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历历忆大哥

民生

<p class="ql-block">  今天3月25日,我敬爱的大哥已离开我们二十天了。连日来,我怎么也接受不了大哥已不再回来的事实。往事历历,大哥手不释卷、呢喃默读、伏案工作的身影不断浮现在我的眼前,如见其人、如闻其声。</p><p class="ql-block"> 我大哥出生于1951年5月,那年,我们家的老房子里驻扎有入闽解放军的部队医院,大哥是由医院医术高明的女医生接生的,父母便请女军医为王家的第一个男孩取名。孩子生于红五月,军医便为他取名“红生”。此后出生的我们兄弟便都以“生”字取名了。</p> <p class="ql-block">  大哥上学较早,5岁就到本镇中心小学念书了。也许是还不到规定的入学年龄属“编外生”的缘故,据说去报名时班级里的课桌不够,便让他从自己家里搬桌、椅来上学。我的老家夏道距南平城区30里,是一个沿闽江南岸一字摆开的狭长的小镇。那时我家住夏道尾,而学校在镇的中部“学堂弄”内。一个5、6岁的孩子,个子又比同龄人矮小,每天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独自往返于家、校间,成了街坊邻居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在夏道尾的老房子)</span></p> <p class="ql-block">  11岁那年,大哥小学毕业。当时郊区小学的学生只能报考郊区的中学三中(在樟湖镇)、五中(在南山镇)。他顺利通过考试到三中学习。樟湖镇也在闽江南岸,距老家夏道下游90里,只有轮船走闽江水路才能直达,交通很不方便。因此寄宿生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那年月正是困难时期刚过,国民经济刚复苏,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很艰难的。大哥后来跟我们讲故事,说当年在樟湖中学寄宿读书时,学生宿舍是学校附近破旧的"印山书院"、"张家祠堂",为了减轻寄宿生家庭的负担,各班要轮流给食堂挑水,冬天就是冷水洗澡,学校食堂烧饭的柴伙由学校组织学生上山去砍。大哥因年小,常常很难完成“定额”,班长便帮他砍、帮他挑,“那班长颇有‘大哥’风范,在生活上给我很多帮助”,多年后大哥对帮助过他的同学充满感激。三年的初中学习很艰苦也很有收获。大哥虽然年小,但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常见祖母向邻里夸耀孙子的成绩册。大哥一生曾多次背井离乡,而少小离家到樟湖念书则是他的“人生第一次”。2019年大哥从北京回来参加他们初中同学的聚会,他曾考虑过写个条幅送给母校:“人生路万里,起步在樟湖”。</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初一被评为市优秀少先队员留影。前左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初中同学聚会)</span></p> <p class="ql-block">  1965年,大哥初中毕业,中考以优异的成绩被南平一中录取。城区距我老家夏道上游30里路,也是要乘轮船走闽江水路。为了节省路费,只有寒暑假才回家。第二年文革就开始了,全国的中学都停课“闹革命”。他把课本装了一整箱带回家。那些课本都很厚,内容还很有趣。尤其是《语文》课本,我从他的书箱中翻出来当小说看过好多遍。象《孔乙己》、《范进中举》、《荷花淀》等至今记忆犹新。解放初,南平各中学开设的外语课是《俄语》,大哥很幸运,他62年念初中时全市只有三个班开《英语》课,三中就有两个班,一中一个班。上高中后,三中的学生和一中原来英语班的学生编成高一(1)班。英语老师是位从国外归国的女教师——廖励云。廖老师终生未婚,且保留着西方的生活习惯,比如早餐吃牛奶、面包。老师教学很有水平,不仅对教学严谨负责,对学生还很慈爱,常邀学生到她家补课(当然是不收费的!),并拿出当年稀罕的牛奶面包招待学生。大哥学习努力、刻苦,年纪小,个头还长得矮小,得到廖老师的格外关怀,被老师安排为英语课代表。不幸的是文革期间廖老师遭到造反派的折磨。酷热的一天,廖老师被造反派押去在烈日下强制劳动,草帽被造反派扯下扔了,想喝杯水,水杯被造反派劈手抢去摔了……收工回家路上,或许是中暑、或许是不堪其辱,廖老师撞向了路上行驶的汽车……</p> <p class="ql-block">  1968年,我们家因兄弟都已长大,原房子太窄小住不下,便在夏道、徐洋结合部找了块坡地盖房子。盖房施工,挖土、抬石头等体力活都是自家人和亲戚干的。他是老大,姐姐是老二,他们俩人做得最苦。新房草草落成(到九十年代初,父母搬离夏道进城居住,那房子也没有完全盖好),他有段时间还和姨夫去闽江对岸的安济火车站装车——扛木头。多年后,他不无调侃地说:十七、八岁正是长个子的阶段,抬石头、扛木头把我压成矮个子啦。</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2013年春节与父母在夏道老宅的厅堂合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去年大哥、大嫂在老宅大门口留影)</span></p> <p class="ql-block">  1969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哥到距老家十里路的文田大队插队。