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回头》 小说，上篇

沈宪

一个上海人在维也纳的故事

旧维也纳机场二号航站较为拥挤

离开上海几十年后，最奢侈和有想象力的话题是什么？

爷叔和老爷叔在海外的生活都不幸福，“艰难苦恨繁霜鬓”。

他们流浪、客居、混钱哪有什么高尚，“万里悲秋常作客”。

他们经常自作聪明，最后“百年多病独登台”，“潦倒新停浊酒杯”众叛亲离，朋友一天比一天少，觉得生活小船摇晃得一天比一天厉害。

一个欧洲人在100多年前这样回答他们，“只要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忍受和制造苦难，我们就不可能幸福。只要人类事业的进程取决于暴力，欺诈和非正义，我们就不可能高尚。只要全人类没有开展智慧的竞赛，以明智的方式引导个人生活和求知，我们就不可能聪明。

希望和光明就在人类的共同努力之后

一

自千禧年开始，维也纳机场新建了3号航站，许多航班还没有转过来，空旷混杂着恐惧无聊和末日的静诡。还很陌生的大厅相对嘈杂喧嚣与纠结拖沓绞拧在一起的2号航站相比，让人觉得是战争与和平的两个世界。

长申和五六个上海导游们站在傻粗的红“麻花”绳栏杆后等人来到。

“长申，你这个团大吗？”邱导问。

“一个女人和小孩”，长申答。

“侬是啥人（谁）给的这个团”邱导很有兴趣追问。

长申不愿与他多谈，假装转头去看看另一个方向的情况，只是对他笑笑。

“二个人没有花头（收入）了”，邱导停了一停，还是想讲几句安慰长申。

“带一个富婆，那个好处就不谈了，值值（远远）要比我一只大巴士旅客花头还浓（收入好）”，他眼睛里露出色迷迷和贪婪的神色，脑中可能在想像自己财色双赢的妄望结果。

对邱导的暗示，长申无奈又不想回答。这个邱导他想到哪里去了，上海朋友找自己带纯私人团，刚刚开始还有一些热情，七八个月过去，想想自己就没有真正的退休。就推掉了两批人的请求，今天是来接那个绍兴“琵琶女”小俞和儿子，以后都不带了，赚钱有边界吗？可以走走玩玩最多还有十五年，应该让人家来陪我带我玩了，赚钱收钱的角色应该转换为付钱和散钱地位了。

怀着不同心情长途飞行后的乘客差不多都出来了，导游们也都把自己这一批不知能赚多少的“生意”带走了。

小俞带着儿子走一步看三步慢吞吞地出来了，小孩推着一个大箱子，她穿着高跟皮鞋，小心地怕踩到地雷似的姗姗而来，朝接机人堆中张望，长申举起鲜花示意，她拉着小箱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11朵大红玫瑰花让她惊喜，意想不到“上海爷叔”的情深，这种体验在国内很少，脸上的兴奋压住了陌生环境的恐慌，泛出了中年女人成熟迷人的红晕。捧花、欣赏、吻花一气呵成的动作，没有了空闲双手给长申来个大拥抱，马上用上海话兴冲冲地讲，

“爷叔，侬好！”

儿子不解地朝母亲望一望，这是一句上海话，但马上明白了一切。

“宗伯伯你好”他还是用标准国语。

长申接过还有些小俞手汗的小拉杆箱，小孩一点也不怕陌生，长申与他一边走，一边对话几句后，小孩带着和老朋友一般想公开一个秘密的口吻讲：

“妈妈在下飞机前，洒了很香的香水”。

讲完朝母亲稚气调皮、天真无暇地笑一笑，好像是我讲的对不对？

机场的接客大厅像一个被撞弯大游船内大游乐场

她黑黑的中短发披在肩上，身上穿着淡蓝色西装套裙，裙边下露出膝盖，高跟的皮鞋，整个打扮看上去稳重里有隐隐的性感，高档中显出的赫赫的品位，带有一些显示财富亮亮的首饰，又把她外露的一切贴切似隐似现地串联在一起。在外人看来确实是一个中国来的“富婆”，这可能是她最想让长申看到第一眼外溢无声温情的“语言”。

