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1970年4月,我来到黑龙江边的呼玛县金山公社翻身屯下乡。黑龙江冰封着,江面并不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老刘头是我在翻身屯最早认识的老乡,交往后觉得挺有缘分,我俩很谈得来。老刘头大名叫刘成仁,1970年时近45岁,约1.75米的个头,中俄混血儿。他老爸是个闯关东的山东梁山汉子,母亲是当年十月革命后逃往中国避难的俄罗斯人。他家以前住在旺哈达,后来搬到翻身屯,就在屯子西头盖了房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老刘头结过两次婚,元配早年病故,没给他留下儿女。这张照片是老刘头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合影,她也是个中俄混血儿。结婚时带过来一个前夫的儿子,大眼睛白皮肤,像个洋娃娃。再婚后,续弦的老刘头才有了三个自已的孩子。老刘头没什么文化,解放后扫过盲,能够认几个字。他当过生产队长,在生产队一直赶马车。他深谙马的习性,使马鞭指哪打哪。据说他曾对发毛狂奔的烈马扬手一鞭打到马的耳根立马叫停,拯救了正在路边玩耍的几个幼童。老刘头就这样春夏赶马下地干活,秋天拉地运粮,冬天赶爬犁上山拉木头柈子,一年又一年,他在翻身屯和马打了一辈子交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1970年5月,我刚到翻身屯不久,有幸与老刘头一起前往旺哈达的地营子春耕。地营子是距生产队较远的生产基地,春耕秋收时才有人住在那里干活,该地营子就在现在的画山脚下,我当时的工作就是耙地。那时我们这些知青都很能吃苦,所以无论是耙地还是干其他活,我都一丝不苟,努力将自己的工作做得圆满。老刘头见我干活还行,我俩之间的唠嗑比较多些。干活期间,老刘头对我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年轻人在这里最多待上个七八年,以后都要回去的!”当时我才年滿17岁,刚涉世,对他讲的话只觉得不合时宜。“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疑惑地问他。“你看,从光复(抗日战争胜利)到现在,一批批的干部下乡,一批批的学生下乡,没有一个留得住的,这还不够吗?你们将来也是一个样。”老刘头一边轻轻点头,一边微笑着对我说。“小伙子,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懂吗,谁都那样,什么也挡不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老刘头以他的人生经验和对社会的认识,用坚定和坦率的口吻对我说。当时我也没有太在意老刘头的话,说实在的,凭我当时的理解能力,确实也听不懂,只觉得老刘头本来就没有啥文化,如何知道我们的将来?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总觉得他的话与我们当时对知识青年的教育不是一路的,我们当时喊的口号是“扎根农村一辈子”,所以也没用脑子多想。随着形势的变化,知青开始陆续回城,后来又发生了知青大批返城,最后几乎全部离开了农村。忽然有一天,我想起老刘头当年曾经讲过的话,总觉得这个看似没啥文化的老头竟然能准确预测七八年后的事,顿时使我肃然起敬,觉得他非常了不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王明贵,1910~2005.6.22,开国少将。1934年参加东北人民革命军,先后任东北抗联第6军3师连长、团长、代师长,第3支队长,苏联红军远东红旗军第88独立步兵旅第3教导营营长,1955年授予少将军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1973年前后,从县民政科传来消息,说省军区副司令员王明贵正在寻找当年送他们去苏联的救命恩人。由于解放后有冒充的人,且时间已经过去30多年了,当年带路送他们的小孩已是年近50岁的老人,司令员也认不出来,所以特别告知基层弄清楚了再去。老刘头受到省里大官邀请了,这件大事公社知道了,又传遍了整个翻身屯。老朋友要重逢了,那些天老刘头心情特别好。乡亲们都认为王明贵是个有良心的人,那么多年过去了,到底没有忘记他当年的救命恩人,看来老刘头要时来运转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老刘头在翻身屯的生活水平一般,家境清贫。他这次去省城哈尔滨,想必王明贵会感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谁都不会怀疑。老刘头换上了整洁的衣服,带上必要的东西先到了县里,因为此行是公出,全部费用都由县民政科承担。老刘头一辈子在山里,从未出过远门。从县城到省府,来回全程由县民政科带路陪同,这对他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到了省府哈尔滨,老刘头被警卫员带到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引领到了王明贵司令员跟前。