插队期间除了下田干农活,还当过民办教师、养过蜜蜂、当过“东樟公路”的施工员——做线路测量、计算土方量,干过“技术活”。</p><p class="ql-block"> 1972年得贵人相助,大哥上调分配到太平供销社,当了一名乡镇供销社的营业员,站过柜台、当过仓管员、看过化肥仓库。</p><p class="ql-block"> 无论是文革停课在家、插队下乡务农,还是在乡镇供销社当营业员,他都没有放下书本,当时再进学堂看来是没指望,但读书学习已然成了习惯。都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恢复高考时,大哥虽然只读过高一,参加高考填报的第一志愿却是北京大学,就是这些年的自学,给了他这份底气。</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大哥用过的部分髙考复习丛书)</span></p> <p class="ql-block">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和二哥对招生制度将信将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参加了中考,78年春以本市前几名的成绩被厦门的中专学校录取。由此传递的一个重要信号就是:现在上大学真的是凭高考成绩,跟家庭出身没什么关系。当年大哥和我大弟弟都参加了夏季高考,并分别被北京大学和福州大学录取。老王家一年里有四个子女走出了夏道,靠知识改变了命运,在小镇一时传为美谈。</p> <p class="ql-block">  说起当年高考,颇有点故事性。那年高考成绩前几名是在南平大街宣传栏上张榜公布的,大哥的总分不是最高的,数学一科的成绩不好,拉低了总分,但语文、历史、地理、英语(得亏他高中念的是英语而不是俄语)几科都是最高分。英语还有面试(面试成绩不计入总分,但作为学校录取的参考),面试在地区行署所在地建阳,距太平镇100多公里,要乘火车到南平再转长途汽车。当他上午接到通知一路舟车劳顿赶到建阳已是傍晚,走进考场抽到的面试题是朗读一篇课文。这课文他不熟悉,于是便对面试老师(据说有北大来的招生老师)说:我赶了100多公里的路很疲劳,能否让我明天再来考?老师居然同意了。第二天再抽题,抽到的竟是当年由廖励云老师辅导他上台表演过的课文,似乎冥冥中得到了恩师的神助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我的书架上找到的几本大哥的著作)</span></p> <p class="ql-block">  自打上了大学,大哥此生便与历史学结下了不解之缘,说他是献身历史学研究也不为过了。大学毕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师从我国早期马克思主义农村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研究所名誉所长陈翰笙先生攻读历史学硕士;85年8月起在北大历史学系工作,期间,90年~95年前往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亚洲研究中心深造,获博士学位;回北大后任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他的生活中似乎再也没有了其它的兴趣爱好,读书、教书、写书就是他几十年生活的全部内容。即便是难得的回南平老家一趟,也是奔波在图书馆、档案馆、社会调查中。我的同学春节期间到我家玩,偶然碰到大哥,见到的是他捧一本英文书籍呢喃自读。每回春节回家,兄弟间常互赠一些礼物,我们兄弟送给大哥的多是闽北的土特产武夷岩茶,有一回我问他:给你的可都是泡功夫茶的好茶叶呢,你是怎么泡的?他回答说:我哪有那闲功夫泡功夫茶啊,我就是喝"大碗茶",有的被我拿去煮茶叶蛋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陪大哥拜访南山游定夫祠,后上山挖冬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在俄罗斯旅游居然兄弟相遇)</span></p> <p class="ql-block">  大哥不幸去世,他生前所在单位北京大学、他的同学、学生对他的品格修为、学术成就作了很高的评价。他的学生班禅额尔德尼.却吉杰布发来唁电:</p><p class="ql-block"> 听闻王红生教授驾鹤,深感悲痛!王教授的关怀指导下,我的世界史学习有了很大的进步,永远铭记老师的恩泽。老师一生好人,为祖国培育那么多优秀人才,相信会去极乐世界。今生缘分虽至此,但是来世注定还会重逢。王红生教授千古,我会铭记老师教诲,为祖国和人民做出一生的贡献以报老师的恩泽。</p><p class="ql-block"> 他大学同学送的挽联概括了大哥治学致用、志业济世的一生:</p> <p class="ql-block">  而在兄弟的眼里是没有“天才”的,有的只是大哥“兢兢于教、孜孜于学”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早年,我家靠父母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家九口人的生计,生活十分艰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哥作为长子自然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在我的印象中,家里但凡遇到点事情,父母总是说:“等红生回家好好商量一下”。