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队的菜地

颜世亮

<p class="ql-block">  把部队比作“大熔炉”和“大学校”,是指军营能锻造品格意志,能学到知识技能。兵种不同,所学的专业技能不同,但当过兵的基本都会种菜,就像都会打枪一样。&nbsp;</p><p class="ql-block"> 我77年当兵,开始在海岛的守备部队,岛上地貌高低起伏,鲜有平地。连队的菜地是前辈老兵们见缝插针,因地制宜开掘出来的。菜地形状不同、大小不等,分布在营区四周,最远的离营房300米开外了。纪律条例规定,即便是星期天,未经请假战士也不得离开营区 。没有围墙如何界定营区范围呢?战友们都知道,但凡有连队菜地的区域,不算出营区的。</p><p class="ql-block"> 各班都有自己的“责任田”, 收获的蔬菜由炊事班过称,登记到产量公示表。连里适时对成绩出色者进行表扬,并作为评比先进班排的依据。</p><p class="ql-block"> 有了竞争机制,就有了热火朝天的生产运动了(部队里把种菜称为“小生产”)。菜要长得好,肥料不可少。连队种菜不用任何化肥,肥料全是天然纯野生的。当然,农药也是不用的,菜叶上长虫就用手一只一只逮。通常是些翡翠般晶莹剔透的菜青虫,蠕动着软软的身子,十分可爱。</p><p class="ql-block"> 每个班都挖有一个加盖的肥料坑,为了囤积肥料,各班想方设法,各显神通。</p><p class="ql-block"> 最优质的肥料,当然是人粪尿,于是厕所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我们连分两个驻地,。俩炮排在海边前沿,连部这边三个排只有几十号人,每日产肥量不高,基本上刚落坑底就被人掏走了,根本到不了化粪池。</p><p class="ql-block"> 连队的厕所是蹲坑,背靠背两排用木板隔成十余个小间。掏粪就是用长杆勺子从蹲坑口子伸下去挖上来。经常是天刚亮,起床号还没响,就有战士去掏了,捷足先登者自然收获颇丰。白天训练之余,也常有战士会去厕所转转,只要有一点,立马刮得干干净净。</p><p class="ql-block"> 猪圈是另一个重要肥源,连里养有二十来头猪,一位专职饲养员,归炊事班编制。猪栏肥同样也是靠“抢”的,要去得勤,因为不只你们班在惦记。收集猪栏肥要用铁锹,为了不损耗,就用劲地刮,铁锹在水泥地上都能划出火星,发出刺耳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猪舍的构造像一排拖鞋,里面半间盖顶外面半间露天。有一次我铲完一间要去隔壁,为图省事就就翻墙过去,因为隔墙高只有1米。谁知一落地,脚底一滑摔了个“仰八叉”,屁股上全是猪屎尿,猪都笑了。</p><p class="ql-block"> 唯一不需要“抢”的动物粪便只有牛屎,可以放飞心情漫山遍野地去捡。海岛的山坡上除了种有一些矮小的松柏和搓揽绳用的剑麻,大都荒着的,成了当地人的天然牧场。海岛渔家和陆地农家不同,受饲料条件限制,很少养猪,却会养一头牛或三两只羊。</p><p class="ql-block"> 山坡上,常可看到三三两两的牛羊自由散漫地吃着草。羊屎颗粒散落在草丛里,很难收集,我们只找牛粪。牛吃的是草,牛屎基本没啥臭味,营养价值相对低些。谚语有云:肥料质量好不好,一闻味道就知道。臭味浓淡和肥力大小排序是一致的:牛-猪-人,都是左弱右强。</p><p class="ql-block"> 牛粪被晒干或风干后又硬又轻,我们只需带只麻袋,直接用手捡,然后轻松地就能提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拾粪的人多,拉粪的牛少,渐渐营区周边就不太多了,只好扩展范围。