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新 || 山陰道上歸來

独钓寒江雪

編者按：《山陰道上歸來》原載於民國二十六年《旅行雜誌》第十一卷第十號，作者王建新，無考。該篇遊記除了重墨描述民國紹興幾處重要名勝外，還記載了民國紹興不少史料性內容，如南渡橋的建造時間、南鎮廟的牌匾、蘭亭古道的方位、西興渡棧等等，對研究紹興地方文史愛好者來說，不啻是重要信息。為保持原文味道，仍保留繁體字行文，所附圖片全部錄入。

“山陰道上”這幾個字的動人，好像“紹興酒”一樣的具有魔力。山陰的佳勝，在歷史上確曾出過鋒頭，所謂“山水之美使人應接不暇”是也。可是今日之下，其名總不免為西湖所掩。袁中郎說得好：

“山陰顯於六朝，至唐以後漸滅。西湖顯于唐，至近代益盛。然則山水亦有命運耶？”

可見人們有這樣的感想，至少在晚明已是如此。山水有沒有命運且不去管它。山陰和西湖在山水之美上比較起來，畢竟有甚麼不同？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而認為非親自去認識一下它的真面目不可。

居然如願以償了！最近乘公務之暇到紹興整整遊了四天。東湖、蘭亭、禹陵、吼山、穜山、鑒湖，和柯岩諸勝全遊到。同時把紹興的風物也約略的窺見了一斑。這樣一來，山陰的面目總算讓我看了十之八九；同遊者有長於寫作的胡君，和精于繪畫的林君，一路上更添了不少的情趣，此行是很暢快的。因而我把四天來觀感所及，一五一十的全寫下來，以告嚮往山陰的人們。

第一日

赴紹途中

晴光遍野，郊原的佳色到處浮動，明麗的天氣，打破了多日由陰雨連綿而來的沉悶。

晨八時二十五分乘滬杭車自上北站出發。早中兩餐，全是在火車上進膳。大家談笑之間，不覺到了南星橋。那時日已亭午。我們一同下車步行至三廊廟（即江邊）登浙江第一碼頭覓渡過錢塘江。

我最愛江天漠漠的景色，尤其愛點綴錢江丰姿的那南北兩岸長碼頭。

錢江兩岸沙灘淺而廣，江中船隻不能泊岸，所以要從岸上凌空架起一帶碼頭，跨過淺灘以與江船銜接。碼頭在北岸的長約一華里，在南岸的，長度加倍。其形勢好像西子湖上的蘇堤，只是兩畔多了欄杆而少了楊柳。站在上面看兩岸淡冶的山谷，依微的樹色，以及江面上錦鱗般閃動的波光，和浮粟般移動的帆影，簡直是一幅妙畫。這幅畫又恰好被一片短短的欄杆鎖住，顯得畫中的一皴一抹格外精神。林君見到這般景色不禁喜極狂躍。

游山陰我雖是第一次，而渡錢江這却是第三次。這回渡江時的發見，是義渡中已有了特班船，每客收費一角，艙位很清爽，可使旅客免去等候普通班次的耗時與擁擠。此外南岸的碼頭臨江一端，已添設了停車場和人力車售票處。從那裹乘到蕭紹公路的錢江站，汽車每客九分，人力車每客七分。以上這兩項設施可說是近年的進步。

錢江站的汽車，在午後二時許開行，不到兩小時的光景來就把我們送到紹興。鐘山的風雨亭赫然在望。匆匆買代步赴龍山旅館下榻。卸了行裝，便從旅館出來往五雲門外遊東湖。那時已趕不及趁汽車到東湖站，只好賣棹代車。

