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农历二月是一年中最晦涩的月份,天老是阴着,夜里,有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到阳台外的铁皮屋顶上。那被杜甫誉之为“润无细无声”的春雨,直叫人深感湿冷,喜欢不起来。忽而某日树梢上抖动,屋后的楼房窗户上染上一层亮色,天放晴了。到窗口一望,天空竟显出一种瓦蓝色,风中带着一丝儿早梅的清香,有不知名的鸟儿,在远处盘旋。</p><p class="ql-block">到傍晚,地面上干了,呈现一份干净的青色。于是,住处显示市中心的热闹景象,好多蜗居终日的人从家里走出,沿着路边散步。这个时候,我想到了让母亲出去走走。母亲过了93岁生日了,尚能行走,生活自理。只是进城以后,一直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城里的住房——我哥与我这里,怎么说都是局促的。她常常站在窗口,看着外面的街道,或者盯着对面店铺的招牌,叨叨不已。</p> <p class="ql-block">晚饭后,歇息定当,决定出发了。先让母亲戴上绒线帽,以免受凉。这顶棕色帽子几年前买时,她还不曾中风过,瞒了价钱才不数落我。帽子一戴,把白发盖住大半,人显得清秀不少。母亲七十左右头发就全白了,可是她脸上一直没有老年斑,至今仍旧十分秀气,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她年轻时戴老花眼镜,八十多岁后常常写字看电视,竟然用上了近视眼镜,中风以后,书不看,字不写,眼镜也不用戴了。</p><p class="ql-block">然后是换鞋,把拖鞋脱掉,换成棉鞋。这棉鞋也是后来买的。母亲中风以前,穿的大都是自己做的衣服与鞋子。她是裁缝出身,手巧,啥都会做,九十岁时还能穿针引线呢。现在不行了,但是还能弯腰,把棉鞋上的拉链拉上去。母亲弯腰,我自然要扶着。她从前是最厉害的,能直腿弯腰,双手按地,像是年轻时演越剧,练过的结果。我曾经学她试试,可是腰部僵硬,弯到膝盖以下,就不行了。</p> <p class="ql-block">出门,我把门关好。母亲还是不放心,回头指着门。我一再强调,关好了,她才转身。我把手伸过去,抓住母亲的手,然后带她下楼。老楼房,楼梯台阶有点高。边上有扶手,但我还是担心母亲踩空,或者脚一软,出现意外。她却是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抓着扶手,走得很胆大,一脚一个台阶,直到中间平台,才停歇一下。这时候,我不免想起若干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牵着儿子的手出去散步。也是这样,儿子一手抓扶手,一手抓我的手,把步子跨得老大。</p><p class="ql-block">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再往前,母亲牵我的手散步,我却是不记得了。事实上我小时候还没有楼房,母亲也没有那种空闲,来陪我散步。母亲他们一辈人,赶上一个全民忙碌而贫穷的年代,她劳碌一生,到老了才有时间散步。她与父亲分居大半辈子,老了才一起出门买菜,一起晚出散步。钟镇的人,都熟悉他们这一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直到父亲去世,母亲才一个人住我那里,或者我哥哥家里。</p> <p class="ql-block">到楼下,母亲站定了,等我确定路线。我决定先到楼前街上走走。路上还是行人很多,都是出来散步的人。脚步上显出出笼子似的兴奋,因为疫情,因为阴雨,身上似乎憋着一股霉味,急着要通过身子扭动,把它抖落下去。母亲是迈不开步子了,她的脚步,还算步子吗,只能叫挪,一点一点地挪。马路中间路面是平的,然而有车;路边没有车,却又有高地不平的台阶。我不敢放开手,还是牵着她走。</p><p class="ql-block">她脸上的表情,却像孩子似的兴奋了,东看西看。母亲是识字的,她就不由自主地念出店铺名字。“三合虾面”,“集团外卖”,“张氏盲人推拿”等等。当她念到“吃个鸡”时,就笑了。她在楼上家里早就注意这家叫“吃个鸡”的饭店,总是嗬嗬笑。