母亲晚年多次感慨地对我们说起当年供销社办学习班,把她关到离家二、三十里远的偏僻山村罗坑去强制劳动,精神备受摧残。大哥那时在文田插队,经常在收工后的晚上走夜路去看望母亲,安慰她:不公正的境况总会过去,不敢悲观。“没有你大哥这么劝解,我都没人做了!”</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与母亲游九峰山留影)</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去年母亲病危回家,为母亲剪指甲。此后不到十天,母亲仙逝)</span></p> <p class="ql-block">  大哥好学上进求知若渴的精神,对我们兄弟影响至深。他借来的书,兄弟们轮流着看;他借来二胡、抄来曲谱在家练习,对我就是器乐的启蒙。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兄弟们积极备考,他挥毫写下曾国藩的名句“进之以猛,持之以恒”与兄弟们共勉。1974年母亲在安济供销社,当时供销社收购了一批木材,就雇供销社的子女将木材从山场用板车拉到火车站,我们兄弟一天可以赚20几块钱,这在当年是大数额了。大哥从太平回家,便劝母亲:弟弟们还都在念书,不敢因这点钱误了他们,要把眼光放长远点。我们便重返课堂了。</p> <p class="ql-block">  大哥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南平饱含深情。他的博士论文,就是通过老家的历史变迁,研究中国农村精英在社会经济发展和政治安定中的关键性作用。为此,他与阿姆斯特丹大学的导师在老家做社会调查,住了近半年。我也曾在他回南平的时候开车陪他走过尤溪、延平区南山、珠地、炉下(下岚)、徐洋、罗源,追逐闽学先哲杨时、罗从彦、李侗、朱熹的足迹。他应邀为南平李侗研究会撰写的《 略论李侗精神的历史地位与现实意义 》,将李侗和闽北闽学放在以中国历史上理学发展为纵坐标以世界哲学史为横坐标的体系中加以比较论述,突出闽北“理学名邦、海滨邹鲁”的重要位置,受到闽学研究者的好评。</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为南平王氏源流探访沙县湧溪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在溪源峡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尤溪朱子文化园)</span></p> <p class="ql-block">  晚年,他对南平王氏源流研究很有热情。到北京、福州、南平等地图书馆查阅资料,查阅《延平府志》、《南平县志》,走访南平王氏族人。后来听说南平的王氏源流研究与福建省姓氏源流研究会挂上钩,他很高兴,并欣然应邀加入“南平王氏联谊”微信群。</p> <p class="ql-block">  前年,他发起并邀请夏道的社会贤达、同学、发小建立了“夏道故事”微信群,常在群里听、说童年故事、夏道趣闻,计划着将写一部《夏道故事》。病危住院期间仍念及老乡企业家要在徐洋村口树一个牌坊,发函请他为牌坊写对联,他认为“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商海世界搏击精神是徐洋村之魂”,村口牌坊上的对联应该表现这个魂。</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病重住院中)</span></p> <p class="ql-block">  自1978年到北京,他在北京工作、生活了45个年头,早已“鬓毛衰”, 但仍“乡音无改”;回家来仍喜欢“南平菜”。前年回家,我给他做了“锅边糊+海蛎饼(夏道话‘灯盏糕’)”,他赞不绝口。平时与家里书信往来或春节回家,他最关心的是兄弟及侄(甥)辈都有哪些长进,并细细点评“今年我们家有几个‘喜’”。</p> <p class="ql-block">  老天不公妒英才。去年11月4日晚,我在兄弟微信群惊愕地看到大哥重病的消息,仿佛五雷轰顶,张大嘴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正月初二兄弟赶赴北京大哥家中,看望病中的大哥)</span></p> <p class="ql-block">  大哥,不该啊! </p><p class="ql-block"> 你还有多少写作计划没有完成,我们还期待着你在没有职位、职称压力下完成《夏道故事》;我还盼着今年白露你能回来,我再给你煮锅边糊做海蛎饼;外孙盼盼刚出生,哪怕你能听他奶声奶气地喊一声:“姥爷”也好啊!</p><p class="ql-block"> 今日一别成千古,往后喜事报与谁?</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正月初五,再送大哥进医院。我们都清楚:兄弟一场恐就此别过了)</span></p> <p class="ql-block">  大哥,天堂没有病痛,但愿你在天堂对自己好一点,给自己一点泡功夫茶、享含饴弄孙之福的时间!</p> <p class="ql-block">  清明节,将此文稿当纸钱在草地上烧了,大哥在天国应能收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