她低头弯腰用爱护教育的口气对儿子讲：“飞机上有些热，我出了汗，身上有气味，这里可是维也纳呵，知道吗？”她把维也纳提到如此高的地位，不知是她恭维长申，还是确实从心中敬重这个“音乐之都”。

“哦，是这样的，这里是维-也-纳”小孩重复妈妈的维也纳拖长音，表示明白了母亲的行为。

儿子的揭秘，让小俞有些小小的尴尬，但爷叔如对侍女情人一样地送上11朵大红玫瑰，心想爷叔比我还要张扬，有腔调和气派，到底是一个上海80年代的“老克勒”。女人的虚荣马上使她昂起头，走路自由轻快了许多。走路步子中，有些像模特走台，长申拉着孩子，让她快半步在前一点。

她散发出幽幽的香气，八年前曾经是陪唱“歌女”，也没有今天那么“美艳色香” ，显出不俗气质和中年女人韵味的立体感。

根据上个月在微信中长申和小俞商定的十四天旅游方案，第二天长申就马上带她们去了德国和捷克，10天后回维也纳了。

维也纳市中心最大菜市场周边有许多中国人的饭店和货行

再玩4天后，回深圳去。

现在他们刚刚回到维也纳，长申的经典维也纳重头大戏即马上要开始。

上午参观了维也纳大菜市场，必定会去几家“亚超市场”看看。午饭后，驱車去著名的《美景宫》。

 

《美景宫》是维也纳最著名的巴洛克宫殿之一，现在看来是处于最市中心的宫殿式花园建筑。它不是皇家宫殿，而是军事元帅欧根亲王的府邸，他是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杰出的军事统帅。欧根亲王找来当时奥地利巴洛克风格建筑师以法国凡尔赛宫为蓝图，设计修建了美景宫。美景宫依据地势，分为上、下美景宫两部分，修建耗时24年，在1724年全部落成。1955年，也就是在这里奥地利和美英法苏签订了解放自由协定，走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国的黑暗历史。

就在离开《美景宫》朝第一区《英雄广场》去的时候，在四区的一条小街上，长申的车保险杠，突然被一辆自行车撞上，自行车轮全部弯曲。人正好倒在上街沿石条上，老人面朝地，双脚被自行车压着，长申停下车，出车门就马上想去扶老人，小俞冲出车来大叫：

“爷叔，你先不要扶他，一切都不要动，保持原状，我先要拍几张照片”，

国内经常有碰瓷发生，小俞不想让长申吃亏，是老人没看清红灯，从侧面撞上来的。

“那财（你们都是）是上海人”，倒地下的人，开口讲了上海话。

“ 是的，阿拉是上海人”长申蹲下身去看那个倒地的上海老人，这个脸是有一些熟悉的。

“拿（你）不要急，我不会敲诈的，我的责任。”

“家里有人吗？”问老人。

“我一个人”回答很干脆。

长申觉得今天的这个车祸有些复杂和特殊，陪小俞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了，就马上打电话让太太赶过来，带小俞和儿子继续去游玩维也纳，接下来的事自己要一步一步帮老人解决。

半个小时后，她们继续玩。长申把破自行车塞进后车厢，几乎是抱着上海老头子进小车的。

在医院里，拍片又上石膏，上上下下地联系和等待，又去借了辅助车，拐杖等物，到了晚上7:00才把老头送到家，城郊外国饭店地下室里。

上海老人叫卢咏会，大多数中国人不知他真名，都叫“老爷叔”，以前经常听说他的事。一路上他老是在呻吟，其它话也没有。全部安排好，还去买了东西让他有吃的，长申才离开老爷叔的地下室。

当长申在晚上9:00到达“琵琶女”小俞旅馆时，自己饭也没有吃，小俞马上把下午在步行街维也纳最高档的《Demel》蛋糕店买来的糕点拿出来给长申吃。

“爷叔，这个上海老头情况如何？”小俞想着自己，还有维也纳最后三天行程与他有关系。

"你叫我爷叔，我们维也纳上海人都叫他是老爷叔，一个人孤苦伶仃住在地下室，脚上还包着石膏。哎，这种事让我碰到了，也让你碰到了”，长申简单地把伤情和老头的家庭情况讲了一些。