只见司令员正在伏案工作,警卫员向首长报告说人已带到。王明贵缓慢地开口了:“说说吧,当年是怎么回事?”司令员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对老刘头姓甚名谁都不问。“当年,你们被小日本鬼子困在山沟里不能动弹,是我赶着马爬犁带着你们冲出包围圈,送到了苏联境内。”老刘头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好,现在我遇到了不少说是当年送我们出境的那个人,但是没有一个是真的,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就是那个小伙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司令员仍然没有抬头,继续看着他案头的文件。“司令员,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和我赛过马,你输了。”老刘头面带微笑,低着头抬眼眄视着王明贵。“喔,有这么回事。”王明贵微笑着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你小鬼还记得这事。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吗?”随着老刘头靠谱的回答,司令员慢慢抬起了头,抬眼盯着眼前的老刘头,绷着的嘴唇慢慢有了微笑。“看这条皮带!这个是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送给我的。”老刘头从包里抽出他每年冬天使用的大铜扣皮带,杵到王明贵眼前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王明贵司令员接过曾经用过的皮带,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不错!对!是这条皮带,是我当年用的那个!”司令员看看久违的皮带,喃喃自语。此刻这根皮带似乎把他带入了当年抗日烽火燃烧的岁月……“这么说,我今天确实碰到真的了,请你等一下。”司令员微笑着对老刘头说,並起身沏茶,热情地请老刘头入座。随后,他马上拿起电话,激动地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省委书记陈雷来到了司令员的办公室,热情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当年抗日小伙伴的手,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分别三十多年了,见面了大家要说的太多太多。</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陈雷,1917.10~2006.12,原黑龙江省委副书记,原黑龙江省人民政府省长。寒喧后,两位老首长约定老刘头晚上先去司令员家作客,以后再去陈雷家作客。晚上,老刘头由警卫员陪同来到司令员家。门一打开,只见屋内灯光如同白昼,司令员率全家正在客厅迎候。客厅沙发前的小茶几上几个盘子摆满了高级糖果和水果。老刘头面对这么正式的欢迎礼仪,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怎么也迈不开步,傻楞楞地望着大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司令员见状立刻大步向前,热情地拉着老刘头的手请他进屋入座。他非常庄重地对爱人和孩子们说:“请大家见见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和你们……”交谈中,司令员问起了老刘头当年送他们过江后回到中国境内的情况,老刘头把回来后险些遇害的过程告诉了他。“我们这些人能够活到今天是多么不容易!大家都经历了九死一生啊!”司令员听罢感言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让我们把时间切换到1942年1月下旬,由王明贵领导的东北抗联三支队沿着倭勒根河上行时,遭到日军“讨伐队”袭击,20多人牺牲,20多人负伤。三支队重整队伍,急速翻越伊勒呼里山,到达库楚河边的山坳,正在休整时,没想到往南不远处就是敌人讨伐队的营地。讨伐队发现抗联后,便悄悄地占领了库楚河东西两个制高点,从东、南、西三面将三支队包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由于敌人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又反穿皮袄伏在雪地上偷袭,导致三支队非常被动,伤亡很大,这场激战斗持续了一整天,牺牲了90多位战士,陈雷的右手腕动脉血管被打断。王明贵、陈雷带领余下的12人冲破包围圈,日伪军也一路追随。