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渡甲乙历劫始末

青门

九月十五日晨，浙军忽竖白旗以示屈伏，天甫黎明，即陆续拔队向上海方面而去。本镇交战四十日，至是始宣告停止，未逃出之人民方欣欣然谓重见天日矣！不料十六日天犹未明，忽闻千军万马之声如潮而至，盖苏军因浙军已退，大队入镇也。既到镇后，兵士无户不入，无家不抢，少则十次八次，多则不纪次数。而吴淞江中停巢湖船数十百艘，首尾衔接，拖以小轮，于是住户未被浙兵抢掠之物，与土匪抢得未及变卖之物，及莠民勾通浙军私藏抢取之物，均被苏军搜劫尽绝。霎时间邪许之声不绝于道，担扛相接，捆载上船，启轮而去。且前者去而后者来，有工兵营者复用巢湖巨船，将全镇门窗、台凳、床帐、厨箱以及米麦、杂粮，尽行装载以去。当此苏军大肆抢掠之时，复有不良之红十字会中人，混入人家室中，搜取书籍、字画，取其古而精者，捆载下船，其余概行撕破，弃诸粪秽，使之不能复用。满地乱堆，几如山积。十七日晚，苏军复谓战胜之后，必须挂红，乃将北镇中市蒋姓、夏姓祖屋十余间，东市谭姓、王姓、周姓住屋数十间全行焚毁。此三日中，苏军残酷之状，较之洪杨之乱，有加无已！彼齐使对人自称军纪整饬，不犯秋毫，在上者全行掩饰，无怪部下之公然害民也！

至十八日，大队苏军陆续而去，留在镇上者有淮南缉私第二团步队第四营，营长为刘秉钧，及江苏水警五区二十二队三分队，队长舒祖宪，巡官为陈雨臣。水警旋即开去，惟第四营全部在镇。营长乃饬兵士找寻本镇绅商迅予犒赏。其时均已逃避一空，惟章卣臣、夏鹿笙两君未经逃出，当由营长传见。是时衣服不完，章穿破旧之洋布长衫，足拖草履；夏并长衫而无之于破旧，短衫外罩以女背心一件。既见后，饬令地方速办犒赏，答以款资毫无，须向旅沪同乡会商取。乃嘱速差人至上海取款，限以二日为期。二人既出，兵士又迫令指点富室住宅。夏则见机潜逃，章复被勒至南镇方得脱身。旋又传令供给酒食，遍觅全镇，仅有猪一只、酒两坛，乃送至营部。二十一日，刘营长复传见二人，饬令速办保卫团，并催在申领取之款。未几发出安民告示。二十二日又催申款，答以使者已去两日，尚未返镇，未知中途有无遇难情事。至晚营长急欲拔营他往，由章、夏二君凑集洋十二元，托称香烟之费，馈而送之，然后悻悻然收受而去。

浙军之开掘壕沟也，先自火车站西二十四号桥左近罗家村始，其后又在北镇彩虹桥北开掘沟一段。故初五日开战以后，死伤较少。且一面开战，一面掘壕，由罗家村而北，逐渐开至北王村、阵头村、东杨家村，折而入于方泰镇界；由罗家村而南，经蔡家桥、杨木桥、北宅、南车，越盐铁塘而西，经钱家桥、臧家村与先开彩虹桥北之壕沟合，复西越吴塘，经窑上、罗家场、虬泾桥、东窑村以达吴淞江。苏军□取攻势，方冀一蹴即下，并不掘壕，以致兵士一无遮蔽，故初八以前死伤极多。嗣后方知浙军不易攻破，乃亦依其壕沟相隔十丈、数十丈以外曲折开掘，北自高墩头、叶家桥起，越铁路；而南至马宅、沙浦、龚家村、白堰、西戚浦，越吴塘，经南沈家村、姚村、横河、西柴荡、祁家村、李家村、金蜡烛桥、中村、泥冈村，亦达吴淞江。其后战争稍久，浙军复恐苏军越吴淞江而南，袭其后路，再于千秋桥南半里许郑姓祠堂起，开掘壕沟，东自陆家桥、八仙泾折而北，复入吴淞江，遥与本镇所驻之浙军合；南自邓家角、董行、坍石桥，遥与重固之浙军合；西自陈家村、王家行、尤家行，稍南到朱家村，遥与章堰、白鹤江之浙军合。苏军则于吴淞江南仅仅时出袭击，从未掘壕。且苏军所掘壕沟草率浅狭，不如浙军之精深简洁。浙军壕沟深者六尺以上，浅者四尺以上；阔者六尺以外，狭者四尺以外，隔二三丈必挖成倒置之半规式，坐卧饮食均在于此。壕沟之上覆以门窗，雨则裹以被絮，故不漏而不积水。苏军虽略仿其制，掠取民间门窗被絮以为遮蔽，然工程草率异常，故观两军壕沟之精粗，即知两军之强弱高下。