他在吃蛋糕时，小俞叫儿子拿来啤酒，自己则拿着扇子在他边上扇着，用湿毛巾给长申背部和肩部的汗擦干，儿子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进玻璃杯端给长申，小孩问长申：“宗伯伯你等一会还要开车回去，能喝酒吗？”中国的小孩已经习惯了，父母开车是不能喝一滴酒的。

他接过啤酒摸摸小孩的头，笑着对她说，多聪明的孩子，小俞，你儿子将来有出息。放心好了，我只喝半杯无问题的。

刚回来全部讲上海老头的事，要把刚才的气氛换一下，夸奖小孩的聪明和会讲话，实际上就是夸小俞的教育有方有结果，让她也高兴一下。

“爷叔，孩子以后如果来维也纳学钢琴，我们家里人一定支持他。”小俞有这个想法是第一次讲出口，这样她以后还会有机会来维也纳，欧洲对她和孩子的影响很大。

明天还是我太太陪你们去玩，我要陪老爷叔，不过明天晚上金色大厅的德国钢琴家表演，我会陪你们去的，长申讲完就要准备离开旅馆回家。

小俞有些发嗲的说，我还以为你没有时间陪我们娘俩儿去听这场音乐会了呢。步行街上买的夜礼服明天有用了，小俞一边送长申出去，一边在想自己穿那件夜礼服的美样。在许多人的注视下，走进“金色大厅”，她想这件事想了好久。

《美景宫》外景

二

长申又在欧洲见到了“琵琶女”小俞，10天德捷行程，这是可以想像很浪漫轻松的旅行，不能光从“历史地”看他们交往情况，但也必须从“现实”地看现状，不是浪漫不起来，而是代价太大而失去了意义。

让他忘记了自己年龄，觉得时光倒流，小俞出手阔绰大方，又喜欢打扮漂亮和高档。进出好旅馆，高档饭店，她总是大方地挽着长申的手，这在国内不行，别人不行，但是“爷叔”可以。俨然是一对老夫娇妻的中国家庭，小孩拉着长申另一个手，就像拉住一位老伯伯导游的手。她有时见小孩不在身边，也会像上海“嗲妹妹”一样的发发“嗲”，很有分寸不用言说，自我节制尺度自明。

想不到回到维也纳第1天，老爷叔的自行车撞上了长申的小车。幸福有时要等待很久，不但要有实实在在的事物发生，还要有能够感受这幸福的情绪和心情。然而恶运的到来，从来都是没有预感，就像一个会转动的舞台背景，几秒钟的时间。感知的器官必须适应，心灵也必须同步进行。

最早的上海北站是上海人进出上海的主要车站

苏卅的东山地区美景

梦一样的美妙场景马上切换成了老爷叔腌泡菜气味很重的地下室。

做那些端茶泡面的事没有问题，清理倒掉“排泄物”的事，一般被男人所鄙视，特别是这二个从不做家务事的男人所厌恶，他们二人都没有服伺过自己的老人和自己的孩子。长申也必须硬着头皮做，

“宗老板，让侬做咯（这）种事情，我实在不好意思”。

看着长申端着尿盆走来走去，他又不欠自己什么，又是不认识的，在昏暗地下室走廊里，房间厕所间跑来跑去。老爷叔并没有觉得幸运，有人免费来帮忙，而是觉得让长申这种人，为自己做如此低档无趣龌龊的事而懊恼不已。老爷叔是上海人中最要面子的人，上海人讲这是真正的“塌台”，这种是女人做的事。

“侨报报社里汪社长有没有把我的寻人广告挿进去”，他又问长申。

长申回答他一切都在进行之中，汪社长是自己的老朋友，这点情面还是有的。

老爷叔地下室，顶部最高处是一排厚厚的玻璃砖，从外面还会有一点光线照射进来，太阳好的时候上面这朝南，墙角处的阳光会光顾老爷叔地下室一两个小时。看着那些微弱透过厚玻璃砖漏进来的光，总会想起电影中的监狱场景。中国历史上有“卧崭尝胆”，可他是为了省钱回上海终老，八十多岁的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这叫“自作自受”，老来苦是真正的苦。

回想昨天医院回来进入地下室，打开电灯，房子很大，墙上干净洁白，好像刚刚粉刷过的。

简单的几件橱柜，桌子，虽然很旧，却很干净，看得出油漆过。

老爷叔的老家━━苏卅东山

单人床上被单一眼看上去，是早上整理完床后，又用大毛刷刷过一遍的那么平整无痕皱波，盖被也是折叠成方形，如军人的床铺一样，整个房间不见乱糟糟的衣服和要换洗的脏衣服臭袜子。