脑梗死伤害了她的大脑,使她语言功能损伤,读书写字的能力消失,以前常读的《红楼梦》《家春秋》都被弃置,只剩下残存的一点识字能力。这是疾病对人的伤害,影响了她的生活质量。身体活动与其他能力尚存,已经算是万幸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很快地,不过走了十几米,母亲就没有兴趣,人也累了。于是我找到一家店铺门前的凳子,让她坐一会儿。这时候,我们居然遇到一个钟镇老乡,阿时。绰号胡蜂阿时。他是我哥哥的同学,与老婆在散步。他妈妈原是钟镇饮食店的跑堂,叫丫丫。我们小时候,阿时也不过十几岁,丫丫就得了癌症,死了。她是我小时候第一个见到的死去的熟人。她应该比我妈小几岁,可惜,都死了半个世纪了。</p><p class="ql-block">休息完毕,我决定带母亲去汇丰广场。广场就在马路对面。我们慢慢地挪过去。过斑马线的时候,发现现在的确进步了。老远地有车子过来,见我们,就停下来,等我们过去。这种待遇,十年前我在台湾遇到过。母亲好像知道车子在等我们,把步子迈得大了一些,走得急了一些。</p> <p class="ql-block">广场到底开阔多了,里边有一个水泥空地,周围全是高楼,边上有很多树木。西边的天空,残留着一抹玫瑰色的晚霞。广场里边的空地上,此刻是生动热闹了。有好多孩子,穿着溜冰鞋在穿梭,或者是滑板,板上有荧光灯,人滑动,那灯光也萤火似的划过去。东边一块空地,站着十几个中老年女子,正跟着地上一只音箱里的音乐,跳一种扭腰扭屁股的舞蹈。</p><p class="ql-block">母亲走到广场,又累了。于是我带她去找长椅。长椅在一边的松树下,我们坐下以后,看里边孩子溜冰,看女人跳舞。女孩子溜得机灵得很,女人们跳得生猛欢腾。母亲看着,摇摇头,笑笑,又摇头。</p><p class="ql-block">我问她,好久没有出来,是不是觉得新鲜?</p><p class="ql-block">她还是摇头,叹道,老啦!</p> <p class="ql-block">我就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别人。只是看边上的树。这广场的树大都是常绿树,并不能给人于春天走近的迹象。但是,总有好多枝条,尤其是柳枝,已经抽出新芽。这就是春天的表现。空气中分明有一种花粉的气味,一种春情荡漾的气息。还有,路边有高大的香樟,它们是春天落叶的,此刻飘得满地都是。这让人感受一种自然生生不息的气象,它们与广场里的人们一样,给人一种勃勃的生机。我们外出散步,不就是来感受这份春意与美好吗!</p><p class="ql-block">我此刻想得很多,是因为晚间这样散步,在市中心广场停留,在我是第一次。这个新城,我是看着它一点点建设,扩大,直至如今那样的规模。说实话,这个广场是起点。我们对过去的有记忆的地方才会有感觉。就像陪着母亲散步,让你想到自己的来路,想到过去的人生。从这个角度来说,陪母亲散步,它的意义是其他任何事情无法替代的。尽管母亲因为疾病,她的智力已回归孩提时代。</p> <p class="ql-block">回来的时候,母亲竟然一下子认出我们住的那幢楼,笑了,问道,到啦?</p><p class="ql-block">我答道,是啊,你厉害啊,认出来啦。其实我们绕了一圈,走个半个多小时,不过走了几百米。如今好多人在微信里晒步数,几千几万的,自然很厉害。可是对母亲来说,几百米,已经近乎长距离锻炼。</p><p class="ql-block">上楼的时候,我想要再牵她的手。她却不要我牵,只顾上去。她是双手抓着扶手,像拔河一样,一步步跨上去的。我在背后做一个护卫,发现她走得比下楼稳当。她瘦弱的双腿,似乎增添了惊人的力量。我一边替她用劲与担心,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p><p class="ql-block">突然想到看过的一个段子,说人从幼时蹒跚学步,到晚年又蹒跚走路,像一个轮回。那是一个形象贴切的概括。我们都希望延长这两个蹒跚之间的距离,最好不要早早支上拐杖,同时,在漫长人生路上,活得更踏踏实实,有滋有味一些。</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2,3,26</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