一个周末,班长带着我去拾牛粪,走了很远,麻袋依然是瘪瘪的。路过一个村子,我俩就进去想碰碰运气。</p><p class="ql-block"> 我的班长姓徐,是上海人,但干起活来一点没大城市人的娇气,情绪极好。他对我说:我是把干活当做锻炼身体的。我很欣赏这种对待劳动的心态。当年总结评比,评语常会有“热爱劳动”之类的字眼,我以为不确切。恩格斯曾说,劳动仅仅是一种谋生手段。抽空去帮炊事班挑水或拿扫帚义务打扫环境,只能理解为热心公益或喜欢清洁。再往更高层次说是期望留个好口碑被战友尊重被领导表扬,而不会是真的热爱挑水或喜欢扫地。</p><p class="ql-block"> 在村口,我们发现有个牛厩。这是个弃用的水泥地堡,早先国民党守军留下的,因为能遮风避雨,就废物利用了。往里张望,角落有一大堆牛粪,边上还插着一把铁锹。</p><p class="ql-block"> 附近没人,班长有些犹豫。我想起“孔乙己”,就说:鲁迅说读书人“窃书不能算偷”,那么咱为种菜弄点牛粪也不能算偷吧?我俩进去装了大半麻袋,很快发现不对——湿牛粪很沉,别说手提,就是背也背不动!</p><p class="ql-block"> 班长在村里找来根木棍,我俩抬着麻袋刚出来就有人路过。那老乡很友好地朝我们笑笑打招呼,看来弄点牛粪的确是不能算偷的。</p><p class="ql-block"> 一路非常艰辛,却也一路欢声笑语。高兴是因为满载而归,决非喜欢抬粪。记得晚上脱下衣服,肩膀都红了。</p> <p class="ql-block">  经过努力,粪坑里已有不少动物粪便了。往里注入清水,再加进一些烂菜叶帮子之类,荤素搭配,发酵焐熟,酿成了满满一“锅”优质有机肥。这种方法在餐饮界有个专业名词,叫“乱炖”,好像属东北菜系。</p><p class="ql-block"> 菜籽育苗或菜秧插栽需要底肥,我们就上山坡铲草皮,下沟渠拔水草,晒干后烧制草木灰。初中《农业基础知识》课有学过,草木灰含碳酸钾,能让土壤疏松透气、保水保肥,促进根系生长,减轻病虫害。</p><p class="ql-block"> 新兵无论参军前是否种过菜,只要在连队生活一年,都会成为“种菜达人”。起先不懂,跟着老兵干几次,一般的种菜常识还是容易掌握的。</p><p class="ql-block"> 比如,青菜秧不能上午植栽,否则白天太阳一晒肯定死伤过半,所以要黄昏后。栽菜秧根部的土要压实,浇透水,经过一晚就会具备一定的生命力了。即便第二天大太阳会让秧苗暂时萎瘪伏地,只要傍晚水一浇,又会挺立起来的。“种菜趁日落,最宜连阴天”、“稀种萝卜密种菜”之类,都是老兵的经验之谈。</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在种芹菜,老兵说芹菜秧很贵的,小心别弄折了。正好连长走过来,接口说:“芹菜秧是贵的,我们家乡有句老话:种芹菜,有钱的买秧,没钱的买籽。”</p><p class="ql-block"> 连长络腮胡,姓林,黄岩人。我问,那为什么不买菜籽自己育秧呢?连长说,买秧虽贵点,但不会浪费。用菜籽很难把控,卖籽的会把油菜籽掺进去当芹菜籽卖给你,因为油菜籽不值钱。</p><p class="ql-block"> “那苗长出来不一样,人家不找他?”我问。</p><p class="ql-block"> 连长笑了,说:卖菜籽的很聪明,先把油菜籽炒个半熟再混进去呀!&nbsp;</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起来,有点明白了:造假之事,自古有之,只是没如今这么多而已。</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一般步兵伙食标准每月14.5元,海岛是否另有些补贴不清楚,反正有也不会多。