在维也纳上海人的外地人的单人住宿房间，长申是看得多了。杂乱无章到还可以原谅，那种几乎是已经渗透进墙壁里去的熟泡面混杂着咸菜臭鱼酸鸡爪已经发霉的刺鼻气味，在这里一点都没有。

上海人讲清洁爱卫生是在全国有名气的。但有人年老单身，就会马马虎虎，老爷叔就是那么“一本正经”，这大概从小出生艺人家庭，父母是要天天“上台面”的人，养成的“三清四落”外表习惯，上海人讲这是一个要清爽的老头子。

地下室最醒目，对着门口的墙前有一只橱柜桌，中间一个空的玻璃花瓶。墙上是有二张照片的镜框，看得出是过去国内120底片印的照片，又经过放大和修整，一张老爷叔和父母在上海“人民公园”拍的，背景是国际饭店，体育俱乐部和华侨饭店，时间是1961年。另一张是和老婆儿子的照片，在1974年外滩，背景是中国人民银行，和平饭店，儿子只有三岁。

在空的玻璃花瓶外有两个木玩具的靠背椅子，深红色的油漆看上去如红木一般，椅上靠着一把木刻的琵琶，另一个小椅子上靠着一把木刻的三弦。一个八十多的老人真是有童心啊。

“两位老人还在吗？”

“文革前都过世了”

仔细看照片，六十年代的老爷叔“相貌出众神情自如意气奋发”。长申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几乎可以说此时“惨不忍睹”，与他“高光时刻”相比。长申在肚中自言：这就是自然规律，八十几岁的老人，还算“结棍”（结实）的。

“老婆孩子呢？”

“清查四人帮余孽时，怕我会坐牢，成为反革命家属，离婚带着儿子去苏北老家盐城”

“现在呢？”

“一直联系不上她，她没有文化，没有认识几个字，大概已经嫁人”

口气中没有一丝怨恨，反而有一种老婆的行为非常英明，否则也会跟着自己一起到外国来，住在地下室受罪吃苦，没有文化的人到处都一样。

“没有文化反而救了她，救了儿子，她会把儿子带好的，她很爱儿子，女人都一样”讲到这里他有一种“解脱”感，他相信儿子一定很幸福，远离自己是对的，自己还有个“种”在遥远的苏北。

“出国后回上海去过吗？”

“开始时没有居留，后来是没有钱，一次也没有回去过，但我时时刻刻关心上海的一切情况，现在有手机就更方便了”。

“钱呢？”

“给赌场了”

“现在呢？”

“九年前我戒赌后，开始报税，还有几个月可以有退休金，就准备“杀根地（彻底的）”回上海去，不再回维也纳了。”话中是带有隐隐的愉悦，

这种情况在华人中绝少，可能国内还有什么事情要去办。

市中心国际饭店和华侨饭店

外滩的和平饭店和中国人民银行

“你们都有家属，老婆孩子。我只有一个人，谁来把我的骨灰带回去，还是趁健康，可以自己走回去。一个人来的有名堂，走时也要清清爽爽，有个落脚点”。

讲到此，他闭上了双眼，他在想像自己骨灰边上有父母的骨灰。

闭了两分钟他才睁开眼。他是一个喜欢讲话的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上海男人和他聊聊，问问他的过去。

“来，宗老板讲一点我过去的情况拨侬（给你）听听，我的故事讲一个礼拜也讲不完。”

祖籍苏州东山人，父母是评话说书艺人，父母的从艺生涯是他今后的唯一选择。新中国解放后，他来到上海纺织厂做工，后去参军。回来还在厂里，是一个文艺积极分子。

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之一，王洪文是他同厂同事关系，一起造反后，他被提拔到上海总工会宣传部门，又代表上海工人阶级去全国各地宣讲。四人帮倒台时，一九七六年十月，老爷叔正在北京，作为四人帮随时可用的政治人力资源。