遊東湖

東湖是廣約百畝的一條碧潭，位於箬簣山下（箬簣山俗稱遶門山，又訛成鳥門山，別名小稷山，花樣真不少），地形狹長與運河的一段相鄰，距紹興城約三公里。

坐汽車去東湖，自然是便當一些，可是坐船遊東湖便要慢悠悠的了。我們所坐的船，就是周作人先生在他的澤瀉集裹所介紹過的烏篷船。船身細長如蚱蜢，篷用箬制，外塗烏漆，形如覆瓦，其片片相啣之狀，又像昆蟲的環節。人坐在船底的席上可要當心！一則身子不得不“鞠躬如也”，二則，兩手要學“扣舷而歌”的姿式，三則，兩足不得隨意擺動，因為“舉足重輕”就會“影響大局”。周先生曾經說過：烏篷船有兩種：大的叫“四明瓦”，小的叫“脚划”。我們所乘的正是後一種。“野航恰受兩三人”這句詩恐怕就是為這種船寫照的罷！這種船看起來，詩意是相當有詩意的，可惜從兩晉以來，這船的制法到如今不曾改過。我想王子猷剡溪訪戴，坐着它去，還可以勝任愉快，如果蘭亭修禊諸君子坐着它去結隊遊春，就至少要用到二十只，在河面上非列成了太平洋艦隊的樣子不可了，豈不大殺風景？可是紹興的船夫真有本領，那船夫坐在船尾上用脚撥槳的妙技，使人看了為之絕倒。話雖如此，不到博物館裹去居然能親自見到，並且親自用到古代詩人所乘的船，實在是榮幸得很。

澹蕩的波光，鮮綠的田塍，到處伴着我的舟行；約莫有二十分鐘的光景，就搖到東湖了。

東湖與運河用萬柳堤畫界，堤西端有橋壓堤，下設水門名濠梁。平常遊東湖的要在濠梁換舟入湖（因為湖外的舟不得入內）。這次我們却在觀察祠下艤舟登岸。祠據堤的中部，那時祠宇正在重修，所以我們能從那裹走上長堤。

剛踏上萬柳堤，那小稷山一帶像插天翠屏般的削壁就驀地橫展在面前。壁面石骨崚嶒，邊稜鋒銳，瘦硬的線條，東斜西欹，前突後奔，上接青霄，下沉碧澗，呈象已極壯偉，襯上如珠簾層叠橫比的斧痕和裂石而出的古藤薛荔，蒼朱交映，更覺典麗。堤上橫波亭有聯雲：“厓壁千尋，此是大斧劈畫法；漁舠一葉，如入小桃源圖中”。這樣形容可謂恰到好處，凡稍具國畫常識的到此不能不聯想到宋代馬遠、夏珪一般人所作的大斧劈皴法。

出橫波亭過秦橋到對岸的香積亭，亭裹也刻有一聯：“倒下蒼藤成篆籀，劈開翠峽走雲雷”，意境很佳。這些聯語全出於陶濬宣（字心雲）先生的自撰自書。先生所寫的北魏，別具風格，他又是開闢東湖風景區的第一人，他的作品刻在這裹實給名山生色。萬柳堤上的觀察祠，就是爲紀念他而築就的。

出香積亭轉桂嶺，湖石掩映，叢篁織綠，至一境豁然開朗，石坪廣約數畝布巖脚，倚巖有祠名陶社，裹面祀革命先烈陶公成章（字煥卿），孫中山先生會親自到此致祭。在這裹近看奇巖聳峙，更覺雄偉。巖頂古松羅列，頂際有飛泉，排空拂岩而下，霏霏如零雨，觸潭面造成圜紋，無數層輪外擴，圓線交織，有時可以聽到巨鯉自湖中騰躍的聲音。一聲潑刺，碧波湧成乳花，浪紋全碎。小立石坪上，接此清景，不覺神飛。遠望萬柳堤東端，賓花鄰鳥館一帶，花木扶疎，樓閣玲瓏，前對翠屏，下臨明漪，霞川橋橫臥湖上，飲淥亭拱立橋旁。疑置身這時我於神話中所說的“方壺”、“圓嶠”。

沿着原徑囘到萬柳堤，穿東湖精舍的曲廊迴榭，渡霞川橋息飲淥亭，迴看全湖景色，另是一番氣象。出亭沿斷堤南望仙桃洞。洞在巖根，是用人工鑿成的通舟巨穴，其位置及形式都很自然。

這時忽然發見了在近旁有一個能發最大迴聲的雄谷，遊者在谷裹大聲呼嘯，隨發捷響如雷。我們三個人在那裹孩性大發，面壁狂嘯了一番，很覺得有味。人投在大自然的懷抱裹總會要變成小孩子的！