养猪种菜,目的就是为改善连队伙食。那时物价水平是低,但靠这点钱,也只能管饱,不能管好。</p><p class="ql-block"> 吃饱是没问题的,军人每月定量有45斤,这比地方上高出不止1/3;食用油1斤半,一般城镇居民食油票高的有半斤,少的4两;猪肉3斤,居民肉票每人只有1斤。国家对军人的这些保障,是指可以平价购得,而不是免费领取。</p><p class="ql-block"> 粗略估算一下:45斤大米和面粉肯定超过7元,1斤半油加3斤肉合3元5角左右,这样伙食费就去了三分之二了。三餐的燃料和各种调料也是一笔固定的费用,再有添置更换炊具等等也要花费。另外,还得考虑留有节余,以备不时之需,如节日会餐、家属来队、病号饭…… 这样就所剩无几了。如果蔬菜都要花钱去买的话,是难以为继的。</p> <p class="ql-block">  连队的军需官叫事务长,具体管理全连日常后勤事务,除了领导炊事班,手下还有位给养员。给养员是我们连队最辛苦的兵,每天要翻山越岭数十里去县城或团部后勤基地用扁担挑回各种补给。&nbsp;</p><p class="ql-block"> 给养员是规范的称谓,平时都叫他“上司”或者“上士”,战友们来自大江南北,吐字是否翘舌不太一致,常常该翘时不翘,不该翘时乱翘。“上司”是顶头长官的意思,而“上士”是原先军阶的一种(通常授予服役第4年的班长),我至今也没搞清楚哪个是对的。</p><p class="ql-block"> 部队有句谚语: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餐厅里全连聚集,指导员火眼金睛环顾一圈,就知道是否需要找谁谈话。但如果因为是饭菜质量不好,这个嘟嘴,那个皱眉,指导员就没法判断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就有了另一个谚语:“一个炊事班长抵过半个指导员”,意思是说连队的伙食关乎连队的士气。 凭心说,当时咱连队的伙食还是不错的。</p><p class="ql-block"> 记得刚新兵下连队,适逢老兵退伍会餐,每桌都有一条两三斤重的野生大黄鱼。皮焦色黄,肉白嫩滑,一筷子夹去鱼肉就脱离鱼骨,放入嘴里,鲜美无比,而且没有小刺。烧鱼是负责带我们新兵的杨排长掌勺的,做黄鱼他的独门绝技。不久他就调去其他连队,听说改当司务长了。</p><p class="ql-block"> 听老乡说,两年前一担盐能换两担黄鱼,现在两担盐也换不来一担黄鱼了。此后大黄鱼更是稀罕之物,连队的餐桌上也再见不到了。黄鱼没有,带鱼还是常有的,东海的带鱼体宽且肉厚。</p><p class="ql-block"> 最令人振奋的是吃梭子蟹,当到了蟹肥季节,连队成筐买回来,基本都是1斤以上的,嘴里还吐着泡泡。每只剁成4块,放入葱姜蒜和盐加水煮。开饭时,炊事班通知各班拿脸盆去装,每张桌上一大盆螃蟹。战们友大快朵颐,敞开享用。</p><p class="ql-block"> 连队杀猪,就是改善伙食的好日子。当年没有冷藏设备,没法细水长流,只能速战速决。除了菜里多放肉,包肉包子或包饺子外,有时还会用猪肉到村子里换鸡,给战友们换换口味。</p><p class="ql-block"> 渔村的老乡买不到平价肉,吃肉只能买黑市高价。平价猪肉8角,黑市要2元,而活鸡在1.3元上下。拿肉换鸡,1斤换1斤,等量交换。相当于我们用8角买到1元3角的鸡;老乡花1元3买到2元的猪肉,双方都觉得自己赚了,皆大欢喜。多年后这种模式被称作“双赢”。</p><p class="ql-block"> 包饺子是件很热闹的事情,人人动手,个个参与。以排为单位,谁先包好谁先下锅煮,谚语 “头锅饺子二锅面”,道理大家都懂。咱们指挥排心灵手巧,每次都是率先完工,抢得先机。当饺子熟了,大漏勺捞到盆里,一只只如出水芙蓉,清清爽爽。