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

不知马也

　　堂嫂刚“进门”时，堂哥那年十八岁，堂嫂二十一岁，我八岁。我们乡下那时实行早婚，假如谁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对象，不光自己脸上没光，父母还整天愁眉不展，四处求媒人介绍，生怕晚一步男孩就要“拉寡汉”，女孩就成为泼不出去的剩水。除早婚外，人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婚事是新娘比新郎最好大一至三岁。这样，新娘成熟稳重会操心，将来的日子能过富裕。让我想起家乡人爱挂在嘴上的话：“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抱金块，女大三抱金砖。”因此，家家都愿意娶大些的媳妇。

堂嫂的娘家在马鞍山，她是“下嫁”到我村庄唯一的外地女子。一个南方城市的女子为啥偏偏爱上了堂哥，并甘愿去穷乡僻壤与他白头偕老呢？我娘说，大爹过早去世，大娘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堂哥拉扯大。堂哥勉强读完小学三年级就没钱上了，我娘给他学费，他揣着钱和村民到马鞍山打工去了。从此，大娘的叹息声、哭泣声常常能穿透草房子，钻进我家里。娘跑前跑后地安慰她：“憨人还有愣怔福哩，他又不傻，你愁个啥？！”一晃几年过去，大娘有回跟娘说：“儿子木疙瘩脑袋死心眼，外出这些年，拉砖坯、换青菜、收破烂、烤红芋……骟猫骟狗没少捣鼓，但干啥啥不中，又贪上赌博……每年过年回来，从没给过她闲钱。还说能回家就不赖了。”

“你知足吧！”我娘说，“带回个抱金砖的。你睡着都能笑醒呢！”

“我是说儿子太不争气了！人家是好姑娘，咱配不上人家。”大娘说“人家”虽说是大地方人，八岁时死了娘，爹又娶个卖豆芽的，生两个男孩。她天天陪弟弟玩，洗衣做饭，读中学时，晚娘说三个都上哪能供养得起？叫她辍学卖豆芽。堂哥那时在她摊位边烤红芋，每天都给她拿红芋吃，还帮她卖豆芽。一来二去，人家觉得堂哥老实可靠，或是同命相怜吧，于是日久生情，并以身相许。她爹娘以前曾发过愁，求不少媒人介绍对象。但她脾气拗，介绍几个吹几个，还说：“你们当我是生过豆芽的水，倒晚了变臭不是？”爹娘不再多嘴，嫁鸡嫁狗，随她便吧。

记得堂嫂“进门”那天，天寒地冻，冷风呼啸，微黄的太阳将头缩进云层里，连触角也不愿伸展开。堂嫂穿着红袄红棉裤和红棉鞋，又粗又长的辫子梢上系红头绳，侧身坐在红漆的木床上，红肿的眼泡边有泪痕爬过。十个新娘九个哭，刚离开养育自己的家和亲人，想到早逝的娘，二十多年酸甜苦辣的生活，今后在这偏远而陌生的乡下过日子，能适应吗？心里怎能不涌起留恋和难过之情呢？等时间稍长，和婆娘、丈夫相处好了，大家彼此抟捏成一家人，恐怕泪水不会再流出来啦！

洞房里挤满了妇女和孩子，大家对新媳妇品头评足，眉飞色舞。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白净净的。”

“双眼叠皮手脚小，在咱乡里真难找。”

“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可惜可惜呀！”

“……”

一阵阵哄笑的声浪此起彼伏。堂嫂侧身静坐，若有所思，别人的赞美或戏谑之言仿佛与她无关。

一会儿，大娘让我给堂嫂端糖茶喝。她接过茶，我抬头端详着漂亮的堂嫂，很想跟她说话。我说：“堂嫂，昨晚你的床还是我压的呢！”“压新床”是我们乡下的风俗。大娘找我压，可保我不生病，还可预示将来堂嫂能生大胖小子呢。堂嫂弯下腰，轻轻擦去我的“鼻涕虫”，红手帕喷香喷香的。“堂嫂，你真好！”我说。

她含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小兄弟，你叫嫂子吧？‘堂’字多生分呀！”我点点头，心里顿时跟她亲近了许多。

像我见过的许多新媳妇一样，嫂子很快融入了乡村生活。以后的日子里，她学会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扫地担水，打面做饭，做鞋裁衣，孝敬婆婆，相夫教子，薅草铡草，养鸡鸭放牛羊……乡村少闲月，嫂子里外忙。日子在嫂子勤劳的双手里渐渐红润起来。不久，她家的草房子翻盖成了砖瓦房，并且重新添置了家具，嫂子还给堂哥买辆手扶拖拉机。堂哥开着手扶赶集上店走亲串友，迎着朝阳吞吞驶向田野，披一身月光载一车星星吞吞返家，都会成为一道道亮丽的风景。小孩子撵着悠然飘香的柴油烟雾吃，大人们羡慕地蹲在路边瞅。我听见有人说：“种好庄稼一季子，娶好老婆一辈子。”堂哥满足而自豪地嘿嘿一笑，连打几个响指。