暮色催著我們快些兒囘去。步出園門，囘首看門額，見題有 “槐陰別墅”四字，旁刻一聯“門前學種先生柳，嶺上猶橫處士雲”。

東湖的境界給我們的印象很奇，水清石瘦，樹老竹幽，岑寂如太古，蕭森如鴻濛初闢，如果用風塵三俠中的來比西湖和東湖，則西湖如紅拂而東湖便如虬髯客了。

原舟泛囘五雲門，同舟人約次日游蘭亭、禹陵。

那天晚間，在軒亭口的梅生食品公司進膳，最有趣的一幕是林君喫活蛋。活蛋是紹興的特產，在當地是最流行的下酒物。那是半孵化在蛋殼內將成形的鷄雛或鴨雛。活蛋共有兩種，已生毛的叫 “全清”，未生毛的叫“半清”。蛋殼上穿一小洞用醬油浸透了再喫。林君第一次喫這種食品，剝開了殼，注視着蛋白上所現的羽紋，其形象的分明，好像顯過影的照像底片，驀地一口吞下了半個蛋去大呼“好！好！”，這時已驚動了四座。林君繼續用十二分的勇氣吞下其餘的半個，不料旁觀的人，倒鬨堂大笑起來，原來那後半個蛋裹有塊硬東西應該摘出來的，反被林君囫圇地吞下去了。英雄氣概用得過度，竟會也有誤事的地方。

第二日

赴蘭亭

蘭亭在紹興西南二十五里的蘭渚山（按地圖上看應該是華巖山），是紀念晉王右軍永和九年修禊的地方。往那裹去，必得先乘船到婁宮鎮（平常總是在常禧門雇船，我們這囘却是在五雲門，稍微繞遠了一些路），再從婁宮鎮乘人力車或驢馬沿着一條石路到蘭亭，因為自婁宮通蘭亭的水道太淺，只能通竹筏而不能行舟。至於從婁宮到蘭亭的石路，就是王子敬所謂“山水之美使人應接不暇”的那條山陰大道。

晨間天宇晴得無一絲雲影，大喜。八時在五雲門登舟泛出植利門。路上看見了城內的應天塔，城外的香爐峯，和植利門外新造成的那座南渡橋。橋臥在明漪上姿態冶麗。偶然想起岳飛滿江紅詞裹“靖康恥，猶未雪”那句話，精神上頓感刺激。不禁詛咒這不顧敵騎縱橫、忍令河山破碎的“南渡”。

舟掠亭山而過，週遭景物開朗，萬叠雲山，起伏天際，千頃翠畸，平鋪眼底。那縈洄在隴畔的清溪和溪邊籠着輕煙的春樹，做了有力的點綴。岸上三五農人荷着農具，沐着晨曦，在青山影裹，緩緩的踱着步兒前進，神態悠閒自得，決不像二十世紀的勞人。

船到婁宮，維舟登岸。從那裹本可以買代步，人力車來囘捌角，驢馬來囘五角。這些我們全不用，一定要走這一段山陰大道。

出婁宮鎮，那條道就現在目前。沿路一面走一面左顧右盼。四面都有青翠嵐光，迷離的煙樹。路旁右面是田畝，左面是溪流。修坦的石路，宛轉有致，連沿路的石橋、驛亭、竹籬、茅舍，都位置得恰好引起詩情畫趣。尤其是那曲曲折折的小溪，水色是那麽樣的瑩潔，流聲是那麽樣的琤琮，而且中途多急湍，漱石掠沙下注，有如瀉玉。使人要對着它凝睇，要發生無限的流連。眞的“應接不暇”呵！

轉過山隈，見一簇遊人策騎而來，隨在後面趕脚的却是倩妝少女。這和嘉興南湖的船孃，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出了竹樹葱籠的深巷，見到一處小橋流水，覺得景色更幽。往前又是一處跨溪的小橋。橋外有樓臺掩映在嫩綠陰中，蘭亭到了。

蘭亭的故址，據說在天章寺旁。現在這地方有人說就是考定的故址，在清同治八年修成，後來圮毀，又在中華民國八年重新修復的。可是在近旁我找不到天章寺。

入門處的高閣是文昌閣。閣後小山橫展，竹木繁茂，見旁有三角形亭覆一碑題“鵝池”兩巨字，相傳是王右軍的手蹟。

山後有砥石砌庭，曲欄護徑，旁有碎石範成的流觴曲水渠，宛委如折帶。袁中郎會罵過這種樣子的曲水，說“古流觴之地，當依山依澗，今竟於平地砌小渠為之，俗儒之不解事如此哉！”