大约2月24日,抗联顺着呼玛河向东南方向行进,才甩掉了尾巴。他们来到闹达罕与日生利之间的山里,看到了一间套子房(冬天山里倒大木的临时住房),老刘头和金山的一伙老乡正在那里倒大木。部队在山里修整了2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2天后,由老刘头赶着爬犁带路,绕过被日伪军封锁的路口哨卡,顺着呼玛河边的山路,从旺哈达过了江,将三支队的残部送到了江对岸的苏联。老刘头赶爬犁回到金山家中,气急败坏的日伪军将他抓住塞入麻袋,欲将他投入黑龙江的冰窟窿里“顶锅盖”。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刘头的父亲找到了他打工的东家孙小丰(音),这位绅士在金山是个有影响的士绅,开着一家大药房並拥有很多土地,他有个小妾还是日本人,因此由他出面担保和日本人沟通,日本人见他还是买帐的。孙小丰说他还是个14岁的小孩,属于不懂事。就这样使他死里逃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东北抗日联军全盛时有11个军3万多人。1938年后随着关东军和伪满军不断清剿和讨伐,並乡並屯,没有了根据地,抗联进入了最艰苦的阶段,不得已退入苏联境内修整。到了1940年,抗联第一路军三个方面军,除了第二方面军88人成功进入苏联外,其余的全部损失。第二路军率400多人,第三路军率300多人抵达苏联。</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抗联残部被集中编入苏联红军序列,番号为苏联红军远东红旗军第88独立步兵旅,简称中国旅。学习俄语、侦察、发报等军事项目,于1945年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前夕,有290人组成20多支战前特遣队,秘密空投到日本关东军占领区,进行战前侦察。将日本关东军17个战略地堡和中苏边境线上的三道防线阵地全部摸清,保证了苏联对日作战的顺利进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库楚河战役纪念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图为呼玛金山乡旺哈达村江边的抗联三支队过江地纪念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为了表彰老刘头的功绩,司令员有意安排老刘头到哈尔滨附近的某农场去当场长,这也是对抗日有功人员的慰藉和安排。当了干部后,有稳定的工资收入,将来安度晚年也有保障。这对于年近50的老人来讲无疑是一个合适的选项,但被老刘头婉言谢绝了。老刘头回到翻身屯后,和往日一样低调得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老乡们问起他时,他会高兴地把司令员他们夸奖一番,说他们念旧,始终没有忘记一起抗日的老伙计……他叙述起来就像和平常的老朋友碰了一次头,过后一切如初。我曾经问过老刘头:“难道司令员没有对你论功行赏吗?”只见他淡淡的回答我说,“我不识字,没什么文化,到那里(当场长)去胡扯啥呀!”“你文化不高,司令员不会不知道吧?”“俺不凑那个热闹,”老刘头不屑地说。这么大的馅饼从天而降砸在头上,老刘头都不去拣,他从来不以王明贵的救命恩人自居,不去找王明贵解决自已子女的工作安排问题,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头,不势利,有自知之明,喜欢过自已平淡的生活,是个品行高尚,有骨气的中国人!中庸之道的做人方式使他平平稳稳地在翻身屯度过了一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离开呼玛后,由于工作繁忙无暇抽身,退休后我有时间重返阔别了近40年的第二故乡呼玛翻身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2014年6月28日晚上8点到达翻身屯,高纬度地区天还很亮。当年熟悉的老乡设家宴款待我,真让我有了到家的感觉。那么多年过去了,老乡对我们知青还是那样的热情,一唠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让我倍感亲切,不胜感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29日上午,老刘头的儿子小双为了招待我,清晨2点多就起床到大砬子下去捕鲶鱼,这个季节鲶鱼特别肥美,是吃鲶鱼的时节。上午9:30只见他拎着7斤多鲶鱼方才回来,老乡们的淳朴和热情让我感动不已。小双把手中的鱼交给了刘秀玉后,紧接着陪我去了老刘头的墓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作者在老刘头墓前留影。老刘头已于2008年去世了,他的墓地在他家的西边不远处,与他元配妻子孙桂兰合葬在一处。到了墓前,我即刻点燃了第一柱香,按照南方人的习惯,第一柱香是要把故人的魂招来,然后才可继续以后的内容。等到第二柱香点燃后,我在老刘头坟头前说了许多本来应该与他见面时说的话。