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挣 命

船城先生

第三章 我娘 【图片来源网络】 人不耐烦医院，是不耐烦医院里那股浓烈的药味，和医院里令人恐惧的呻吟。庄稼人更不耐烦医院，进医院就意味你的穷苦再添一层的穷苦。

那年麦天，不想进医院的我爹却血糊糊被抬进医院了。我娘兑现着她的承诺，卖光了家里能卖的物什，擓着吃奶的我妹跑遍了穷亲戚，还是没借够我爹住院的花费。她拖着一身愁苦回到家里，给我奶奶熬了碗菜粥饭，歇都没有，就挪着死沉的腿一家一家挨门求告，希望乡邻们能看着往日的情份挪借一些。但我娘没想到，残酷的现实像打麦机那声爆炸，把她的天真炸得一地零碎。在那个十块钱都是命的年月，谁会拿着一家的吃食去换一条事不关已的命呢！这不怪他们。

当我娘借到村东那座破窑院，敖子媳妇正盘腿树荫下受活着，见我娘来，装作没看见。我娘㨤着我妹站不是、坐不是，咬着嘴唇尴尬在她跟前。我娘看着她的脸，心一横低声问道：“他嫂子，手头有活络钱没有？”

敖子媳妇动都没动，粗声说：“你这是求俺嘞？”

我娘说：“就算是吧。”

敖子媳妇说：“还是回去求你公公吧。”

她嗓门高，说话就像吵架，何况还是带气的说话。我妹哇的一声哭了，哭声嘹亮，小胳膊小腿弹腾着，我娘的泪跟着扑簌簌流下来，再不愿看敖子媳妇那张柿饼脸，㨤着我妹扭头出了那座破窑院。前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见身后敖子媳妇的幸灾乐祸：“镰都不借，还有脸来俺家借钱，现有现报，活该！”

我娘愣怔了一下，知道她在报复我爷嘞，也没心思跟她较真，把我妹奶到怀里，一路跌撞着往家走。进了院门，我奶奶踅见我娘眼睛红肿，试探着问：“在外头受气啦？”哭凄凄的我娘没有说话，只是将我妹塞给我奶奶，扭头钻进偏窑，想起血糊糊半死不活的我爹，想起求人时的艰辛，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老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英雄汉没难倒，把我娘给难倒了。那几天她就像疯子㨤着我妹到处跑，把能想到的人家全跑遍了，却跑回来一堆辛酸和凄凉。才几天呀，我娘鞋底子都磨薄了，人也清瘦得跟扫帚苗似的。我奶奶看着心疼，就掰活我娘：“燕儿他娘呀，人嘞命，天注定，老天爷要他嘞命，你再攒劲儿也没用。要是老天爷看咱娘们可怜把他留下来，那是咱嘞福气。你看这两天把自己跑嘞，再跑下去，怕拾秋的命没跑回来，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听娘话，啊，咱不跑啦。”几天看人的脸色，不是冷漠就是无奈，乍猛听见暖心窝子的话，我娘喊了声“娘”，拱在我奶奶怀里可劲儿掉眼泪。她就是一个弱女子、小媳妇，有我爹替她遮风挡雨，再苦都是安逸。现在能替她遮风挡雨的那垛墙眼看就要塌了，就像刺猬没有刺，马没有钉掌，那种天生的不安令她恐惧。

我奶奶的话，我娘听着也没听着。她不是不信我奶奶，而是不信虚无着的老天爷。我娘要用她柔弱的肩膀，把那垛快要塌的墙扶起来。

夜黑，我娘将我妹哄瞌睡，独自坐在看字都苍糊的煤油灯下数钱，那是她磕头烧香借来的，数着就像数着爹的命。这些钱有块票、有毛票，也有分洋，她将块票毛票一张一张伸展，又将分洋按伍分、贰分、壹分撂成撂，拢共九十八块

【图片来源网络】 四毛三，离救我爹的命还差得远。那夜我娘真愁了。愁着的我娘不小心把头发炼着了，拍打半天才没有烧成秃子，她开解自己火烧财运旺，却睡在坑上翻来覆去想那场祸事……

果真是火烧财运旺啊！

第二天清早，队长狗留跑到俺家，对着我奶奶我娘的面说：

“钱有着落了，我对树仁说，不管咋着晌午前送到医院。”

我娘忙问：“从哪儿弄嘞？”

队长狗留说：“不管哪弄嘞，能救命都中。”

我娘说：“来路不清白，这钱俺花着没底儿。”

看我娘犟筋，队长狗留跺着脚说：“死脑筋，纠缠这干啥，不要拾秋的命啦？”