曲水後一廣廈，額題“曲水邀歡處”。當初“羣賢畢至，少長咸集”大概就是列坐在這裹。廈內名人題字很多，更以董其昌書的楠木刻屏為最精采。

廳左有亭蔭一碑，碑面刻禦書 “蘭亭”兩大字。廳後數十步一高亭聳立，內藏豐碑，高約三丈，闊約八尺，上鐫清聖祖禦書蘭亭敘全文。差不多在蘭亭這地方題聯的多喜歡集碶帖上原有的字句爲之，其實還不如把蘭亭敘一文原封不動的錄在這裹來得更爽快。

右軍祠在曲水邀歡處之右。祠前方池一泓，荇藻密布。祠內長廊囘繞，綺窗如繡。正殿題 “觀化懷賢”額，內祀右軍栗主，旁殿配祀永和集禊諸賢。庭心有方池，池心建亭名“墨華”，倒影入潭，象氣幽古。兩廡壁間刻有臥碑多處，以蘭亭敘及玉版十三行等碑為最佳。廡中兼陳鐵羅漢十八尊，神采弈弈；南廡下陳一古鐘，均不知為何代遺物。

這裹背倚崇山，前臨流水，四周雖沒有長垣繚繞，而竹樹參差，芳草盈庭，很足以掩蔽全域，幷不覺得鬆散。經過近年的修葺，池館的一棟一階，皆極整飭，也毫沒有荒榛斷瓦的景象。蘭亭遊後所見的實境，同我遊前的懸想，懸殊得很利害。不要看輕了修復古跡的工作，這與民族精神的復興眞有密切的關係呵！

午間出裹糧在右軍殿內據几共啖，那裹有人煮茶為獻，我們很感激他在這僻遠的山村裹供給清飲。午後一時許別蘭亭，循原路到婁宮，駕舟向禹陵進發。涼颸驟至，山雨欲來，我們下了決心，即或冒雨也要遊陵，就鼓棹而前。

遊禹陵

禹陵在會稽山北麓，距紹城東南約四公里，舟車皆可通。車價往返紹城約八角，船價就便宜得多。我們三人那天從蘭亭泛過來遊了禹陵又回去，全天船資不過一元二角。坐車去要經過一個長數里的石堤名叫陵橋。堤左右皆水，堤身有穴洞的地方可以通舟。我們駕著小舟緣堤南下，至禹王橋登岸。

禹陵和禹廟相鄰。我們上來先謁陵。陵的位置比較廟佔了一個稍高的平面。登了二三十級的磴道，便看見一條平坦的甬道，道旁山花競豔。道盡處竹樹蒙翳，青巒聳起，巒前一亭覆碑，刻徑二尺的“大禹陵”三字。字髹丹漆，亭畫棟飛桷，彩繪極麗。據說亭後那一片青巒就是這為我們民族拓山河平水土的往聖埋骨的地方。

亭南有禹穴碑嵌巖壁間。太史公所說的“上會稽，探禹穴”就是指這個地方。有人講“禹穴”不是禹葬處而是禹發現奇書的地方，他自從得了這本奇書，才了然於天下的山河形勢而成就了治水之功。這倒是一個有趣的傳說，不過不大可信，因為按歷史的記載，大禹治水所歷的行程，以浙江嵊縣一帶為終點。王十朋詩所謂“禹績始壺口，禹功終了溪，餘糧散幽谷，歸去錫玄圭”是也。了溪在現今的嵊縣。而且禹崩於會稽，葬於會稽，更可證明紹興是他最後踏到的地方，何以說他直等走到了已竟全功的地點才得了一本開始工作的參攷材料呢？

禹陵左陂下有一六角石亭，雕鏤精妙，名“古咸若亭”。沿階下至禹廟。廟貌極其嵯峨，崇宮巍闕，氣象萬千，廟旁有禹陵第一小學。菲飲泉和菲飲泉亭諸古跡，都在小學校前。

禹廟的東西轅門全沒開放，我們問了鄉人才知道要入禹廟遊覽，應該從禹陵小學校穿側門進去。司閽的人啓門，我們給了他幾個小費。

廟最前一院非常宏敞。有亭覆岣嶁碑，籀文奇古，爲石刻中之最古者，計存七十七字。據說原碑在湖南衡山縣雲密峯，連這廟裹的這座帶南京近郊棲霞寺裹的那座全是從原碑移拓重刻之品。

