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前,我默诵着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来寻找廿四桥边那二分明月的梦境。幸运的是,我就读的大学就在风景秀丽的瘦西湖畔。后来读到了清代扬州一位词人吟咏虹桥的诗句,不禁拍案叫绝。这位词人叫费轩,如果将他的名字与李白、杜甫、苏轼、陆游等中国顶级诗词名家们放在一起,他确实很不起眼,但如果掩去他的名字,将这首《梦香词·调寄望江南》混杂于唐宋诗词之中,恐怕也是难分轩轾的:</p><p class="ql-block">扬州好,</p><p class="ql-block">第一是虹桥,</p><p class="ql-block">杨柳绿齐三尺雨,</p><p class="ql-block">樱桃红破一声箫,</p><p class="ql-block">处处系兰桡。</p><p class="ql-block"> 宋代词人宋祁,曾有咏春名句,“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因得“红杏尚书”之誉。照我看,费轩的“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丝毫不比“红杏尚书”的诗句逊色。而费轩吟咏的便是扬州城极富诗情画意的一座桥——大虹桥。</p><p class="ql-block"> 大虹桥的历史不算悠久,但桥下的河道却有些岁数了。此河原为唐代扬州官河,北宋时为西护城河。宋、明之后,扬城南移,今瘦西湖一带渐成郊野之地。明崇祯年间,此处乃建木板桥一座,以通津渡。桥建得很特别,桥上有亭,桥身涂以红漆,故曰“红桥”。不难想象,在绿树成阴,绿水涟漪的万绿丛中,有一座红桥横跨水上,自然会令文人骚客生出许多诗情画意来的。然而,此桥“出生年月”偏偏是在明朝末年,此时的大明王朝气数已尽,及至南明小朝廷,扬州更成烽火前沿之地。清兵的大炮轰开了千年城池,也击碎了绿杨城郭曾作为大唐第一都市的那份遥远矜持。兵部尚书史可法“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死守城池,最终城破人亡。可怜红桥,只落得“桥自孤怜水自流”的空寂与落寞!</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 然而,扬州,毕竟曾经是大汉广陵潮涌的风云际会之地,毕竟曾经是盛唐春江花月的流光溢彩之都,历史注定她不甘寂寞,也不会寂寞。当康熙帝南巡的龙舟停泊在扬州港湾时,曾经一度淤塞的古运河又浩浩荡荡地流过这座千年古城,流过两岸的绿树芳草和红楼粉墙,还有那掩映于绿杨深处的红桥。此时的扬州渐渐复苏着她生命的活力,东关古渡边的帆樯林立,运司衙门里的衣冠楚楚,小巷青楼上的风情万种,还有红桥两岸的急管繁弦,一同演绎着这个城市的再度繁华与风雅。尤其是文人,更喜欢在此时来扬州凑热闹。扬州本来就是中国文化的温情旅馆,诗词管弦的歌吹之都,文人到了扬州,当然要写诗,不仅要写,还要写出花样来,比如欧阳修在平山堂上演绎的那些“坐花载月”之类的风流佳话,被一代代扬州文士奉为圭臬。于是,康熙元年,在红桥水滨,由一位别号叫渔洋山人的官员王士禛起头,邀集了一批文人墨客,玩起了“修禊”的传统游戏。</p> <p class="ql-block"> “修禊”,乃古之习俗,周代即已流行。汉代文学家蔡邕对“修禊”作了明白的解释,“禊,洁也,春日万物生长蠢动,易生病,时于水上洗濯,防病疗病”。故修禊之事在汉代已固定成为除灾祈福的仪式。历史上最著名的修禊活动,要数晋代书法家王羲之于永和九年在浙江会稽山下举行的“兰亭修禊”。参加修禊的有谢安、孙绰等当时名流四十馀人,引曲水以流觞,饮醇醪而赋诗,共得诗三十七首,结成诗集,王羲之兴高采烈,文思泉涌,挥笔而成《兰亭集序》。此文因文辞华采、书体隽秀,而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雅集的风流故事,使修禊这一活动备受后世文人雅士的青睐,成为诗文兴会的盛大节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回过头来说说领衔首届“红桥修禊”的那位王士禛,此人乃山东人氏,生于明崇祯七年(1634年)。康熙元年司理扬州,“司理”者,断狱是也。他的正式官衔是扬州推官,干的是正经八百的法律工作,可骨子里淌着的却是文人雅士的风流血脉。他是清初诗坛上一位明星式的人物,十五岁便有个人诗集《落笺堂初编》问世。