我奶奶也说我娘：“队长说嘞对，管他哪嘞钱，救命要紧。”

可我娘就是不听，她有她的一番道理。钱是别家的，却是治咱家病嘞，现在没能耐还人家，但总得记住人家的好，等以后有劲了，总归是要还上的。我奶奶看着我娘，眼都喜欢成了席蔑子。她看我娘，首先看的是柔弱，再看是敞亮，敞亮中还掺杂着不能言喻的刚强。我奶奶也顿时敞亮了，反过来劝队长狗留：“大侄子，燕儿他娘说嘞对，这钱呀俺要花嘞心里踏实不是？”

队长狗留敢说我娘，却不敢说我奶奶。他看着这娘俩，好像在看着一对麻烦。即使他掌握着社员口粮，说句话都是圣旨，却觉摸着是他自己害了我爹，把俺家推进了火坑。啥债都好还，唯独良心债难偿呀！队长狗留给我奶奶我娘说：“打麦机爆炸错不全在拾秋，我知道咱家过得紧巴，就跟树仁合计，卖了仓库的家活什，还粜了些粮食，才挤够拾秋住院花费。花婶，话我交待清楚了，家里头还有事儿，先走了啊！”队长不敢多停留，他怕多停留一会儿，笼罩着土院的哀戚会使他哀戚，更怕在土院呆久了，想起麦场上血糊糊的我爹。

不愿意进医院的我爹在医院里硬躺了几个月，从麦天直接躺过了夏天。那时，他不住脚地走在冥河河畔，却总觉得被说不清的力量撕拽着，硬是把他拽了回来。就在我爹睁开眼的前晚，凤凰岭发生了一件泼天大事儿，一只饿狼把一个人娃儿给叼走了。他娘撕心裂肺哭喊警醒了社员们，拿镢头、拿锨、拿锄、拿棍子的跟在狼屁股后头撵。一群人在撵一只狼，一只狼叼着人娃儿在野地里突奔，还不敢松嘴。狼跑的是委屈、人撵的是勇气，勇气追着委屈快到天明，那只狼不舍地扔下叼着的人娃子，冲着人嗷呜发泄出愤怒，尥超蹄子淹没于麻蒙的暗夜。人娃儿是找回来了，可被狼拤住喉咙恁长时间，早成了没气的冰凉。在那个人烟还不太稠的年代，狼出没并不稀罕。

第二天，饿狼叼人炸满耳朵，刚从我爹的惊恐中走出来的凤凰岭，被新的惊恐笼罩着。最敏感的就是我娘。

当掌柜的我爷在医院侍候我爹，家里除了女嘞，就是我一个没成人的男嘞。听说被饿狼叼走的人娃儿比我还大两岁，我娘把脚指头都紧张成软的了。在看我爹的时候，她给我爷说：“村里来狼啦，家里没个能当家的男人不中。”

【图片来源网络】 我爷皱着寿星眉说：“这边也松不嘞手。”

我娘说：“要不，就叫他姑们来侍候两天？”

我爷说：“你看他姑们谁能松嘞手？别说松不嘞手，就是松嘞手，她们也有小人娃儿。㨤着小人娃儿，还咋照顾拾秋嘞？”

我娘带着忧愁进村，却把忧愁撇到门外，她不信没有壮劳力狼敢来家门口兜踅。快夜黑，我娘杀回来一捆枣刺挨肩插到土墙上，老早就落下门栓，又用木棍把门顶死，看着武装到牙齿的家，她才呼哧着对我奶奶说：“娘呀，这回该放心了吧？”其实，不是我奶奶不放心，是她想从我奶奶的一句话里听到安慰。

我奶奶说：“差不离啦。”

我娘说：“娘都说差不离了，早些睡吧。”

那夜跟着奶奶睡的我，迷迷糊糊被我娘挬她窑里，和我妹挨肩睡到坑里，我娘把自己挡到坑边。她的想法很简单，挡不住饿狼进来，要叼也是先叼她。

那些天，凤凰岭家家户户都紧张，他们等狼来，又怕狼来，结果狼没等来，却把我爹给等回来了。我爹回来前的晌午，我娘翻箱倒柜找出那件掉色的粗布嫁衣，把自己捯饬精神，将我妹塞给我奶奶，靠着门框等我爹，等着她的指靠，但我娘咋着都没想到，几个月的熬焦，等回来的却是一个憨子。她听我爷说，为救回我爹的命，医院的那个老先儿把头发都使白了，用尽各种偏方，留住了我爹的命，却没办法把我爹的聪明留住！