拉夫即洪杨时掳人之变相。苏军在金陵开拔之初，已有拉夫之举，及大军到昆山，则拉夫之声浪更高。初以为此种暴虐行为，苏军如是，浙军或不如是，不料初五开战后，亦在本镇随处拉夫供其驱使，不应则击以枪柄，拖之曳之，使之从事而后已。年老者迫之煮饭、烧茶，年壮者扛死伤、抬物件、送茶饭、运枪炮、子弹，一切苦力之事，均责任于一身。凡本地被拉之夫与在他埠拉到之夫，到晚均住宿一处，驱入空屋内，绝其茶水、灯火，且有兵士一二人负枪实弹，当门守卧，使之不能遁逃。而本镇大街上因天气尚热，东自城隍庙，西至柴家弄，兵士均用稻草铺于街沿石上，覆以草席，当街而卧，随地皆是。故即便逃出门外，亦不能越过大街，潜往他处。据被拉之夫言，亲见一人逃至大街，为兵士拘回，鞭挞至身无完肤者，亦可惨已！而所最惨者，莫如扛运枪弹。盖扛运枪弹，必在交战之时，沿途既无遮蔽，而肩荷重物。兵士可以伛偻而行，扛夫不能曲身而走，故裂脑贯胸而死者几乎每次必有。而惨之又惨者，更在深夜，夜间黑暗，流弹如梭，更难趋避。故据夫役言，深夜时，一闻唤呼扛枪扛弹，则心摇手颤，不知生死如何！亲见拘禁一室之拉夫三十余人，深夜扛运枪弹，回者不过半数。又据一夫役言：我与一上海人拘在一室，其人自述为洋货生意，家有老母、妻子，在十六铺被拉至此，言之泪下。不料是夜唤扛枪弹，我与伊同扛一箱，适值月明，亲见弹穿头颅，当场毕命云云。顾拉夫供役，本属惨事，而苏军则更奇尤奇。本镇有一人，自上海归，已在九月十六日两军停战以后，以为免于拉夫矣。不料行至近镇，被苏军拉住，驱之闭于空庙，环视一室，已有十余人在内。询以被拉情形，与己略同，昼无食而夜无被者两日。忽有苏兵至，手携馒首、茶水，嘱诸人吃饱食毕，询以“肯听号令否？”则皆应允：“愿听号令。”彼乃谓明日营中点名发饷，有人问汝等“是否夫役？”须应曰：“是。”“当夫若干日？”须应曰：“一月有余。”“现在是否愿归？” 须应曰：“愿归。”若给饷银，须受之而谢，退立近处，再由伊来指示如何，倘有违反，枪毙不贷等语。至明日，果如前状，领饷既毕，俟该苏兵至，将饷银二索去，然后嘱其安静回家，则又拉夫而舞弊者焉。至于被拉之夫安然归家者少，一去不回者多，至今西市赵竹筠之子等均拉去未归，存亡莫卜也。

交战期内人民被流弹所中，伤者、死者为数甚多。当时避难者未归，在家者不敢出门，以致当场即死之人与受伤后辗转就死之人均被兵士饬夫掩埋，姓氏无从知悉。即如《江苏兵灾调查纪实》所载施君报告唐蔚芝先生赴黄渡调查兵灾情形，途中见骷髅，或一肩，或一手，或一足，腐烂者不可胜数。偶于败垣灰烬丛中见一板门，有妇人卧草薪数茎中哀哭。询之，则曰：“吾家十人出而避难，中流弹死者七人：吾翁姑、吾父母、吾夫、吾子皆死矣。归家者三人耳，皆卧病。今又死一人，已数日矣，此薄板门为埋尸用也。”言已，号淘哭。伊亦不觉泪下涔涔，急予钱米，为之埋尸而去。施君所见如此，其不为人所见而淹没无闻者，更不知凡几。呜呼！兵士为军阀争地盘而死，已非正轨，吾民被军阀争地盘而死，更属沉冤。至死亡人数，除住居文七图骆氏旧宗祠内之邹宝祥，其一妻、一子、两孙、两外孙全家七人被一炮轰死无遗最为凄惨外，其余就调查所得，列之如下：

嘉界受伤：江翰琴、万王氏、万阿四、沈士来妻、沈士来子、沈田来妻、陆少卿、顾阿弟陆裕祥妻、叶伟臣妻、周金狗妻、蔡雁林、张善继妻、俞阿妹、张兆庭、陈锡林。

青界受伤：赵金氏、陶秀卿、陶管氏、沈学成子、蒋老太、徐炳和、吴余弟、袁寄生妻、张阿锡、钱锡荣、张士勤、张阿木、张晋卿。

嘉界死者：戴画阁、石心根、沈金氏夫、朱沈氏夫、徐阿弟父、陆锦堂媳、顾阿弟母、杨阿生父、杨阿生妹、秦阿毛、秦阿毛妻、陈耀宗媳、周鑫、倪三囝、李兰生、李阿江、顾兰生、张英生母、大阿毛、 金阿生。