</p> <p class="ql-block">  连队菜地通常以种叶菜为主,再就是萝卜豆角之类,不适合种可以生吃的植物。很难想象,一群大小伙子面对一条条青翠欲滴的黄瓜能够坐怀不乱。听老兵说曾经种过西红柿,结果没一只能长到颜色红的。</p><p class="ql-block"> 海岛不产水果,能吃到的水果是团后勤派送过来的。当兵第一年吃过两次水果。第一次是西瓜,一个排两只,西瓜切成相等大小,老少无欺,每人1片。咬一口含在嘴里不嚼,让瓜瓤慢慢融化,延长享受时间。最后,连瓜皮白色部分也啃干净,剩下薄薄的绿壳,才恋恋不舍地扔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是苹果,每人两只。吃的时候舍不得削皮,咬两口就用纸裹起来,待会再吃。咬过的苹果氧化后发黑,我根本不在乎,反觉得还更甜些。</p><p class="ql-block"> 有天晚上,指导员写材料,要我去帮忙。直到夜深了,他问我是否也饿了,要我去菜地拔个萝卜。老兵们称这种萝卜叫山东大萝卜,成年后有2、3斤。我拿着手电去菜地拔了一棵,到井边洗洗干净。指导员接过萝卜,皮也不削,直接拿刀割成了几段就开吃了。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我也用刀拉了一小块尝了尝,不好吃,有点辣口。</p><p class="ql-block"> 我以前只生吃过胡萝卜,从没听说白萝卜能生吃(腌过的除外)。指导员姓宋,山东人,也许从小就吃惯了的。</p><p class="ql-block"> 连队挖地不用锄头,使的是铁锹,一学也就会了。除了植菜苗和收割,菜地的日常管理就是上肥浇水。在炎热的季节,甚至要早晚各浇一次水,好在菜地边就有水井。</p><p class="ql-block"> 连队战士没条件那么讲究,寝室里毛巾只能挂1块,抹脸搓澡檫脚全是它。脸盆也是这样,具有多功能,全方位使用。洗脸洗衣洗脚自不必说,还要充当劳动工具,平时浇水全靠脸盆。</p><p class="ql-block"> 有次要给菜浇粪汤,不知是粪桶不够还是没桶,反正是直接用脸盆去装的,然后小心翼翼地倒在每棵菜的根部。巧的是,第二天赶上连里包饺子,脸盆又担任了炊具,拿去餐厅和面、装饺子馅,最后用来盛饺子。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心理障碍的。</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调到38师,师指挥连在师部大院。院内无地种菜,师直属连队的菜地都被安排在十多里外的军用机场边。连队在那搭了个茅屋,留下两名战士管理菜地。其他战友隔三差五也得过去干点农活,好在连队自己有车。</p><p class="ql-block"> 光阴荏苒,当年在部队的种菜经历,并非只是记忆,留下的还有终身受用种菜技术。</p><p class="ql-block"> 我初到杭州的时候,家住一楼。因为是老小区,没有架空层,底楼的阳台位置是个10余平米的小院。几个月后,小院被我打理得郁郁葱葱,生机无限,夫人又惊又喜。我说,这些花卉都是草本的,跟种蔬菜也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你会种菜,在哪学的?” 夫人很奇怪。</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娓娓叙说了当年自己“穿军装菜农” 的往事……</p> <p class="ql-block"> 颜世亮</p><p class="ql-block"> 2022年3月8日於杭州桥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