我娘摩挲着我爹的脸，叹了口气，对我爷说：“保住条命不赖啦。”我爷知道我娘在说假话，谁不希望花钱能买回原先那个囫囵人呢？但这话我爷不敢说，怕引起我娘更大的悲情。

当夜，队长狗留、会计树仁和队里的社员们挤进俺家那个土院，看我爹的同时，也想向我爷我娘表达意思。我爷夯脸喝着面糊涂不理他们。我娘觉着难堪，搬墩叫大家坐下。队长狗留问：“听说拾秋回来了，恢复得咋样？”

我娘像被蝎子蜇了，心里弹腾着没接腔。隔院的我四奶奶说：“拾秋伤嘞是蒂脑，蒂脑多主贵，哪能好阔利。”

黑灯瞎火的不知谁接了句：“那钱不是当石头给扔啦？”

队长就叨骂：“鳖子娃子，不会说人话是吧？”

一群社员满怀心情都希望住了几月院的我爹能好，趁着放工来看看我爹，说些喜庆话儿，谁能想到我爹就像爆炸的铁疙瘩，让他们丧气着，还心疼着。媳妇子们怕我爷那张铁青脸，围着我娘安慰，眼看时间不早，都灰沓沓地走了。媳妇子们一走，也把男人的魂给勾跑了，嘴里说着咱们再坐一会儿，屁股却把嘴给出卖了。我爷看着这群人的尴尬，挥挥手撵他们说：“都回去睡吧。”

当人都走完，我娘问我爷：“咋弄？”

我爷抠着脚指头说：“活人能叫尿憋死？”

尿是憋不死人，但能叫人憋得生不如死。我爹回来后药就断了，第三天头上发魔怔，赤肚猴在院子里追我娘，边追边咋唬，吓得我妹在坑上弹腾着哭，我枯缩在门后哭。我奶奶癫着小脚慌张得哄完我，又哄我妹，一家人因为我爹发魔

【图片来源网络】 怔弄得鸡飞狗跳。我爷抓把扫帚去拦我爹。魔怔人反应慢，被扫帚拍了几下，把我爹拍急了，黑乎着脸冲我爷叫：“球老头，你想死嘞？”

我爷被气得差点背过气，扫帚一撂，虎势势冲过去抬手就搧，大巴掌搧得很重，就像擀面杖敲在铜锣上，声音清脆。魔怔着的我爹被搧得栽倒粪坑边。

这一巴掌把我娘也搧愣怔了，没想到我爷下手真狠。当我爷吆喝她拿根绳的时候，我娘还杵在那发愣。

“叫你拿根绳子，没听见？”

我娘问：“拿绳子咋嘞？”

我爷说：“你还嫌他丢人没丢够。”

我娘癔症过来，但心里却像筢子在筢，拿绳子绑我爹这种事对我娘来说就像背叛。一个女人背叛自己的男人牵扯贞节，后果多严重楔在每个女人的灵魂里。

我娘说：“他再魔怔也是燕儿他爹，不怪杀人的，只怪递刀的，真要把绳子给你，我咋还有脸出门嘞！”

我爷没绑成我爹，气得一甩手不管了。我奶奶日叨我爷：“土都埋到脖根了，哪有真大火性？你一甩手，还不把燕儿他娘甩乱喽？”

我爷气呼呼地呛我奶奶：“我能咋着，院里平展没事儿，要是赤肚猴跑出去，丢人败兴不说，掉到沟里、井里咋办？他现在是实憨子，哪会儿跑丢喽，你都甘心了？”

我奶奶不说话了，思忖着我爷说得在理儿。我爹是她身上掉嘞肉，就是真的憨了，她还能看见，要是没有这人了，可叫她咋活呀！可我奶奶和我娘是娘俩，娘俩的心是连着的，我娘咋想，我奶奶心里透亮，换作她，她会选择和我娘一样的做法。

那天晌午我娘没有做饭，不是她怄气，是我爹太能折腾，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和我爹斗智斗勇。哪怕到了晚上，也不敢睡实落，这只眼闭着那只眼就得睁着，我妹也离不开身，她还得奶在怀里。那段日子，用我娘的话说，过得不像个人。也真不像个人，小人哭、大人闹的，我娘见天都是黑眼窝、都是心焦，她想把这付担子卸下来，但一家不是老的老，就是小的小，能往哪儿卸呢？我娘的心焦熬磨着一家人的心焦。工分是实在的吃食，都围着我爹转，嘴都绑住？或者是说一家人都吃风屙沫？