入第二院北面崇階叠陛，層纍而上，庭宇遼闊，馳道修平。道旁古柏參天，石鼓成行，分列其下，景象壯嚴古樸。

升階歷陛，盡四十級至第三院，正殿殿頂，高可及雲，殿脊刻“地平天成”四字。入殿見疏綺週迴，飛棟高張，山節藻棁，鮮華奪目。殿中有巨柱十二，大各二人合抱，外髹朱漆，浮采照人。禹王塑像高約七公尺，位於殿屏前，垂旒執圭，衣龍袞，負斧扆，踏朱壇。望之不能不肅然起敬。殿內除像外無牌位、無香爐、無燭臺、無侍像，使入殿者只能瞻仰，無可膜拜，更見修造者用意之深遠，據說還樣的設計，是出於章太炎先生的創意。像旁有聯為“江淮河漢思明德，精一危微見道心”，清聖祖撰，前浙長張載陽書。殿前兩廡，祀夏后啟以後三傳嗣王之位。殿東有一亭，立有章太炎氏撰重建紹興大禹陵廟碑記。考禹廟肇建，遠在夏禹玄孫少康時代，後以年久圮毀，至宋乾德間重建，後來再圮。最近的建築，是中華民國廿一年經邑人重修的。

出殿右趨，循山徑而上，至窆石亭。亭八角形，棟桷間采繪精麗，下覆窆石，形如牛角，高可二公尺餘。上端極銳有一孔名曰“穿”。這石是古代用以引棺下隧之物，相傳為禹葬會稽時之所遺。孫吳時補刻窆石二字於上，宋元各代也有題誌，可惜其上字跡，已全漫漶不可辨。窆石亭東有“禹穴” 、“石紐”二碑，篆法古茂。據說“禹穴”兩字是李白的遺筆。“石紐”不知是誰的筆跡。按石紐是一村名。傳禹王於六月六日生在那裹，其地現在四川省汶川縣西北。

除以上諸跡外，廟裡的古碑很多，大都是歷代帝王論祭或修廟的文字。

出禹廟，要遊香爐峯訪王陽明先生讀書時的古蹟，時間已不許可，只得抽暇遊南鎮廟。

南鎮廟距禹廟不過一公里，步行可達，創建於隋代，祀會稽山神。山門題“天南第一鎮”。那裹有清聖祖禦題“秀帶巖壑”巨碑，幷有明萬歷戊戍徐文長題“深秀”兩大字，儀門左有徐書“一維十道”四字。在那裹所見的塑像，找不到印度式的菩薩羅漢而有大漢衣冠盔甲袍笏的容顏。廟外林木叢森，境界清寂，廟內滿目荒涼，不堪駐足。

陰雲低垂，雨征極顯，急回舟中，大雨如注。於是在路上又演了一幕“倚篷聽雨”，索性來個詩味十足。

晚間在軒亭口嘗一一新最得意的佳肴，因為它是紹城裹受人重視的一家食店。林君對於紹興的好酒讚美不置，他硬說我到了紹興不喝酒就是罪過。那晚，天雨徹夜不停。

第三日

探吼山

未收的殘雨，遏不住我們的遊興，吼山定規是要去的，晨八時許在五雲站乘最早一班車往樊江站，歷十幾分鐘就到了。下車買棹，遊吼山約定了四角來回。

吼山原名狗山，因勾踐曾畜狗獵南山白鹿獻吳而得名，它同紹興的距離約十三里。這一帶有三處可觀，第一是傅巖小築，即煙蘿洞，第二是雲泉庵上的奇石，第三是畏廬裹的獅子洞。

船泊吼山北麓，從那裹看吼山，已然可以覺得能捉住它的全貌，幷且以為一覽無餘了。這時很有“興盡山陰訪戴舟”之感。不過既已來到了，就要看個究竟，我們信步登岸訪傅巖小築。

臨水的柴門，裹裹外外被竹翠松青包了一個重圍。順着柴門內的石徑踱進去，山雨不住的拍在我們肩上，好像要殷勤的給我們“洗塵”。徑盡處粉壁上題“煙蘿洞”三字，是李生翁的墨妙。