同时,他还是一个资深的“修禊”活动家,早在来扬州工作之前,他在山东老家大明湖畔就组织过一次规模宏大的诗会,一时轰动大江南北。来到扬州这千古歌吹之乡,他怎能甘于寂寞?史载他“昼了公事,夜接词人”。白天一本正经地在公堂断案,华灯初上之时,便奢华地享受着诗酒人生。</p><p class="ql-block"> 一个暖意融融的日子,王大人雅兴郊游,宝马轻车,一路向西,行至红桥之境,他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马上组织了一批文友名士,搞了一次红桥修禊,他自己作《浣溪纱·红桥怀古》三首,第一首中的“绿杨城郭是扬州”,不仅与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一样,传唱成千古丽句,而且成为扬州最环保的一张名片!</p><p class="ql-block"> 此次修禊活动大获成功,然而渔洋山人意犹未尽。两年之后,即康熙三年(1664年),他再度组织修禊活动,并即席赋《冶春绝句》十二首,其中“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成为传诵一时的经典之作。此次活动,不仅有诗文酒会,而且建立了一个诗会组织,这就是在扬州享有盛誉的“冶春诗社”,其诗风流韵三百余载。</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 红桥越来越热闹了,热闹得有如红桥岸边的三月桃花四月柳,红一阵绿一阵的。文人来舞文弄墨倒也罢了,扬州城里的那些盐商也来附庸风雅,所谓“商翁大半学诗翁”。某年某月某日,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柳树的嫩绿与夭桃的红艳相映成趣,几个文人和几个喜欢舞文弄墨的盐商,相聚在红桥水滨。其中有“扬州八怪”中的重量级人物金农,此人本三吴都会的钱塘人士,生于富饶之家,但因家道中落,晚年流寓扬州,以卖字鬻画为生,常有寄人篱下之窘。此次雅集,以“飞红”为酒令,题目既出,一盐商即抢先吟诵“柳絮飞来片片红”。此语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继而便哈哈大笑,并诘问盐商:柳絮何以是红色的耶?盐商大窘,一时语塞。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金农则在一旁慢条斯理地说道:“诸位休得笑话,其实此公吟诵的乃是元人咏平山堂之诗句也。”众人目光刷地集中到金农身上,等待他的下文。金农将山羊胡子一捋,抑扬顿挫地吟道:“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晚照桃花坞,柳絮飞来片片红。”其实这是金农当时即兴而作的一首绝句。这是一个在扬州流传了百年的人文轶事,借用朱自清的话说,虽“雅得有点俗”,但透过这则故事,我们可以窥见“红桥修禊”盛况之一斑。</p><p class="ql-block"> 此时的扬州西北郊,已不仅仅是柳浪闻莺、红桥映水的清静与雅致,更增添了“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秀丽与繁华。繁华得红桥不堪重负了,虽然累经修葺,但木结构的桥梁终于不能承受太多游人踩踏之痛,红桥摇摇欲坠!这怎生了得,眼瞅着当今皇上乾隆爷就要来扬视察了,总不能让皇上看一座破桥吧,即使你们这些穷酸文人丢得起这脸,咱商人也丢不起呀!于是有“四大元宝”之称的黄氏盐商四兄弟之一的黄履昴慷慨解囊,一掷万金,出资重建红桥,将木质桥建成了单孔石桥。桥身高大坚固,如长虹卧波,而原先之“红桥”已不复存在,故此桥便更名为“虹桥”。改建之后的虹桥,虽不如昔日红桥之灵巧雅致,却多了几分雍容华贵的风度,坚固的花岗岩栏杆、高大的拱形桥洞,彰显了康乾盛世扬州的繁华与富足,更重要的是从此皇上高大的龙舟可由此桥下畅行而过,荡漾着瘦西湖旖旎的绿波,披拂着两岸嫩绿的柳条,直抵平山堂下。</p> <p class="ql-block"> 果然,乾隆皇帝乘龙舟穿过大虹桥时非常高兴,便也诗兴大发。本来乾隆皇帝对诗的创作就很勤奋,据统计,他一生共留下四万多首诗,除以他活着的年龄,平均每年要写五百多首。在他六次南巡的过程中,留在扬州的诗有百首之多,其中就有描写大虹桥的:“绿波春水饮长虹,锦缆徐牵碧镜中。真在横披图里过,平山迎面送香风。”</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 皇帝一高兴,政客盐商们就更来劲了,文人墨客就更疏狂了。