那天，我爷把我娘叫到正窑，我奶奶在坑沿坐着，我爷说：“都在屋里干炝着也不是办法。原先咱家仨人挣工分，兑摸着能过光景。现在不中了，拾秋干不成活不说，还得搭个人侍候他。家里就一个劳力，养不活人。我想了，跟支书说说开个证明，我担挑子卖些针头线脑啥的，计较着总比挣工分划算，你俩看呢？”

我爷想干啥、干些啥，我奶奶不管，不管也是支持。我娘想得多，她知道我爷想学李货郎，但李货郎那一担货值几十块钱。莫说给我爹看病借嘞到处都是窟窿，就是我爹没被崩住前，家里就是连灰都扫扫，也扫不出来恁大的本钱。我娘忧虑着说：“他爷嘞，想法是好，但啥都得要本钱，现在咱家里除了那两布袋

【图片来源网络】 红薯片儿，还有几把豆面，就这些吃食。剩余的就是把破铺陈烂套子都算上，能值几个钱儿？”我爷蜗卷在墩上，长寿眉拧成一疙瘩的愁。

他说：“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可真叫尿给憋死了呀！”

没有本钱的我爷成不了“李货郎”，只有跟社员们下地干活，挣比壮劳力少的工分。我娘引着我妹、看着我爹，还得张罗一家人的饭食。我爹的病和这个秋天差不多时好时坏，好时，就像憨子围爬到院子里，坏时，赤肚猴到处跑。我爷的话真应了。那天，我妹屙了一屁股屎，我爹趁我娘给我妹拾掇的时候，拉开门栓赤肚猴跑啦。他从家里跑到窑脑，从窑脑跑到西坡，又从西坡跑到南洼，一个大男人上下不挑一根线，胯下那物什甩过来甩过去。村里的媳妇子见着，都“嗷唔”一声，半掩红脸匆匆而过，还啐我爹吐沫，跺脚恨声说：“真不要脸！”一个憨子哪懂得要脸。

我娘拾掇完我妹回头不见我爹了，再看大门开得瓮圆，蒂脑“嗡”地就大了，她将我妹丢给我奶奶，撒腿就往外撵。从我娘拾掇完我妹发现我爹跑了，也就一丢的时间，但就这点时间，我爹就跑无影了。我娘想起我爹连裤叉都没穿，脸红得跟苹果似的，嘟囔他不知道脚大脸丑，要是叫村里的媳妇子见着，咋还有脸往人前头站嘞！埋怨归埋怨，脚底下跑得飞快，见人就问见没见过我爹？

我爷正在地里摘花，听说我爹赤肚猴跑了，脸就像破鞋拍一样，扔下花篮撒腿就朝村里赶，还埋怨我娘连个人都看不住。队长狗留看我爷慌天失地的，对社员们说：“不干球啦，男劳力都回去找拾秋，这晌都算满分。”

一队的男劳力撒在村里找我爹，村就恁大，坡脑沟沿就连废弃的破窑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我爹。我娘嘤嘤地哭着，我爷没好气道：“哭，哭能把拾秋哭回来？”

我娘带着哭腔说：“谁能想到一个憨子会跑！”

我奶奶拍着坑沿说：“说这些管啥用，拾秋找不回来，我也不活了。”

夫妻俩是会通灵的。恁些人都没找着赤肚猴的我爹，却被我娘在西坡一孔塌得仅剩条缝的烂窑里寻着了。可能是因为冷，我爹哭枯缩在窑里，满眼的恐惧和迷茫，他找不着路，看见窟窿就当成家了，钻进来才知道不是那回事儿。我爹不认识我娘，只是觉得这人很亲切，就放长声嗷嗷叫着哭。

找回我爹的那个傍晚，家里来了好几个媳妇子，日叨我娘是咋当媳妇嘞，让自家汉子赤肚猴到处乱窜，不显丢人呀！

我娘又是朝屋里让又是搬墩，嘴里说着都怪俺、都怪俺，你们多担待。那几个媳妇子说，不是担待不担待的事儿，他甩着屌在村里窜，俺们都是老媳妇子啥没见过，要使叫那些小闺女见着，还不得把人家羞死？没事管住你男人的腿。

我娘糙气了，拉长个脸说：“他是憨子能知道啥！”

那几个媳妇子被我娘呛得脸都没处安插，我爹是个憨子，哪儿见过憨子懂羞丑，你看他上下不挑一根线，不会合挤着眼不看。既然看了，还跑到人家里编排，那就不厚道了。

不厚道的几个媳妇子恼丧着出了俺家门，回头啐了几口，狠声说：“这种人可怜死都没人心疼。”回家吧，大不了以后见着合挤着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