容；善棋者筹谋睿智；善书者至情至性；善画者至善至美；善诗者韵至心声；善酒者情逢知己；善花者品性怡然；善茶者陶冶情操。

纵观当今的所谓文人，能擅长此八雅者属凤毛麟角，有的略知皮毛，有的只是附庸风雅而己。

出生于晚清末年的先母，只是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既非大家闺秀，也非小家碧玉，却于上述八雅，多有涉猎，虽不能称为样样精通，却达到一个相当的水准。这在今人看來，实在是颇为不易的。

先说琴。此处的所谓琴，实乃乐器的代称，旧谓絲竹。而琴又是中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之一。早在孔子时代就已有之，至今已有3000多年历史。《诗经.关睢》有“窈窕淑女，琴瑟有之”之句。而古琴则包括瑶琴、玉琴、七弦琴之类。母亲不但会弹古琴，还会弹洋琴(扬琴)，因为绍兴平湖调中的”三品”就包括洋琴在内。

至于吹洞箫与奏笛子更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皓月当空的秋夜，在庭院中听母亲吹箫是笔者童年的一大享受。可惜这管伴随母亲多年的古铜色洞箫随着居家十迁，早已不知所向。

母亲曾说我早夭的大哥3岁时就能双手击鼓，而且很合击拍，令亲友啧啧称奇。

当过小学教师的母亲不但会弹风琴，而且会弹钢琴。当年她和我父在绍兴布业会馆举行别具一格的婚礼时就特别请來教会学校的音乐教师当场演奏《婚礼进行曲》。许多与会的嘉宾还是首次听到此曲，时在上世纪30年代。信奉基督教后，她也常去大坊囗真神堂弹钢琴，有时一过清道桥，就能听到琴声。

母亲的音乐素养，在民间音乐方面，显然來源于外祖父的熏陶，诸如《高山流水曲》之类，而在西洋乐曲方面，则来自于教会学校的圣乐辅导，特别是赞美诗。

再说棋。母亲会下各种棋，包括围棋、象棋丶跳棋等等。主要出自外祖父的言传身教。外祖父业余时间除了喝酒、唱平调，就是下棋。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也成为母亲的爱好之一。绍兴围棋高手徐宜况先生(当代稀土之父徐光宪父)是外祖父的棋友。母亲多次说过，要将她的棋艺传授给我，还对我讲过许多围棋界的名人奇事，但我却始终未放心上，如今悔之晚矣。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书”，应该包含书法与书籍。母亲读过不少书，古今都有。其旧文学的根底，主要来自绍城三味书屋的寿镜吾先生，晚年的她还会背诵古诗古文给我的学生听，而其新文学的入门，则來自于高手云集的教会学校与女子师范。

母亲的字写得很大，很古朴，属于自创的草体，但都能认得。她有记笔记的习惯，至今我仍保存着几十本母亲的听课(广播)的笔记。

记忆之中，母亲不擅丹青，但却有着很高的鉴赏水平。她的审美情趣与众不同，例如她会编织各种式样的网线篮，预先需设计出各种图案，都是手工绘制的，没有一种图案是重复的。对于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我祖母画在茶具与餐具上的图案，母亲也会指指点点地发表评论，说得都很到位。

母亲从浸礼会创办的浚德女校毕业后考入绍兴女子师范，美术教员是李叔同的高足李鸿梁先生，校友中有吴似鸿(后为蒋光慈夫人、田汉学生)这样的绘画天才，母亲对李鸿梁印象很深，直到晚年还津津乐道李的粉笔画画得如何如何好。

母亲喜欢背古诗，读祭文，还会唱许多自编的赞美诗。古诗不但会背，也会吟唱，一首唐诗，至少可以用三种以上的曲调吟唱。即使到了暮年，牙齿都掉光了，唱诗的兴致依旧不减。”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 将谓偷闲学少年。”这是母亲晚年最喜欢唱的宋诗。而绍兴平湖调中许多回书中的唱词，也大都是诗歌体裁。

母亲在天津戏馆听了整整八年的京戏，对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四大名旦的特色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对京戏的各种曲牌与唱法也烂熟于心，她尤其推崇程派，是名副其实的“程粉”。不但会唱程的名段，而且会伴奏，一把小京胡，从天津、上海、杭州一直带到绍兴。

出身于饮酒世家的母亲从小就会喝酒，6岁时能喝半汤碗黄酒。酒量远超父亲，晚年患高血压不能饮酒，冬天为御寒，就以震元堂出的愈疯烧代替。

母亲善饮与外祖父有关，这种遗传因子也影响到后代，包括我在内。

母亲毕生喜欢侍花弄草，尤其喜欢兰花(母亲见兰而生，小名兰贞)、月季与牡丹。从让檐街谢家台门到府横街王家台门，我家都有花园与花圃。每年清明扫墓，我都会在父母墓前献上一束鲜花，除此以外，再无别的祭品。

母亲带疾延年，活到90岁谢世，可能与长期饮茶有关，谢氏家族与何氏家族不分男女皆长年饮茶嗜茶。

110年前，母亲出生于一合族共居的自建的台门内，既无家财万贯，亦无良田百亩。外祖父兄弟6人，个个都有一技之长，外祖母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书明理，善理家政。母亲多才多艺的素养，既有天赋与家传，也靠自学成才。只可惜命运多舛，中年后为养家糊囗，弃文习医，柴米油盐酱醋茶早已取代了"八雅”，如果家境尚可，她的文艺才干一定能得到很好的发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一_这是母亲教我背的第一首诗。岁月匆匆，母亲离开我们20多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与母亲相比，我除了因兴趣所致与职业需要在写作方面稍胜一筹，尚能留下几本也许可以称之为书的东西以外，其余方面皆等而下之，望尘莫及了。

现随文发上100年前母亲在绍兴所摄的合照一帧，从中可以一睹这位12岁少女的芳容。

母亲少时与笔者外祖父谢尧佐（左）、平湖调前辈单在亭先生（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