想不到這裹面別有洞天！我們轉過牆來，忽然看見這樣開朗峭麗的境界，不禁驚喜歡狂，把剛才的失望心情，打得粉碎。

差不多三十幾畝大的一個庭園居然四面都有蒼崖翠壁，而這些巖石所呈的姿態不同，色澤也不同。至於它們所造的畫面那是各有各的意味。南面岡陵起伏，樓臺掩映，很像蘇州的獅子林。這一帶西端的小樓，下臨碧黝黝的深潭，面對着臥雲一般橫岡，岡上滿布著青苔和燦爛的奇花。這南面的橫岡，更伸過長臂來把小樓攏住，看去有如一面石頭城。小樓的上下各層，都有明窗淨几，在那裹聽雨敲棋，既很相宜，就說是開窗延眺也是好的，因為從那裹往外看，沒有一面的景色不像名畫。樓左一廳名桂廳，那裹有婆娑的雙桂倚簷下。東面是全園最出色的地方，那裹的一洞天，遠望如淩霄鐵幔，走到裹面看去知是巖穴，景象大異，穴的東面奇壁拔地而起，到二十幾丈的高空，忽化為煙斜霧橫的姿態，給這巖穴造成了一個高而銳的穹頂，好像搖搖欲墜，頂際西南一角有石柱破空飛來，如蒼龍下攫一般插入石壤。從一洞天裹望全園景色，飄渺玲瓏如睹仙鄉。那天的霏霏細雨，更給這仙鄉籠罩上一層輕輕的紗。向南面的岡陵望去，那近東端的突兀巉巖綠意極濃。巖端築了幾椽小屋，屋上又有懸崖，下覆如簷。清泉拂巖下注，替小屋添了一面水晶簾櫳。沿磴道走入巖上小屋，俯瞰小桃源洞，深陷約十餘丈，空如覆甕，其底削為廣坪。行到這裹，忽聞犬吠聲，使人聯想到武陵漁人所遇的秦窟。北面除去那臥雲般的橫岡遮沒了西段的半邊天以外，東段的石壁，位在較遠的地方，壁前草木蒙密，不見石骨。

這園的景色，雖不全出天然，可也不是勉強由人工堆成的。其泉石巖壑、花壇竹塢，處處清幽，而樓臺位置，也均入妙。聽說以前是陶心雲氏別業，現歸剡溪王曉籟氏。其所以取名傅巖小樂者，是思慕傳說之隱於傅巖的意思。

閽人對於我們很客氣，獻茶之外，兼爲代備雨具，幷導遊雲泉庵諸勝。

出煙蘿洞綠溪畔東進，舉首南睇，惟見怪石猙獰，險突萬狀。覓磴登山，磴盡處有庵三楹，據山半丹垣墨頂，與石骨青蒼相映成趣。穿庵至雲石墩下，危巖兀立如雷雲騰起，高約十丈。頂平而足斂。頂角兩巨石互叠如大塊積雲，探首墩外，作扁髻形。其下有僧踞墩頂藉石為廬，四面均凌空削壁，隔絕人跡。雲石墩對面有個很好的伴侶，就是棋磐石。巨石柱排空聳立，高與雲石墩相埒。上覆巨石一，如戴雨笠，面積龐大約數畝，非具有拔山的膂力，恐怕不能把它擺上去。氣象很偉大。從那裹再登山，滿目全是怪巖，奇峭瑰麗，不可形容。登絕巘俯看樊江市，山川縈繞，阡陌縱橫，平畸遠山，一目千里，胸襟極暢。

吼山駕舟向東南趨畏廬遊獅子洞。傅巖小築的司閽，早到那裹替我們接洽好了。扁舟泛水門輕輕划過，就看到裹面的別有世界。七分綠漪，三分靈巖，造成了這一個塵飛不到之境。

洞口刻“武陵源”三字，奇石玲瓏峭拔，如雲屯，如壁立，如峽峙，如島懸，如象鼻探水，如鵬翼當風，參差錯列於明波間。波面廣約二三十畝。石脊岸畔，花木繽紛，凝紅滴翠。論其氣象，實嬝娜剛健，兼而有之，恍見美人與英雄幷轡。

畏廬主人姓沈，自題門額曰“余雖不敢如君子之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言，獨畏塵囂甚，因以畏名吾廬”。這裹面前三“畏”是敬畏的畏，後一“畏”是畏懼的畏，兩個不“同”的畏湊到一起，雖不免有借題發揮之嫌，可是這園子的境界，要說它是塵囂不到呢，我卻很相信。因為裹面儘有滿園佳色，外面可一絲兒也沒洩漏春光。

