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才是人生(一)---我的小学

周福贵

上学的第一天是兴奋的，半个世纪的人生长河中虽然不知流逝了多少青春年华，但是怎能溜掉童年的记忆？那天，秋老虎使出浑身的劲炙烤大地，鸟儿没精打采，半闭着眼打瞌睡，早晨还在奋力争长的狗尾草在太阳老儿的肆虐下，穗儿显得非常憔悴，好奇的蛇儿穿过马路时被融化的沥青裹住，车轮一撵呜呼哀哉，轮胎一转带走皮肉，只剩下白生生的蛇骨，害怕得很。到学校报名时，老师见我黑黢黢的，脏兮兮的，对我不太友好，至于有没有虱子在头上向她挤眉弄眼打小报告，真的不记得了。老师怀疑我没有到年龄，叫我用右手从头顶摸左耳来证明，我费力地摸还是差一点点，好在几个邻居都证明我年龄到了，只是个子小了点而已，她勉强收下了我。可是书只有一套，老师叫我与寨子里的小伙伴徐贵贵共用，每天一放学就跑到对面寨子的他家做作业，辛苦却乐此不疲，直到两月后。

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乡村教师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有的甚至连小学都没毕业。待遇呢也较差，民办教师的工资更是低得可怜，有的一年只有几百斤粮食作为报酬，生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大多半工半农，有的男教师刚耕完地，卷起的裤脚还来不及放下，就急冲冲地奔向讲台；有的女教师边用左手拍哄背上的孩子边用右手板书的情况并不鲜见。学生的情况更是千差万别，几姊妹读一个班的不是没有，相差七八岁的也不罕见。小伙伴六元就是其中的一个，父亲早亡，家中唯一的一头小猪被亲戚撵走抵债，母亲吃不了苦丢下哥俩改嫁，虽然有大伯一家不时接济，仍然饱一顿饿一顿，直到十三四岁才勉强上了几天学，家里没有人做饭，有时不得不去地里砍几根玉米或烧几个土豆充饥，这样的日子谁坚持得了呢？没过多久，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上学机会，种庄稼求生活，没有人帮衬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如今生活条件好了，吃穿早已不是问题，改嫁多年的母亲回来了，哥哥在外混了二三十年后也回来了，似乎阖家团圆了，遗憾的是哥俩已年过半百，仍孑然一身，令人唏嘘不已。

教室呢，四处通风，夏天还好，可仰望蓝天白云，看鸟儿在树丛中嬉戏，听虫吟蝉鸣，无忧无虑。雨天，水滴在瓦片上聚满后从屋顶缝隙落下来滴在桌子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很是悦耳，如果落在地上，四周的灰尘赶紧让道，甚是好玩。要是遇上暴雨，教室成了水帘洞，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寻找可以躲雨的地方。冬天，老师用自己微薄的薪资购买薄膜纸当玻璃遮挡风雨，可薄薄的纸儿怎抵挡得住凛冽寒风的肆虐，加上坐窗户边的调皮捣蛋分子不时用手指乱捅，过不了几天又涛声依旧了，大家冻得瑟瑟发抖，实在是刺骨得很。小伙伴想方设法弄个废弃的瓷盆子或铝盆子装上炭火带到学校取暖，课间为了让火燃得更旺大家各显神通，要么鼓足腮帮子使劲吹，要么用课本费力扇，要么将火盆在空中逆时针用劲挥舞借，后一种方法最为有效，可是如果一不小心打翻了火盆，滚烫的炭火争先恐后地与脑袋亲吻，把头发烧得滋滋直响，冒出小火花，有时钻进脖子里巴倒烫，弄得哭笑不得，这时帮忙的帮忙，安慰的安慰，更多的笑得前俯后仰，搞笑又快乐，但绝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冬天的教室里是烟雾缭绕的，大家灰头土脸，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俊不唆，苦怎阻挡得住滚滚快乐？教室里的座椅破烂不堪，腿当桌，石做椅的真实写照是毫不夸张的，偶有家里条件好的，请木匠做一套漂亮的桌椅，放在凹凸不平的泥巴地上，显得格格不入，实在是滑稽得很。

学校紧邻国道，离县城不到二十公里，交通便利，于是这里便成为乡村教师进城的跳板，老师如走马灯来了去，去了来，周而复始，因此大多的老师都不记得了，包括哪不知道为什么狠狠抽了我几耳光的邻班老师，泪水沿着两腮流进嘴里，咸咸的，内心的悲伤无处诉说。这事断不可告诉父母的，连小伙伴也不能告诉，一不小心走漏了嘴，被父母知道了“斑竹笋子炒肉”一顿挨打是少不了的，父母眼里的老师是神圣的，做的都是正确的。不像现在的小太阳、小公主，有的家长捏了怕死，放了怕飞，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与老师发生的冲突屡见不鲜，害得一些教师不敢管学生了。过分的呵护孩子，怎能让他们在风雨中成长，当先生怕了学生，教育的出路在何方？一向认为适当的体罚是必要的，只有站着授课的教师，哪里跪着教书的先生呢？尤其是自己当了教师后，才真正理解老师对学生的苦口婆心，上小学时的零星片段，也逐渐在大脑里清晰起来，不由得想起我的两位老师来。

