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人间世》

苞谷仙子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山木自招砍伐,膏火自招煎熬。 桂树因为可以吃,所以就遭砍伐;漆树因为可以用,所以就遭刀割。 世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支離疏者,頣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脇。 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 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 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 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有一个支离疏(形体支离不全的人),脸部隐藏在肚脐下,肩膀高过于头顶,颈后的发髻朝天,五脏腧穴向上,两条大腿和胸旁肋骨相并。 替人家缝衣洗服,足够过活;替人家簸米筛糠,足够养十口人。 政府征兵的时候,则支离摇摆而游于其间; 政府征夫的时候,则支离因残废而免去劳役; 政府放赈救济贫病的时候,他可以领到三钟米和十捆柴。 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能够养身,享尽天赋的寿命,又何况那忘德的人呢! 仲尼曰: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 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 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孔子说:“世间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 一个是‘命’(自然的),一个是‘义’(人为的)。 子女爱父母,这是人的天性,无法解释的;臣子事君主,这是不得不然的,无论任何国家都不会没有君主,这是没法逃避得了的。 这就是所谓足以为戒的大法。 所以子女养父母,无论什么境地都要使他们安适,这是行孝的极点了; 臣子事君主,无论任何事情都要安然处之,这是尽忠的极点了; 从事内心修养的人,不受哀乐情绪的影响,知道事情的艰难无可奈何而能安心去做,这就是德性的极点了。 为人臣子的,当然有不得已的事,但是遇事能如实地去做而忘记自己,这样哪里会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你这样去做就行了!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愼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⑦。形就而入,且為顚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愼之!積伐而美者⑪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蚉 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愼邪!” 颜阖被请去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去请教蘧伯玉说:“现在有一个人,天性残酷。如果放纵他,就会危害我们的国家;如果用法度来规劝他,就会危及自身。他的聪明足以知道别人的过错,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犯过错。遇到这种情形,我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你问得很好。要小心谨慎,首先你要立得稳。外貌不如表现亲近之态,内心存着诱导之意。虽然这样,这两者仍有危险。亲附他不要太深入,诱导他不要太显露。外貌亲附太深,就要颠败毁灭;内心诱导太显露,他以为你为了争声名,就会招致灾祸。他如果像婴孩那样烂漫,你也姑且随着他像婴孩那样烂漫;他如果没有界限,那么你也姑且随着他那样不分界限;他如果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随着他那样无拘无束。这样引导他,入于无过失的正途上。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起臂膀去阻挡车轮,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胜任,这就是太自信自己能力强了。要小心,谨慎啊!你若总是夸耀自己的长处去触犯他,就危险了。 “你不晓得那养老虎的吗?不敢拿活物给它吃,怕它扑杀活物时会激起它残杀的天性;不敢拿完整的食物给它吃,怕它撕裂食物时会激起它残杀的天性。观察它饥饱的时刻,了解它喜怒的性情。虎和人虽是异类却驯服于养它的人,因为能顺着它的性子。至于它要伤害人,是因为触犯了它的性子。 “喜欢马的人,用别致的竹筐去接马粪,用珍贵的盛水器去接马尿。恰巧有蚊虻叮在马身上,爱马的人出其不意扑打蚊虻,马就会受惊咬断口勒、毁坏头上胸上的络辔。本意出于爱而结果适得其反,这可不谨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