嫂子不仅勤劳能干，还有知识文化。我有时遇到数学难题，娘总是说：“找你嫂子去。”她微笑着看一眼，迅速解决掉。有时，她还主动给我讲《红楼梦》、《简•爱》和《苔丝》等中外名著。我屏息疑神地听，很快心领神会，暗自佩服她比我的老师懂得的还多，讲得还好懂。有一次，她讲完一节小说，望着我郑重地说：“小弟好好学，你将来会有出息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叹口气，脸上出现少有的愁容，说：“你哥能得你一半就好了……”

每年春节前，嫂子总要带上一双儿女回娘家住几天。捎些艾亭的麻馓子和羊肉，陪父母叙叙话、干干家务，炸好过年的食物，给爹娘拿些零花钱。临走前，晚娘送了又送，逢人便说：“闺女比两个亲儿都知道跟我亲呢！”她大包小包地把娘家的土特产——绿茶、茶干、米酒、干丝等背进村。东家一瓶西家一把，让村里人都尝尝鲜。有一年冬天，滴水成冰，雪花飞舞。嫂子给我娘送来几样吃食，又从怀里掏出两本崭新的书，说：“小弟爱学习，我送你《简•爱》和《呼啸山庄》。”我双手接过带有嫂子清香体温的书，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天底下除娘外，嫂子待我最好！

“将来上好了，你别忘了嫂子。”娘说。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何况嫂子呢？”嫂子笑道。

“我忘不了嫂子和娘！将来我要娶嫂子这样的……”

“你比你哥强，弟妹会比我好……我是瞎眼上了贼船！”嫂子笑容消失了。

娘送走嫂子，说：“你嫂子争囊傲气填平了穷坑……男人有钱就变坏，你堂哥才混个人模狗样，趁你嫂子不在家，跟集上几个赖货吃喝嫖赌。钱赌干了，手扶兑给人家了，人家还带他‘上新蔡’。你大娘说不知道哪辈人没寻好，生个孬种！对不住你嫂子——她对你哥怎么能没有怨气？！”我们村庄与河南新蔡县一河之隔，说某人“上新蔡”有独特含义，意即他去跟不正经的女子胡混。

那个年，嫂子破天荒地跟堂哥吵架了。她哭闹好几天后，拉着堂哥要去区上法庭离婚。一双儿女抱住妈妈哭作一团，大娘脱掉破鞋，边扇堂哥的脸边骂。我娘劝了这个劝那个，不起丝毫作用。堂哥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跪在大娘、嫂子面前说：“我不是人！对不住一家老小。我要去淮北芦岭挣钱养活你们，再赌再‘上新蔡’，天打五雷轰……”嫂子捂紧他的嘴，泣不成声。 堂哥掏煤去了，天天下井上满班。他每天省吃俭用，月底按时给嫂子寄钱。除去日常开销，嫂子把剩余的钱都存进银行，说儿女学习好，准备给他们攒上大学的学费。几年后，日子又渐渐有了起色。

2003年5月13日，芦岭煤矿发生特大瓦斯爆炸事故，86人不幸遇难，其中就有我的堂哥。嫂子得知消息，出奇地平静，但她的胸口不停地颤抖。她安慰大娘说：“事已这样，不要难过。孩子正读高中，别让他们知道，以免分心。”从此，她和大娘把血泪咽进肚里，无论头顶上有怎样的暴风雨，她都咬牙顶着。她相信：暴风雨过后，上面永远有太阳照耀！ 

两年后，儿女先后考上省城的大学。一天，嫂子给儿女诉说了堂哥不幸的遭遇。他俩听着听着，忍不住泪眼婆娑。嫂子说：“你们长大了，看看谁的家是一帆风顺的呢？爹走了，还有你们叔，今后像叔那样做人！”写到此，我很惭愧：嫂子，我混到现在还没“出息”，辜负了您的厚爱。而您竟然还让孩子向我学！

送走孩子，嫂子像丢了魂似的，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她和大娘商议准备回马鞍山开个干货店，供养孩子读书。临行前一天，嫂子和娘依依不舍地彻夜长谈。她告诉娘去马鞍山怎么走，希望今后我们常去找她。

岁月匆匆，十多年转瞬即逝，我再也没见过嫂子。娘有时说：“我做梦又见到你嫂子啦！”嫂子，我们想您啦！2022年就要到了，娘和我打算春节期间去找您。

延伸阅读——

征稿：全民阅读      书香中国

《军绿》面向全国征稿关于“同步”

年终盘点：2020纸媒发表一览

年终盘点：2019我最满意的作品

年终盘点：2019全国各大报刊发表一览

年终盘点：全国各大报刊发表一览（关于微刊）

在这一千八百多个日子里

关于写作和投稿的几点建议

特别关注——《军绿》投稿指南（点击下方阅读）

《军绿》面向全国征稿《菁菁校园》面向全国征稿 查看原文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