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陶渊明始家宜丰起源于南宋《图经》

里文

<p class="ql-block">前些年,笔者就读过一篇《略论陶渊明始家宜丰起源于南宋〈图经〉》论文,按其文章编号:1673-4580(2011)01-0005-(04),应作于2011年,为行文方便,简称为《略论》。而今,距《略论》发表已过去十余年,对陶学界的影响如何?笔者不得而知。但据其内容,发现存在许多偏颇的观点,有必要拟文来进行驳议。</p><p class="ql-block">在北宋乐史撰的《太平寰宇记》中,记载有:“渊明故里。《图经》云:「陶渊明始家宜丰,后徙柴桑。」宜丰,今新昌也。”这是目前发现最早记载“渊明故里”的史料,成为“陶渊明始家宜丰”研究的根基,如若被推翻,则“陶渊明始家宜丰”之说就成为空穴来风,没有任何的研究价值。《略论》的目的显而易见。</p> <p class="ql-block">图为北宋初年乐史的《太平寰宇记》记载</p> <p class="ql-block">《略论》利用一半的篇幅对宜丰学人提出的《图经》产生于南朝梁陈时代的说法进行驳议,以其所列举的《图经》发展史进行分析,得出结论是“宜丰学人说《太平寰宇记》所引的《图经》就是梁陈时代的《宜丰图经》,这是不可靠的,在整个南朝都没有图经的情况下,一个小小的宜丰县会有自己的图经,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继而认为:“倒是产生于唐代的可能性极大。”可是,《略论》又对唐代的《图经》作出不高的评价:“唐朝编写的《图经》虽然对地理学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在记人记事方面,却有很多不可靠的内容,可信度不高。”即便如此,《略论》又对《太平寰宇记》引自唐代《图经》的可能性提出质疑:“唐朝编写的《图经》,记人记事的可靠程度不高,不过若有记载,还是“聊胜于无”的好事。然而遗憾的是,迄今也没有发现哪一种著作曾经提到唐朝的《宜丰图经》,看来《宜丰图经》的最早编写时代,只能断定在宋代了。”其矛头一步步指向所谓的宋代《宜丰图经》。若按《略论》的思路,找不到文字记载的历史,就属于不存在的历史。那么,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能用文字记载下来的又有多少呢?难道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就可按人的意志而不存在了么?</p> <p class="ql-block">事实上,宋代其实并没有什么《宜丰图经》,按清康熙乙巳《新昌县志》记载,只有一部南宋的《新昌图经》,开始编篡于嘉定癸未(公元1223年),历两年而成,有熊良辅的《新昌图经序》为证,而《太平寰宇记》成书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即公元976-983年间。《略论》把《太平寰宇记》中“渊明故里”一说的矛头指向宋代《宜丰图经》,针对的就是这部南宋《新昌图经》,可是《太平寰宇记》早于南宋《新昌图经》二百五十余年出现,这样岂不是难圆其说么?所以,为了使其观点成立,《略论》惟一要做的就是先要证明《太平寰宇记》中根本没有“渊明故里。《图经》云:「陶渊明始家宜丰,后徙柴桑。」宜丰,今新昌也。”这句原文,而是“后世作伪掺人”。如观点成立,则“陶渊明始家宜丰”之说同样不攻自破。</p> <p class="ql-block">图为清康熙乙巳《新昌县志》辑刊的《新昌图经序》</p> <p class="ql-block">《略论》先对《太平寰宇记》作出较低的评价:“宜丰学人说「陶渊明始家宜丰」非常可信,是因为《太平寰宇记》乃「堂堂国史」或者「信史」。这种说法当然过于主观化。平心而论,《太平寰宇记》记载山川地理,是很有价值的;记载人事,其可信度绝对无法与二十四史比拟,不能称为「信史」。”《略论》站在当下史学界风行的“正史为尊”习惯上来贬低《太平寰宇记》的学术价值,同样过于主观化,意思就是说,即便是原文,不是正史,也不予采信。继而以王文楚等校勘《太平寰宇记》时的“点校”为依据,提出“无论是较能体现原貌的日本宋版,还是随意增补的万廷兰本,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明本、四库全书本,都没有“《图经》云:「渊明始家宜丰,后徙柴桑。」宜丰,今新昌也”这一段文字,因此这几句话绝对不是《太平寰宇记》的原文,而是后世作伪掺人的文字!”并且认为:“宜丰学人一直说《太平寰宇记》中有这段文字,却未提供版本信息;根据以上情况推测,他们所依据的版本就是金陵书局本。”