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的生死观

江江

　　2019年3月，我婆婆过了她的96岁生日，那年是她第八个本命年。她姓牛，她也真牛！

生日家宴简单而隆重。儿孙绕膝，四世同享天伦之乐，老寿星疲弱却倔强地坐着，吃生日蛋糕时眼神开心顽皮，但腹部的肿块已经让她感到阵阵的疼痛了。我们心知肚明，却合计不出一个办法能说通她去医院。因为几天前她疼倒在床上，急救车来时，她连骂带矫情，说这是我自己家，我没病，说急救员没穿白大褂，是假医生，躺在床上呼天喊地，竟然把急救车给骂走了。我知道她心疼钱，知道她害怕去医院，最重要的，她是个视死如归的老太太，可是再怎么，也不能把急救车骂跑呀。这个老太太，真牛。

这个老太太其实是不怕死的。她早在自己六十多岁时就备好了寿衣、寿鞋。那鞋上还有她亲手绣的花。她曾经从我这里要走几大块用于礼品盒的衬布，金色银色白色黄色都有。她把这些碎布头拼接成一块大布，一边缝着一边和我说，我死了你们就把这块布盖我身上烧了吧。骨灰没用，随便扔了吧。做完这些事，她好像心满意足了。后来她八十多岁时，有一天忽然对儿子说，我那双绣花鞋我不喜欢了，你再给我买一双吧。

这个老太太不仅不怕死，她还不信佛。我初到婆家时，看见老房子里有个佛龛，里面空当当的，没有佛像没有香。我问婆婆怎么回事，她说，祖辈让我天天拜佛磕头，我都拜了那么多年了，有点吃的我饿着肚子还得供它，我照样挨饿得病，没得它一点好，拜它没用。她说，旧社会那么多人信佛，可是佛爷救了谁了？大街上那么多冻饿而死的，战场上那么多伤兵死人，哪个是自己想死的？

后来她把一尊瓷制的毛主席雕像放进了佛龛，笑着说，这样毛主席安全了，我也安全了。我现在就信毛主席，就信我自己。等我死了，我连尸首都不要，你们就拿个破席卷吧卷吧，把我扔大街就行了。我说，那我们成什么人了，得多招人骂呀。

那时我就很感慨，那么多有文化、识字懂理的人，要么信佛，要么要棺材要墓地，而这个不识字没文化的乡下妇女，竟然能唯物到这个份上，多么彻底。这才活得透亮，敞亮。

婆婆其实怕得病。她很早就和我说过，她就怕得那种瘫在床上的病，自己遭罪，亲人受累。所以她从六十多岁开始，就学着城里人那样，睡觉时穿着睡衣睡裤。她说这样文明，免得万一动不了时尴尬。

她更怕去医院，怕打针，怕吃药。一是她受苦几十年，很少经历医院那种场面，犯怵。二是她苦惯了，有病一定扛着，直到扛不动。免费的体检她从不参加，该吃的药她吃到九十岁就坚决不吃了。她说她已经活得够本了，活一天赚一天。没想到，这一赚竟让她赚了六年。

为了能尽可能长时间地生活自理，她强烈要求和我们分开过日子。自己一个人在村里平房住时，她每天早晨起床后做各种操练活动要一个多小时，只要天气晴朗，她一定要出去晒太阳，和邻居聊天。能做的家务她全部自己做。八十多岁了还坚持为别人蒸包子、送菜。她不会骑自行车，但是三轮车骑了多年。她去大河渠遛狗，和邻居出去采摘野菜。

不仅练腿脚，她还练脑。住在我们家时，她不会用洗衣机，学了几次都记不住。她竟然找我要了胶布，剪成小块，分别贴在洗衣机的按键上，上面标好序号1，2，3，然后得意地跟我说她会用了。她一个人在家时会听收音机，开电视找频道，学会了使用微波炉。她见着什么新鲜玩意都要摸摸看看，琢磨完了还要问你几个问题。