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春天,一次空前的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是绝后的超大型“修禊”活动在虹桥再度上演。这次的主持者是别号雅雨山人的卢见曾。此公也是山东人氏,生于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十五岁便成秀才,入仕之后,曾两度担任两淮盐运使,也两度受盐案所牵,最终老死于扬州狱中。但这次的修禊活动他策划得相当成功,卢见曾能诗文善丹青,领衔作七言律诗四首,并绘成《虹桥揽胜图》一幅。参加此次修禊活动的不仅有在扬诸名士,如郑燮、高风翰、汪士慎等,而且邀及大江南北。海内鸿儒半集维扬,吟诵者达七千馀人,编成诗集三百馀卷。此次修禊活动无可争议地成为扬州文化史上一座壮丽丰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康乾盛世如日中天矣,只可惜落日时分亦将随之来临。当扬州虹桥边急管繁弦歌吹沸天之时,人们未曾察觉的是西方世界正悄然发生着变化,当康熙、乾隆祖孙两代人乘着龙舟踌躇满志地先后穿过虹桥的时候,英国已开始了资产阶级革命;美国正酝酿着独立战争;法国正处于大革命的前夜;日本则在嗣后年进行了明治维新……</p><p class="ql-block"> 于是,当康乾盛世谢幕而去,中国历史的车轮,犹如陡坡滑行,急速而下。平时波澜不惊的瘦西湖水,竟摇碎了文人雅士们温馨的扬州梦,当年象征扬州文化之颠峰的大虹桥亭,在乾隆年后终于坍塌在历史的风雨中。其实又何止是大虹桥亭的坍塌,运河淤塞了,漕运改道了,盐政改制了,京沪铁路撇下扬州直奔了上海。本是黄金水道,历史上曾给扬州带来过无数财富的长江,此时却成了阻断扬州人走向现代的天堑。扬州,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沉寂!虹桥修禊虽仍有余音续响,但其诗文已失却了春风杨柳的浪漫与梨花带雨的芬芳,而多出了几分忧愁风雨、论评国事的铁板钢琶之音。</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们见到的大虹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重新修建的。为方便车马行人,改建时将桥身拉长,坡度降缓,改单孔为三孔,然虹桥风姿依然不减当年。如果将瘦西湖比成美人的传情之目,那么大虹桥便是一条修长秀气的柳叶眉了。她的颀长身姿与瘦西湖水之苗条悠远,在美学风格上形成了十分的和谐与统一。</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在乍暖还寒的早春徜徉于虹桥之野,听莺啼桃花,燕剪细柳;我喜欢在黄叶飘萧的晚秋,徘徊于虹桥之滨,寻几分天籁,握一把苍凉!我时常会在朝曦初露的清晨,伫立于虹桥之脊,眺望湖上那无边烟柳与一色楼台。又想起了清代杭州诗人汪沆当年来扬参加修禊时的吟唱:“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我也时常在月上东山之时,漫步于虹桥之堍,聆听着她身边百年学府中的琅琅书声,心中默念着乾隆时期另一位虹桥诗人的千古名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位诗人叫赵翼,武进人士,晚年曾主讲于扬州安定书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虹桥修禊的古风遗俗虽离我们远去,但大虹桥边所积淀的人文情愫却如江河之水,深深地浸润着古城每一天春花秋月和每一条寻常巷陌,从而熔铸了这座城市特有的美学风貌——儒雅与精致。她已幻化为一种精神,一种文化自觉的精神;她已彪炳成一种风度,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风度;她更凝练成一种动力,时时策动着我们,要用心呵护我们居住的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并使她在新时代不断放射出新的文化光彩。一位文化学者说,我辈之人虽已进入现代社会,但从遗传基因上考察又无可逃遁地是民族文化的孑遗。是的,我居扬州三十余年,虹桥总是我心中的第一道风景。于是,我时常驻足在大虹桥上,静静地看着瘦西湖的流水,轻轻拍打着她的栏杆,默默吟诵着费轩那首词:</p><p class="ql-block"> 扬州好,第一是红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