</p> <p class="ql-block">《略论》为了支撑“后世作伪掺入的文字”的观点,则要寻找到“作伪掺入”的始作俑者和原由,便又提出:“《宜丰图经》成于南宋初期,而王象之的《舆地纪胜》成书于南宋嘉定、宝庆年间,比《宜丰图经》晚出,其中关于「渊明故里」的记载,无非是依据《宜丰图经》而来。因此,「渊明始家宜丰」的始作俑者,乃是绍兴年间的县令赵纶,与《太平寰宇记》没有任何关系,也与历史上筠州、宜丰的地方志没有关系。”而赵纶造假原由是:“少年时代的陶渊明,奔走过很多地方,如江西安福县就有陶渊明曾读书于此的说法。因此,宜丰旧志说陶渊明曾在这里读书,是有一定道理的。南宋绍兴年间,赵纶任宜丰县令,听到了这一说法,出于对渊明的崇敬,便兴建了很多有关陶渊明的建筑,又认为陶渊明既然曾在宜丰读书,其家也应当在这里;又因为义钧乡有很多陶渊明后裔,便确定这里是陶渊明「始家」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图为南宋王象之的《舆地纪胜》记载</p> <p class="ql-block">《略论》出自陶学界专家之笔,掌握和列举的史料颇多,论述一环扣一环,应对“陶渊明始家宜丰”有过一番深入地研究。当然,《略论》目的不是认可“陶渊明始家宜丰”之说,而是想方设法来推翻此说。《略论》表面上看似缜密,不过只要掌握一些史料,便可窥出其中的漏洞。</p> <p class="ql-block">目前还留存有撰于南宋时期的《新昌图经序》内容,其中就有“邑旧有图经,兼举而载之宜也。建炎中,邑燬于兵,官府与典章因逊简陋。有如旧令尹之告新令尹,则所谓图经者,取具临时謄写以相授。”的记载,不知何因?《略论》对此史料完全视而不见。在出现南宋《新昌图经》一百余年前就存在《图经》,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惜燬于公元 1127-1130年间,为此才有新纂《新昌图经》之举。而《太平寰宇记》成书于公元976-983年间,很明显,《略论》提到所谓的南宋《宜丰图经》,不仅与《太平寰宇记》中引用的“图经”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与所谓的“赵纶造假”同样没有任何关系。</p> <p class="ql-block">图为《新昌图经序》记载曾有古图经</p> <p class="ql-block">宜丰学人提出《太平寰宇记》中的《图经》产生于梁陈时代,是基于宜丰县历史沿革来考量。因为在唐武德五年(公元623年)第三次立的宜丰县仅存在三年就被撤并,从收集资料、编篡刻制、印刷成书等繁琐的工序来判断,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撰出《图经》。故推测是在第二次立宜丰县,即南梁初(公元502年)至隋开皇九年(公元589年)的这段时间内才有可能编纂《图经》。此时还没有新昌县,故称其为《宜丰图经》。这些推测没有任何史料作为依据,所以可以随意驳议,也不足为怪。然而,《太平寰宇记》并没明确说明是引自《宜丰图经》,还是其它什么名称的《图经》,目前也没有史料来进一步证实是属于哪个朝代的《图经》。《略论》花一半篇幅来考证这种推测的对与错,显然想从根本上否定在南宋之前就有《图经》记载“渊明故里”,不免让人感到用力过猛,其实意义不大。不管《略论》怎样长篇大论,但是《太平寰宇记》中的确有《图经》记载,又有《新昌图经序》为证,是无法来否定这些史料。因此,《略论》最终就是要寻找到《太平寰宇记》中没有“《图经》云:「渊明始家宜丰,后徙柴桑。」宜丰,今新昌也”这段原文的依据,这样才能坐实在南宋之前没有《图经》记载“渊明故里”的观点。</p> <p class="ql-block">《略论》否定的依据来自于王文楚等校勘《太平寰宇记》时的“点校”,原文如下:</p><p class="ql-block">“云棚城在州西北”至“《图经》云:「渊明始家宜丰,后徙柴桑。」宜丰,今新昌也”:宋版、万本、中大本、库本皆无此云棚城、金沙台、渊明故里共三条五十二字,傅校删,非乐史原文,为后世窜入。”其中“宋版”指原书藏于日本的宋版《太平寰宇记》、“万本”指乾隆五十八年江西万廷兰本、“中大本”指中山大学善本室所藏的明抄本,有毛子晋及曾钊面城楼等藏印,“库本”指四库全书本,“傅校”指现代著名校勘学家傅增湘曾以钞本校勘金陵书局本,撰成的《太平寰宇记校本》。为了提升否定的可信度,《略论》对王文楚等校勘的《太平寰宇记》作出颇高的评价,称其“此书所据版本丰富,校勘精严,颇具学术价值。”</p> <p class="ql-block">图为王文楚等校勘《太平寰宇记》时的点校</p> <p class="ql-block">没想到的是,“点校”本身也出现疏忽,笔者通过阅读该书其它关于宜丰的“点校”,发现也存在一些需要商榷的问题。