一位是上学第一天叫我摸耳朵的余老师，三十来岁，香水洒得浓浓的，白皙的皮肤对乡里人来说真是有点鹤立鸡群，漂亮卷曲的“上海头”显示了他城里人的身份，足有一尺多长的喇叭裤脚将时髦体现得淋漓尽致。据说余老师来自厂矿，那时厂子弟的条件好是非常幺不了台的，加上她是少有的师范生，更为她添色不少。可这种说法我当时是怀疑的，因为我亲眼见到余老师的被子也是黑黢黢的，虽然没有家里的黑得深、黑得透，但这么漂亮的老师怎能用这样的被子呢？再者，感觉她的教学方法也不怎么好，天天叫大家背诵每篇文章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把大家弄得头昏脑胀。一次，我与同学李义伦，翻去复来地背，却总是丢三落四，怎么也背不了，直到天快黑了，偶然看见余老师挑粪栽菜，赶紧兴冲冲地去帮忙，农村的孩子干活是能手，没多大一会，就帮余老师挑完了粪栽好了菜，余老师发了善心，居然让我俩回家了，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这么细皮嫩肉的老师怎么能做那么重那么脏的活呢？

我的父亲没什么文化，生活的艰辛让他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方法来教育我们，对我读书唯一的要求是不允许留级，否则就不准读书。不幸的是小学三年级时我的成绩出卖了我，我哭着去找余老师，她死活不同意，巧的是我看到了同班同学刘燕的成绩和我一模一样，语文五十分，数学二十六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真是天助我也。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再次去找余老师，这次我没有哭，而是大声责问她，为什么同样的成绩却让我留级？她一时语塞，竟然同意我升级了，就这样一位老师眼里的差生，想不到后来居然会成为高级教师、校长，这特殊的经历让我对成绩差的学生有了一种特别的关爱，回忆十五年年的教育工作，我从没有歧视过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地激发他们的兴趣，提高他们的成绩。另一件事也是我对余老师恨之入骨的，四年级的第一学期，母亲小产，父亲在医院照顾她。没有钱交学费，她多次催问我，伤了我脆弱幼小的自尊心，我立即从学校跑出来，靠着公社粮仓的墙壁，顶着烈日无助地哭泣，她叫同学来找我回去，我死活不回去。回到家，我一直在思考这么办呢，山上的药材被大家挖得差不多绝种了，野菜也不是季节，早没有了影儿，哪里弄钱呢？去找大我好几岁的本家哥哥商量，他眨巴着眼睛，脖子因口吃涨得通红，唾沫飞溅，但半天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恨不得将他的舌头捋直，过了好几分钟才知道他说的大概意思是省城的玉米棒子卖两毛钱一斤，贵得很。这个消息犹如给我注入了兴奋劲，约上邻居刘老大，共赴省城赚钱。黄昏十分，趁远道而来临时照顾我们的外婆不注意，偷偷在家门口的地里搬了玉米棒子，扛着玉米急匆匆地赤脚步行十多里到火车站，刚到站就瘫坐在地上，靠着站台旁的栏杆熬了一个通宵，滴水未进的感觉今生怎忘？天蒙蒙亮时终于爬上一列去省城的货车，不幸的是刚到站，就被站上的工作人员查到了，要求罚款，无助的泪水再次挽救了我，不但没有罚款，一位好心人还将我的玉米提到了菜场，至于是哪一个车站、哪一个菜场，我至今也没弄明白，第一次进省城，在这么繁华的都市里，怎分得清东西南北，要不是同伴来找，真的走丢了。遗憾的是与本家说的大相径庭，不过五分钱一斤，二十一斤玉米总共卖了一块零五分钱，这钱是永远不能忘的，两天没有吃东西，实在忍不住饿了，但脚底板磨起的好几个大水泡告诉我这钱是不能乱花的，直到又爬火车返回时，实在忍不住花了一毛钱买了一个馒头吃。几天后，父母回来了，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交清了学费。现在想起里真的是误会余老师了，当时欠学费的肯定不止我一人，不知道她垫了多少学费，孤身一人在异地生活实属不易，小学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她，愿耄耋之年的余老师安好！

另一位老师姓宋，与宋老师结缘纯属偶然，1985年我上初中，中学在离家十余里的一个十分偏僻的村子里，道路坑洼不平，下雨天实在是泥泞。据说当时那个村子里出了一个大官，又是少数民族，政府才把学校从国道旁搬去了那里。母亲每天天不见亮就起来，帮我准备中午吃的饭菜，然后送我到天麻麻亮后返回，天天如此，甚是辛苦。一次她发现我与小伙伴们爬车摔坏了裤子，为了安全，也为了少受点苦，于是决定让我转学到区里的中学，可是测试下来成绩不好，中学不收，教导主任见我年纪不大，建议再读一个小学毕业班。表姐正好读毕业班，叫我与她同读，于是认识了和蔼可亲的班主任宋老师。宋老师个子不高，人称“宋矮子”，但正应了那句“浓缩的才是精华”的道理，她知识渊博，教学水平一流，与余老师的教学方法恰恰相反，她反对死记硬背，善于因材施教，她总是能发现学生的闪光点，因势利导。她优秀的亲和力是一流的，在我这一生中也是不多见的。她知道我的家庭困难，怕伤到我的自尊心，总是千方百计帮助我。一次，她说你家那里的棕树多，棕叶扎扫把好得很，你扎来卖给学校，于是我兴高采烈钻进深山老林，寻找棕叶扎了扫把送到学校，她给了我二十多元钱。实际上她给我的钱是她自己的。在宋老师的帮助下，我以非常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获得了人生的第一笔二十元奖学金，要知道这钱是可以买一百斤大米的。

……

实际上，以上这些只是我小学生活的一点点片段而已，我小学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苦是一笔财富，不苦的人生怎是精彩的？写这篇文章，绝不是忆苦思甜。如果您认真读完了，也许您在想，原来你这么苦啊。那您就错了，从不认为人生是苦的，包括现在，直到生命结束。

苦才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