文革结束后，他被押回上海，市委对他严厉审查，要他交代更多同党和许多大事件的细节情况，他记忆力非凡，交待问题时，一不小心就给审问人员“讲故事”。

老婆走了，房子也分给了厂里工人。他回到厂里，住集体宿舍，不久后经人帮助出国，来到匈牙利又偷渡进了奥地利。

凭着厂里优秀机修钳工的能力，他一直在奥地利做着装修的工作，有钱就去赌。

今天听他讲在文革中，上海山东路上“解放日报”事件，南京东路“惠乐公司”事件，特别是他有声有色地讲起当年跟着王洪文在“安亭事件”中的行为。这些事件在老爷叔口中如数珍宝，他口中的时间都精确到几月几日几点钟，地点把周围一些小马路也一起报出来，特别是安亭卧轨的人员，老爷叔一口气讲了22个人的名字，真让长申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人都是出生入死的铁杆朋友，王洪文、陈阿大的忠诚分子，也有人被判刑坐牢，幸亏当时他在北京，上海民兵活动没有参加。

老爷叔有惊人的记忆力，又有语言讲述和表达的诱人吸引力，听了两个小时都不想动一动，不想离开上海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那个话题，肚子是要吃饭的，长申马上给他泡了一碗熟泡面，自己就去上面外国人饭店，想吃中午客饭。

三

长申从地下室来到底层街面的餐馆，已经下午2:30，饭店营业还有半小时。

见酒台里一个中国女人，穿着当地简单裙装，如迎一个老客人的祥和神态朝他走来，问：

“侬想吃饭？还是喝一杯？”

噢！上海女人？见到中国人，他没有思想准备，又来一句上海话，有些惊奇，一秒钟后马上把口中的德语咽下去，带有老华侨的腔调吐出上海话：

“中午客饭，要猪排，小杯啤酒”

心想问问情况，以后说不定这个上海女人可以帮帮忙。

送来一杯啤酒，她很客气地讲：

“侬是同乡会的，我知道。虽然没有见过面。昨天晚上他讲了车祸的事，谢天谢地，没有侬就要我出面忙碌一个下午了”。

一语道破她和老爷叔有一种关系。

“你是怎么在这里做工的？”长申问

“我是老板娘，老公是老外，在厨房里做大厨。”

她很淡定，就是要在这个上海老乡面前亮一亮自己身份地位。

维也纳有一些上海女人，他们嫁入本地人家庭之中，慢慢不再与华人和同乡人更多打交道，像人间蒸发，她们是华人“万花筒”中，较有色彩的一只角，每人可写一本能够让人看得下去的小说。

她端上一盘什锦沙拉，作为前餐。红色的外国腌萝卜和白色的腌白菜，金黄色的带有淡淡色拉酱的熟土豆条，让长申很有味地吃起来。

狼吞虎咽很快把盆中沙拉吃完，

“味道好吗”她过来说。

“不错，酸溜溜的，看上去就很新鲜，是饭店腌制的吗？”长申问，

她刚才在酒台里看他的“吃相”，像一个上海北火车站天目路上小饭店里刚到上海吃阳春面的乡下人“小赤佬”，外表看上去倒像一个知识分子，咯种“吃相”与这里的客人差远了。

这个烤腿肉是维也纳人喝葡萄酒时的最佳配菜

维也纳面包粉炸猪排━━世界名菜

维也纳特色菜烤猪腿肉

她回答：“我老公习惯了吃自己腌制的各类沙拉菜，店里客人都喜欢，再来一份要吗？”