奈何老人已经西去,想起了当年和他交往的岁月,心中充满了思念之情。最后我在坟前拜了数拜后,带着十分沉重的心情离开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老刘头的夫人和儿女们合影。这次回到翻身屯,我本想请插队时村里的许多老相识一起吃顿饭,老刘头的女儿刘秀玉与我一合计,掰着指头来回数了好几遍,相识的人竟然只剩十个左右了。将近40年过去了,还健在的已不多了,这让我极为伤感。到了中午的饭点,由秀玉等老乡帮忙,摆了一桌。在饭桌上,我把我写的《记忆中的第二故乡——呼玛》小册子送给在座的老乡每人1本,希望他们能够与我共同回忆、叙谈往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作者(右1)与老刘头的部分子女合影。第二天,老乡们都基本上看完了我的小册子,谈起里面的故事时又回忆起以前许许多多的往事,使我仿佛又回到了下乡插队的那个年代。有意思的是,老刘头的长孙刘亚男对我说:“孙大爷,你写的东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的爷爷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你回上海将近40年了,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呢?”我接着说:“是啊,现在我们应该把这些故事留下来,这是翻身屯人的光荣啊!为了纪念你的爷爷,你现在还可以做一件事情,告诉你爸爸(小双),把你爷爷的那个皮带铜扣找出来,这个东西是当年王明贵司令员送给他的,这可是个文物,要好好保存好。它见证了中国的抗日战争,见证了你爷爷英勇抗日的事迹,你爷爷保存了一辈子,今天他人不在了,你们有责任继续保存下去,千万不能丢失!”临别时,我再三叮嘱小双、亚男,千万要好好找找,不要弄丢了,这是一件抗日文物,有历史意义和教育意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回到上海10天左右,亚男打电话给我,说是他们把家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总算找到了那个皮带扣,並附上照片传给了我。收到照片后,我立即要求亚男测量一下皮带扣的尺寸,回信说5cm×7.5cm,(见上图)。由于年代久远,大铜扣的搭钩已经用断,皮带早已用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这件珍贵的文物总算找到了,也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我建议小双是否捐献给刚建立的呼玛博物馆,这样做更为妥当更有意义。数月后,这个皮带扣已经在呼玛博物馆展出,成为博物馆馆藏中的珍贵文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老刘头家人捐出的珍藏多年的镜框。内有解放后人民政府的慰问信,落款:中央人民政府北方老根据地慰问团一九五一年八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画山景区位于呼玛县金山乡旺哈达村附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乡们管这儿叫大砬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有一年省长陈雷来这里巡视,坐船在黑龙江上看到这个地方鲜花盛开如同一幅油画,被大砬子的美丽景色所吸引,脱口说出了“人在画中游”的诗句。画山由此得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后来这里筑了公路,修建了上山的木制扶手栈道,现在是呼玛县著各的旅游景点画山景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从画山顶上俯瞰黑龙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人在画中游。</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我在翻身屯住了4天,感叹改革开放后这里的巨大变化:我们插队时,到河东种地来回需要坐船,现在政府出资建了大桥;屯子里装了卫星地面接收站,通讯非常方便;百姓家的电视随时打开都可以看到清晰的电视节目,再也不是我们当年每晚2小时的自发电了,据说这电是从俄罗斯过来的,很便宜;现在农民每家每户几乎都有一二台拖拉机、收割机等大型农具,农活也不像我们当年那么忙了,基本上实现了农业机械化,每年自已的地里也就是一个月左右的农忙,农民的业余时间很多。愿翻身屯的明天更加美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作者孙卫平2014年重返呼玛,在呼玛镇江边的黑龙江173号界碑前留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