青界死者：潘顺林、金钱氏、杨又生、袁丫头、石梅生、李桂兴、赵金英、陈宝二妻、黄永江父、袁子良母、马庄氏、杨子卿妻、陶文达、金唐氏、金卞氏、金有文长女、金有文次女、杨福春媳、周王氏、陶沈氏、王锡荣、蔡阿木父。

至于两军交战，不能逃避，因而惊死，如本镇之顾相文、南湾村之张志祥等；因而饿死，如本镇之沈寿华、张家村之张顺卿等，尤难以更仆数，以非受流弹而死，故不备载。

本镇既在战区，交战又至四十日之久，以是全镇房屋无不弹痕密集有如蜂房，仰视屋面，则毁瓦重叠，又似乱巢。凡屋之高者，受子弹之伤更重，故折梁断柱，坍壁倒墙，尤以楼房为甚。且受损虽有重轻，而统观全镇，竟无不败之屋、不毁之室，门窗板壁充作燃料无论矣。至于沿石地砖，似无破坏之必要，然苏军搜括财物，无不挖掘殆遍，故房屋之损坏，不仅为炮火所伤也。惟既经炮火，则轻者损坏，重者灰烬，顾损坏者，全镇皆然，录不胜录。兹将焚毁房屋，除被苏军挂红而烧去者不再列入外，其余就调查所得，列之如下：

嘉界焚毁房屋：章贻善九间、骆雁云五间、陈阿弟一间、姚锡卿一间、吴坤荣三间、陈朗斋五间、吴庆堂妻十五间、吴阿坤十五间、吴根福三间、吴阿荣四间、吴仁荣四间、吴爱棠五间、吴福全四间、吴象贤一间、王森堂二间、王桐鑫三间、王玉堂十七间、唐阿桂二间、沈根荣六间、沈佩荣四间、徐桂林三间、王阿弟二间、王阿茂子二间、王阿荣六间、王阿小二间、王阿毛二间、王丹生二间、孙鸿昌一间、李阿毛二间、李桂荣二间、李襄虞一间、李仲侯一间、李恒基一间、李连生一间、李明斋一间、李阿锡一间、李振家一间、周子青五间、沈荣卿二间、王福卿五间、臧阿森七间、臧阿毛五间、杨伟卿二间、金炳生四间、金海舍四间、金阿囝二间、金阿舍四间、金怀卿四间、金阿俊四间、朱仲芳六间、朱仁福六间、朱廷高六间、朱荣甫六间、吴仲梅八间、陆少卿一间、陆亦卿二间、朱少泉一间、蒋明章二间、张寿堂二间、张文彬二间、朱荣生三间、朱阿囝三间、徐阿毛五间、周福祥四间、朱荣生母三间、朱阿鑫十五间、朱寿林十五间、朱金福二间、陆少华一间、陆少卿一间、陆锦堂一间、金福卿二间、金阿小二间、徐锦堂二间、徐阿宝二间、周梅生三间、周桂荣一间、彭阿小二间、陈阿小妻一间、金桂荣二间、金银泉三间、金春泉一间、金静甫一间、张兆庭八间、金福珍五间。

青界焚毁房屋：裕源典当楼五幢、蒋百先十间、盛阿荣五间、尤桂林六间、陈志明三间、张锡堂二间、殷桂生一间、黄锦福三间、周企亭六间、邵桂生二间、郑伯渔七间、邵道生六间、饶新生五间、饶锡生七间、周锡生六间、钱梅生四间、吴静梅四间、钱宋氏三间、盛祥伯三间、顾炳道三间、赵同叔四间、王少堂六间、应有根四间、尤浩方二间、赵鸿奎三间、徐福卿二间、赵玉亭二间、王春山四间、马仁甫四间、沈士新五间、陶俊人三间、陶礼耕五间、陶柏成六间。

此外，强奸妇女，枪击平民，掠取猪羊、鸡鸭及各种食品恣其口腹，罄而后已，则两军一律，竟无轩轾。惟翻尸盗棺，淘坑撩圊，又或索财不遂，用种种非刑以残害人民，必至非伤即死而后已，此则非浙军所能而苏军之所独具擅长者。及迨大军既去以后，又有假冒军人，或步行或摇船，身负枪械，擅入乡村，威逼财物，不论多寡，携之而去，直至十月以后始稍安静。然去陈乐山之溃兵到镇，已无几时矣。呜呼伤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