刻印于明天顺五年(公元1461年)的《大明一统志》中除“云棚城”记载外,还有“渊明故里,按图经:陶渊明始家宜丰,后徙柴桑。宜丰即今新昌也。”记载,与《太平寰宇记》原文几乎一模一样,而在《舆地纪胜》中找不到这样的文字记载,应出自《太平寰宇记》,说明《大明一统志》参照了有“渊明故里”原文的《太平寰宇记》版本,从而也得知在明天顺年间(公元1461年)之前,有“渊明故里”原文的《太平寰宇记》版本存世,而非《略论》认为的:“宜丰学人一直说《太平寰宇记》中有这段文字,却未提供版本信息;根据以上情况推测,他们所依据的版本就是金陵书局本。”事实上,《元一统志》才是真正引用《舆地纪胜》中的文字。王文楚等“点校”的万本、中大本、库本等版本均晚于《大明一统志》,说明仅凭这些版本就得出“非乐史原文,为后世窜入”的结论,显然是非常草率的行为。王文楚等仅限于存世的几个《太平寰宇记》版本来进行比较,而忽略了其它典籍可能引载《太平寰宇记》中的内容来综合分析判断。相对于“为后世窜入”的观点,笔者也可依此得出观点,通过《大明一统志》就可发现,万本、中大本、库本、傅校等存在对《太平寰宇记》原文进行了删改,或参照已删改的母本等来校勘的可能。笔者没看过所谓的“宋版”,但只能是孤例而已,缺乏同时期版本的比较,同样有存在删改的嫌疑,并不能成为“非乐史原文,为后世窜入”的依据。尽管王文楚等在校勘《太平寰宇记》时,对“渊明故里”一条持否定观点,但依然保留母版的原文,并没有随意删改,给后来者一个能找到原文的机会。而上述这些历史上各个时期版本的《太平寰宇记》,其删改动机,就如同《略论》中认为的:“一个小小的宜丰县会有自己的图经,这种可能性是很小的”的观点。可以想象,历史上持这样观点的学者不在少数,贻害无穷。正如胡思敬所述:“靖节居宜丰时,年尚少,地又极偏。即有可传之事,载笔者无从知之。”宜丰处赣西北偏僻之地,历史上曾三次被撤并,名不见经传,被国史记载的信息非常稀少。<span style="font-size:18px;">一直以来,</span>“渊明故里”不被人采信,因而存在校勘时肆意删改的行为,导致一些历史信息永远消失在后人的视线里。</p> <p class="ql-block">图为《大明一统志》中记载的“渊明故里”</p> <p class="ql-block">图为《元一统志》记载的“陶潜”</p> <p class="ql-block">另外,《略论》认为“渊明故里”是出自王象之的《舆地纪胜》,《舆地纪胜》又出自《新昌图经》,而《新昌图经》的始作俑者是赵纶,这一连串的思维看似合情合理,可是让《略论》忽略的是,《舆地纪胜》中仅有一条“陶渊明书堂”的记载:“按古图经载,渊明家宜丰县东二十里。后起为州祭酒,徙家柴桑,暮年复归故里。因以名乡焉。”且不说与《太平寰宇记》的文字内容不相符,《舆地纪胜》与《新昌图经》同出南宋嘉定、宝庆年间,怎么可能称《新昌图经》为“古图经”呢?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被忽略了,可见《略论》的论点从一开始起就不正确。</p> <p class="ql-block">图为《舆地纪胜》中惟一记载的“陶渊明书堂”之一</p> <p class="ql-block">图为《舆地纪胜》中惟一记载的“陶渊明书堂”之二</p> <p class="ql-block">当我们拿掉了《略论》中依据的根基,其后面的论述就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充满了对“陶渊明始家宜丰”之说的偏见和捏造。历史真相并没有权威之说,如果有的话,则就是学术霸权。我们惟一要做的就是沉下心来、抛去成见,去认真地发现、考证和研究,不放过每个细碎的历史信息,并尊重每个历史信息的存在。十年前,陶学界围绕着“陶渊明始家宜丰”之说产生激烈争辩,里面夹带着许多不理性的思维,如《略论》中就有“古代人并不需要争夺文化名人以开展经济建设”的言论,在这种“为争而争”的学术风气笼罩下,缺乏科学的治学态度,是不利于陶渊明学术研究的健康发展。造成一些对自己观点不利的历史信息被屏蔽掉,得出的结论也是讹误百出,历史真相按照预先设置好的思路来体现。而今,这一切归于风平浪静,似乎又将这方面的研究给搁置了,没人对此感兴趣。然而,“陶渊明始家宜丰”研究不应该就此中断,史料中所透露出的信息不应该被人为地埋没,还需要后来者继续挖掘,才能在拓宽陶渊明学术研究的领域里发挥重要的作用。</p> <p class="ql-block"> 壬寅春日 里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