我们曾经为她找了换了大概有十几个保姆，她一个都看不上。直到最后自己有了手抖的毛病，才不得不认怂。

可是为了能够生活自理，该治的病她一定去治，怕也忍着。记得她八十多岁时，白内障很厉害，严重影响她视力了。她说，我要治病，我有钱。她儿子给她找了同仁医院最好的大夫，这位几十年没去过医院的老太太回家时双手冰凉，苍白的脸色许久才缓过来，但是她闭着眼睛急切地问，设想着睁开眼睛后她能看见什么，紧张、兴奋得像个孩子。

她八十岁后曾经摔过两次，居然只有一点骨裂。卧床不到两周，她就自己挣扎着要起来。一动就疼，一疼就歇，歇会儿再动。她从坐到站，手扶床边半步半步挪着蹭，嘴里还要骂个不停，累了歇会儿再骂再接着蹭。一天一身汗。当她能自己扶着墙上卫生间时，她得意地笑了。

有一段时间她腰疼得翻不了身，医生诊断是骨质疏松，几年间先后给她打了六个骨水泥钉，她先后卧床几个月，挺拔的腰杆又重新直了起来。

只有她的牙没能治好补齐，是我们儿女们的遗憾。那是因为她的牙有炎症，需要分几次治疗才能戴上假牙。第一次治疗时需要上药、拔牙，从医院回家后，她说，别人去医院都得好处，我反而赔了三颗牙，亏透了。第二次能给她安装假牙了，她却坚决不去医院了，谁也说不动。

说到底，我婆婆怕得病，怕去医院，最核心的问题是她怕拖累儿女。在村里老房拆迁、等待回迁的几年里，她和我们一起过。那时她已经八十多岁，短距离尚可以自己走，稍远的路就需要保姆和轮椅了。她白天一个人时经常呆望着窗外，觉得帮不上我们，还用个保姆。她说她好纠结，想死又死不了，想跳楼又怕给孩子们抹黑，怎么都是拖累。后来换了个开朗勤快的保姆，这个阶段才慢慢渡过。

当她住进回迁后的新楼房，心情彻底解放了。那几年她身体越来越衰弱，心情却越来越平静、安静，或者说是淡定了。她越来越不爱照镜子，有时给她买了新衣服，她兴致冲冲地走到镜子前，边照镜子边说，瞧这德行，太寒碜了，把新衣服都糟蹋了。又说，这个模样不能出门了，自己看着都难受。有时候甚至说，快让我死了吧，别这么活受了。

但她好像变了脾气。孙子们来看望她时，她微笑着，说话轻声细语，不像从前那么高声大嗓了。儿孙们的烦心事她不去问，不再操心了。手抖得厉害，端不起碗，她平静地看着满满一碗没盐味的汤面，静静等着汤凉一些，然后迅速端起碗，抖着手囫囵着连汤带面吞下去。后来，她囫囵着穿衣服，囫囵着洗脸，只要能自己囫囵着干的，决不让别人插手，也从不抱怨。

2019年7月，这个坚强的老太太，还是被我们送进了医院病房，医生的诊断是肠癌晚期。我们希望她能缓解病痛的折磨，但家里没有止疼针，只好无奈低把她送进医院。但老太太不得不忍受医院按流程安排的各种检查和治疗，这是必选项。可怜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开始了和各色人等的斗智斗勇。

我们为她取消了可做可不做的任何检查，并确保她不做任何有创伤性的救治。 医生来给她做检查，她不做任何配合，护士给她吃药，输液，她几次扔掉药片，拔掉针管。为了保护输液安全，几个护士相互配合，好不容易给她双手戴上了防护手套，她居然用衰老却灵巧的双手，大半夜自己摘掉了自己双手上的保护手套，像变魔术一样，连专业护理的护士们都感到惊奇。

儿子来看她，她说：儿啊，你行行好吧，你小时候我待你多好啊，你现在怎么对我这么狠？你看我在这里多苦啊，你快带我回家。儿子和她聊天，找出儿时的照片让她看，她和儿子逗笑着互相揭短。我要帮她清理下身，她用手打我，眼神却示意我去找护工来干。我暗想，这个永远也不会得老年痴呆的老太太，她的头脑咋这么清醒明白，说话咋这么睿智机敏。如果不是这病，她开开心心活到百岁是没问题的。

不幸的是，老太太的生命定格在了她的第八个本命年。她儿女孝顺，四世同堂，后半辈子是幸福满满的。祝愿她在天堂没有任何病痛，快乐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