從獅子洞歸來，天剛過午，雨還未霽。飯罷遊種山。

遊種山

種山為了越大夫文種墓地在那裹而得名，也叫龍山。那是屏列在紹城西部的一帶青岡。論高論長，難不見得怎樣出色，可是陂陀起伏有緻，彷彿故都的景山，用它來點綴城郭，很能入畫。

我們從龍山街的盡頭走入中山公園，那就是龍山的北麓了。越王臺傑閣淩雲，氣象雄厚，那是越王宮的故址。臺右有越王飲酒亭和徐錫麟先生紀念堂諸蹟。公園裹場地空闊，西北兩面，青山環繞，民眾教育的設備，還算應有儘有。

登古越龍山的石磴趨望海亭。快到峯頭時，趁便循小徑謁文種墓。再上循旁徑至摩崖。紹屬行政督察專員賀揚靈氏題“唐宋名人摩崖題字處”，崖題字多已漫漶，其可讀者僅有“於越”、“靜動（注：現為“動靜”）樂壽”等字。再循主徑登峯到望海亭。亭為范蠡飛翠樓故址，四望閭閻密比，田畴交錯，川渠宛委，雲山蒼茫，紹興城垣如烏絲帶盤繞山根，乍見幾疑為新築公路。種山起伏如龍蛇，望海亭踞龍首，洗心亭當龍腰，風雨亭卓立於龍尾之一峯。

冒微雨橫渡嶺脊謁風雨亭。亭為紀念革命先烈秋瑾女俠之所，取女俠絕命詩“秋風秋雨愁殺人”之意，亭柱上刻有名人題聯很多。其中孫中山先生的一副說“江左矢丹忱，多君首贊同盟會；軒亭流碧血，恨我今招俠女魂”。在亭中俯首下瞰，可以看到當年女俠受拘繫的典史署。女俠就義的地方，在軒亭口，我們在那裹可以看見一個矗立着的豐碑。

聽說鑑湖快閣就在城西南隅，祇是在風雨亭下望向西南遍索它的踪跡不能得。急下山趨城外，途上看見了山麓的龍山古社。元詩人楊廉夫的龍山詩巢，大概就在這裹罷，現已變成文種祠了。

尋快閣

出城沿溪西進，迤邐而北，約三里許到快閣。快閣是宋代詩人陸放翁的故里。這地方好難尋，以前是公開遊覽的地方，現歸姚氏變為私人宅第，謝絕遊人。可是在我們投刺請謁之後，主人就派人把我們導入。

快閣這片私人園第，池館亭榭，佈置得倒也參差有致，有些地方彷佛像蘇州的留園，惟失之於過隘，有的狹小得像舞臺上的佈景。可是其中一花一木一壁一石都帶着很濃厚的古代文人氣味，用它來紀念詩人，還不算離題太遠。

園內最後的一部稍寬敞，有小池，苔錢點碧，綠陰滿庭，名 “飛躍處”池前所種龍爪桕雙株，很出色。

園外的景物，比園內要好得不成比例，其勝概全在靠近大門的地方那座小樓。此樓即是快閣，前臨鑑湖，遠吞會稽諸山，波光澄明，山容秀冶，漁村農舍，錯落湖濱，短楫輕舟，往來水面，開閣延眺，可以心曠神怡。閣額是俞曲園氏題，旁襯以聯，爲“雲興山疊見，天闊日徐行”。閣內懸有陸放翁墨拓像，幷有董其昌所題小額，寫著“此處天教着放翁”，這是把陸游詩原句“閑處天教着放翁”換了頭一個字，總算換得很聰明。

從快閣出來買棹回城，雨猶未歇。當晚在杏林樓進餐，其味比較前兩天來得稍遜。

第四日

訪柯巖

這是我們山陰遊程中所計劃的最後一日。這一天裹，要用一半的工夫訪柯巖，用其餘的時間趕路囘上海。

乘早晨最早一班公共汽車出五雲站別了紹興，從車窗外望，不時見道旁堆積得如堡壘一般的酒甕，不要看輕了呵，這是紹興的富源之所在。紹酒、錫箔、刀筆吏，可以說是紹興的三絕罷。