“不要了，否则猪排就吃不下去了”长申难得吃炸维也纳猪排。

她端来一大盆两块炸猪排，深桔黄色用面包粉炸的猪棑，淡黄色的两片柠檬片和一小碟棕色的汁水，极有诱惑力。

当吃第二块猪棑时，她开始做中午关门“休息”的准备，把门外客饭广告牌拿进来，关掉了大部分店堂里灯光。

“到底是老板娘”长申看着她手里拿着一份烤猪腿肉和半盆绿色拉在长申对面坐下准备吃，他就随意讲了一句。

“天天总是吃猪牛鸡肉，总要换换花样。你明天来也给你吃这个菜”她马上回答。

上海女人总要有一副真正老板娘的腔调，这种话一听就说明这里的一切她全部说了算的。

厨房里的人都从后门走了，锁了饭店门，她做了一个维也纳的“蛮郎秀”咖啡端过来，

“今天中午客饭我请客，有时间坐一会吗？”她问，带着一种有事要告诉的神态，肯定是关于脚底地板下面躺在床上的老爷叔。必须再进一步了解全部情况。

“谢谢侬请我吃中饭。我没有想到老爷叔这么生活。”长申开了话头。

她开始回忆，原来住在我们楼上一套单人房里，后来不知怎样，脑子一下子“怀特了”（出问题）想多存一些钱回上海去养老，就要求住地下室。主动把饭店和这栋房子的机器，管道，电工，木工和维修工作包下来，他自称是上海国棉17厂里的8级钳工，其他生活（工作）都是“三脚猫”（都会一点），老板娘开始讲八、九年前的事。

长申出于礼貌问：

“怎么称呼侬，老板娘？”

“噢，我叫杜春霞，上海家里叫我阿妮（家中老二），和老外生了三个女儿，家人都叫我安妮”。

“我叫宗长申”

“早上7:30看到你有些撞坏的车子停在门口，就知道侬真咯又来了，上海人中开大兴（吹牛）的很多。一个上午，他讲了许多吧。”

“是的，从父母评弹说书演员一直讲到免签到匈牙利，准备吃了饭下去听他讲在奥地利的二十几年的生活。”

“你也是劲道足咯（有兴趣的），这些与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搭嘎的，什么王洪文“解放日报”“安亭事件”，他讲起来像说书一样”。

“他讲文革时，你大概刚刚出生，但我已经十六七岁，家又住在外滩地区，上海发生的一切大事，通过各种不同的游行队伍，我是清清爽爽，听他又讲了一些具体内容，我觉得又回到了当时六七年的上海，可惜当时年龄还小”长申回答。

“柜桌上的小玩意看到了吗？还有墙上和他父母老婆小孩的照片。老爷叔有时去荒地里采一把野花回来，插在桌上花瓶中，一般是中国节日或他父母的什么日子。冬天实在天冻无花可采，他才会去买最便宜的一把花，插在花瓶。这个时候就能听到他会唱一段评弹，他说唱给父母和妻儿听，让他们听听，就会知道我还好，我还活着。”此时阿妮的语言中带着尊重又有些凄凉之感。

“真是一个孝子，看上去是一件没有什么意义的事，他会想出一个意义，坚持做下去，真是不容易”长申听了有些动容。

中国人的祖宗，就是宗教，就是心中的神，到时候就会用各种形式来对话，与西方人不同。这里的外国人认为“上帝创造了人”，中国人一直认为有了祖宗才有我今天，感恩终生终世。

“我的第三个小女儿，前几年经常去下面地下室，去看柜桌上两只小木靠背椅子上的琵琶和三弦，还一定要他弹给她听，这个时候，老爷叔就手拿小小“琵琶”，口中发出琵琶弹奏的乐声，小女儿见他此时总是闭上眼睛，还会唱一段评弹。他还教小女儿讲上海话。”

她喝了一口自己杯中的白葡萄酒，又讲：

“出生在艺人家庭，记忆力是父母给他的唯一才能，在工厂文艺宣传中，在杨浦区工人文化宫曲艺演出队中，在文革后期去全国各地做宣传演讲中，在维也纳赌场中都很派用处。因此他也赢过一些钱，有钱后和不同的女人乱混，外国人中国人都有，在“红灯店”染上过“性病”，三个月后才病愈。一表人材的上海人，变成了“五毒”俱全的“死老头”。

在赌场上，有时赌到早上四、五点钟，那些临时同居女人就会给他递过来牙刷和毛巾，刮刮胡子，喷些香水，精神一下，又下赌台去了。不赌了，住地下室后，就没有朋友来了，不管是男是女。”

“九年前才戒了赌，他的戒赌方法就是每天大量喝酒，赌是戒了，酒就上瘾了。上个月医生说，再喝酒下去命就没了，他才停止了喝酒。但是烟还实在是戒不了，不听医生劝告。他想着回上海去，他一直说，啥人会给我骨灰箱带回去。”

“我问他上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让你戒了赌，又戒了酒，八十多的人又要交足了保险金。人也没有了，只是一堆骨灰，埋在哪里去有那么重要吗？他总讲，这是做人最后一个要求，埋到父母坟地边上去，生没有伺候他们，死后陪陪他们。”