天色開霽，車抵柯橋。買棹遊柯巖。柯巖距柯橋約二公里，往返船資僅三角。

柯橋雖是小鎮，却很富庶。兩岸廛舍鱗比，店招明豔，河面扁舟新潔，舟頭采繪鷁首，金碧交輝。居民經濟充裕，可見一斑。

舟過柯亭，景物頓豁，小舟徜徉水雲鄉中，沿石堤划進。

柯亭踞岸峭立，清波橫前，長堤映帶。亭後與平屋毗連，現為競進小學校舍。這亭是漢高遷亭遺址，蔡邕曾到此取亭椽之竹為笛，據說吹來很有異音。清聖祖南巡，曾於此駐蹕。

望了一望柯亭也沒有停舟，走上岸去，轉過溪灣就見柯巖的傲影，兀立半空。不大一會兒抵岸。

登岸入村。穿小巷，竹樹蒙密中一境忽啓，有石如朶雲上騰，卓立草原上，高約六丈。這是久負盛名的雲骨石。

再進見怪巖列峙，小潭澄澈漱巖足。一巖孤削高聳，形如鐵旗倒掛，上鐫徑丈大字曰“柯巖”。巖下有梵宇，依巖為殿，藉石鑿成佛像，據說高三四十丈，可惜因爲那寺正在興工修理，遊人不得入內，致不能一窺全貌。另一巖好像從山頂裂到山根的一個大石罅。當門處很寬，入內愈趨狹，置身其中，如在重樓密鎖之深巷。這塊地方如果要在蘇州一定叫“一線天”，如果要在南京棲霞山一定叫“天開巖”了，它卻叫做“蠶花洞”，其名於羲何取，莫明其妙。

轉過山隈便到清水岩。清水岩也名七星巖。柯巖小學剛好包圍住巖麓。叩校扉入內，兩崖夾峙，成一仄徑。出徑即見修竹拂簷，綠侵階牖。一巨崖高約十餘丈，斜出如鯨口怒張，左右有危崖夾輔，峭拔雄偉，遠勝西湖石屋煙霞諸洞。巖下闢一巨殿，供北斗像。像七座，分裂三級，皆作青年帝王裝，大概在古人理想中天上的明星一定都是人間的俊侶罷。殿深處有一潭，清湛絕底。殿外摩崖上有彭玉麐題字“一窩風月，半壁雲煙”。其右為朗吟閣，內供呂洞賓像。巖東有文昌閣，於削崖插雲處刻“文光射斗”四字。朗吟閣南有梅廳，對方有石如船，名船廳。

做了一番巡禮之後，即命舟近鎮，登汽車回錢江。晴陽吐麗，田間野花禾苗，散金鋪錄，一望無垠，大塊文章，在車窗中換了無數的畫面。到南星橋趁車赴杭午膳，後搭車返上海。

　　

這一行所得的印象有以下幾種：

（1）按風景的特質說，紹興是淡掃娥眉不施脂粉的村姑，雖不像西湖那樣有著翠羽明璫的風度，卻另有林下的自然韻緻。可是儘有些地方不能用女性來比擬，只好說它具有男性的剛健氣息。稍感美中不足的，是這些景色雄偉的地方往往只限於孤立的一部分，同周遭景色不十分調和。這一點要看整理當地風景區的人，將來如何努力。

（2）按風景的分佈說，除了城內風景不說，東湖和禹陵距城稍近之外，其餘全很遼遠，而且多是只通水路不通旱路的，遊人要想週覽諸勝，必得作長途跋涉，費許多的時間在舟車上，這也是有點不便。

（3）紹城的人民迷信太重，到處可以聽到老太婆念“南無阿彌陀佛”的聲音，到處可以見到佞鬼的紙箔和肥豚自甘的和尙們。同時好像紹興人，誇耀門閥的心理也太甚，甚麽“太史第”、“中憲第”、“朝議第”、“參軍舊族”等類的匾額很多很多。這也是旁處所少見的。

此外，山陰道上的景物和西湖比起來究竟怎麽樣呢？我覺得各有妙處，根本談不上甚麽比較，就連袁中郎所說的西湖好像金碧山水，山陰好像宋元名畫，也未必盡然。要確實領略其不同處，還是請讀者自己去到紹興去欣賞山陰一下罷！

特别感谢章惠忠先生的文字校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