她直面长申，就像她过去无数次的直面老爷叔问这个问题。光用叶落归根去解释，显得很苍白无力，在老爷叔身上一定有其它我们普通华侨不能理解的理念和心思，也可能是他自己也不清楚灵魂深处，存在着某种东西在自作聪明。

现在她想听听长申的解释，对于一个在海外生活了三十几年的人，心里怎么会没有话来回答这个上海女人。

长申不想急着回答，慢慢地用手去摸摸面前酒杯，冷冷的玻璃让手很舒服。

看着老板娘直盯着自己的目光，她前面有一次失败的婚姻，是刚来时与一位浙江人，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有三女儿，饭店和一栋房子，地下室有老公每星期都认真腌制的白菜萝卜，酒窖里有老公的父母家族留下来的佳酿无数。这三个女儿如果坐在面前一起用笑脸对着你，你有铁石般的心肠也会被这三张笑脸化为与世无争与她们永在一起的纯美心意。

长申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在想着回答她提问的语言，实际上他在想着这十几天来陪小俞儿子旅游中她身影的许多一刹那，同样是两个中国南方女人，她们想的、穿的、吃的，甚至体态上都相差那么多。就在她刚才送啤酒端菜走近长申时，他无意识地深呼吸一下，她身上一些饭店里的油烟气味。而小俞这次来维也纳起码带了三瓶不同的香水，还买了一些其它香气型的。

她喝的是一半葡萄酒加一半的苏打水，第二杯又一口喝了下去，看着长申等着他回答，他把杯拿在手里，还有大半杯，她就自己离开椅子朝酒台走去，她的背影全部展现在长申的眼前。

第一面对她的影响就很深，上海女人有那么高耸的胸脯不多，还没有机会“研究”地观察她的背影。现在可以多看一眼了，略宽坚实的臂膀，在裙袖的包裹之中，她的腰下部分在裙子折皱中，有形有状，上海人讲：有模有样的女人身体第二重要“性器官”，上下是那么地浑然一体。刚刚一直在想老爷叔的行为动机，为什么是如此这般，现在长申突然间头脑中出现了那句话，

“屁股决定脑子”

可以解释老爷叔，也可以解释在她脸上看到的“美好安定的生活如太阳会升起那么自然”神色。

叮，铃，铃！他一看老爷叔电话，就对在酒台上倒酒的阿妮讲：“老爷叔叫我，我先下去了”，长申一口把白葡萄酒灌了下去，推开饭店门去地下室，安妮在酒台上大声说：“晚上再吃了夜饭回去”长申听见了，但也来不及回答她。

，

当那鹿回头时看到什么呢，又在想什么呢

四

三天就很快地过去了，尽管长申都不得不去照顾老爷叔，明天小俞就要离开维也纳。

晚上9:00时，小俞儿子上床准备睡觉，她讲陪爷叔去喝酒，马上就回来，儿子挥挥手，开玩笑地讲，不要喝太多，你晚上还要开车回去，宗伯伯再见，小孩很尊敬长申，像朋友一样经常拿喝酒跟长申开玩笑，批评长申。

在维也纳步行街上找了一家有较广宽视域的顶层大酒吧，两人回忆了旅途中的趣闻，小俞讲的多一些，欧洲人的文明，有钱人的精致和雅趣，她看到和听长申介绍后，是留恋和向往欧洲的，但长申与她讲的则是自己的打算和老爷叔的一些情况。

在酒吧回旅馆路上，此时已经深夜一时多，长申挽着有些醉意的小俞，她的肩靠着他胸前，但她思维很清醒，讲起她和先生前几年在海南三亚海边买了一栋别墅，公司里的员工经常去那里度假，如果长申回上海想多住一些时间，换换环境，提前两个月告诉她，她可以把时间段给长申留下。她也听说了，老爷叔也要在明年和长申一起回上海，如果老爷叔想和爷叔一起到海南住几个月，她也很愿意的。

小俞和儿子回了深圳后，长申就开始忙着处理剩余商品和一些外国朋友送的油画和艺术品，还有房产。

不久，她发来了在海南别墅的地址：

中国海南省三亚市天涯海角区，梦里归路，看到《鹿回头》雕塑左转弯，第5栋。

沈宪 维也纳

2022 .3 .5

小说《鹿回头》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