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渡甲乙历劫始末

青门

《黄渡甲乙历劫始末》书影

齐卢战争四十日记

黄渡跨吴淞江而为镇，江以北为嘉定县界，东西街道取横势，约一里；而江以南为青浦县界，南北街道取直势，约半里而短。居民不过千余户，居室、市廛不过万余间，盖一小市集也。顾洪杨之乱，镇赭为墟，迄今六十年尚未恢复原状。而此次战事又复适当其冲，重遭浩劫。岂以南枕吴淞江，北达火车站，形势便利，为兵家所必争之故欤！

铁路在镇之北，火车站在镇之东北。镇之干河为吴淞江。北镇东街有南北之河曰盐铁塘，北镇西街有南北之河曰吴塘，此皆吴淞江之支河也。火车站在盐铁塘之东里许，迤西跨盐铁塘之铁路桥曰二十四号桥，其西有小河曰沙浦，亦有铁路桥曰二十五号桥，再西跨吴塘复有铁路桥曰二十六号桥，此皆为剧战之地。浙军守二十四号桥之东，曲折而南越盐铁塘，再折而西跨吴塘，据全镇以向北为其阵地。苏军据二十六号桥以进攻，东向则攻火车站，南向则攻黄渡镇，东西约三里许，南北则自铁路略北起以达于镇，约六里许，皆为战场。譬如弧形，背为浙军守地，弦线为苏军攻地，大战四十日，即以此地为焦点。

战事之起原尽人知之，无庸赘述。述其关于黄渡战事者。先是，苏皖赣巡阅使齐燮元开军事会议于金陵。七月二十六日（阳历八月二十六日），由火车运兵至昆山，掘壕于青阳江畔。翌日，浙江督军卢永祥即饬其部下第十师第三十九团团长林传香统带全团，由吴淞江开至黄渡车站。其旅长朱声广与投浙旅长臧致平同至车站，唤东洋车至黄渡镇观察形势而去。二十八日，林团长在车站饬其部下营长庞秉钊率全营到镇，驻于北镇城隍庙内。由是人心惶惶，富室均迁徙至沪。二十九日早班火车忽停，人心更恐。由上海运至车站之兵又有第十师之第四十团及臧致平之混成旅。本镇迁徙赴申者以黄渡车站不能上车，或唤舟至南翔乘车。其实南翔车站亦复拥挤非常。傍晚火车又通，人心稍慰。是日起朱家角向驶上海之小轮道经黄渡停留者亦停驶不开。八月初一日，淞沪护军使何丰林饬其所部第六混成旅第二团团长王保安统率第一营营长张树德、第三营营长张步印，随带大炮十三尊、机关枪子弹、军用品等开至黄渡车站。因此，车站左近遍驻兵士，即镇上大街亦复兵士塞途。其灰色衣裤，头戴灰色软帽，足穿革履者为第十师之兵；其服色同，头戴灰色或黄色硬帽，足穿布履，于其号衣左臂上用红布画一太极图者为臧氏之混成旅，以示区别。是时兵士颇有纪律，故商铺照常开市，惟南镇裕源典当停闭，以小轮运首饰及贵重物品至上海而已。是日车站至黄渡镇始敷设军用电话。闻苏兵已进至陆家浜车站。初二日，镇上续到兵士驻扎于青界城隍庙、嘉界施相公庙及各处庙宇。又复唤船载物、唤人差遣，惟平价雇用，故人尚贴然。且第十师三十九团于民国初年曾有兵士一排驻过镇上，其排长王姓与本镇警察长张锦庭素相熟悉，是以诸事毫无隔阂，商民尚贸易如故，初不知在战线内也。初三日微雨。清晨由庞营长饬本镇警察关照各家宗祠及小街屋宇，令居民迁空，俾兵士居住、避雨。顿时人心大恐，有全家迁避者，有一部分让避者，有扶老携幼随带物件唤船至乡间暂避者，而尤以乘火车到上海者为大多数，因之店铺逐渐闭歇。闻苏兵于是日由陆家浜进至安亭车站，设司令部屯驻大兵。初四日雨更甚。人民到火车站乘车，均因停驶而归，拖泥带水，络绎于道，杂以哭声、骂声，愁苦情形殆难言状。浙军在二十四号桥西拆去轨道一条，约十丈余；复自罗家村起开掘壕沟，将初一运来之炮十三尊择要排列；又在北镇义学基上及西镇碾米厂旁安置炮位，使兵士沿途捉船以便运送军火。因之船无唤处，店铺完全闭门。傍晚有飞机一架由南而北，人心益惧然，已无路可走，忍死以待。至夜兵士肃静无哗，不复如前数夜之欢呼杂沓，盖去战时已近，均各栗栗危惧也。

八月初五日（阳历九月三日）为开战之第一日。是日喜神方在西北，其日为除日。齐使迷信甚深，谓己由西北攻东南，喜神方在苏军，且为除日，可以除去浙军障碍，故决于是日开战。天甫明，由安亭车站整队而东。是时本镇尚未知开战在即，清晨犹有零落之肉铺、鱼摊、茶馆等照旧营业，惟避难者皆唤小船屏息而行。虽四市梢均有荷枪实弹之兵士把守，然略加盘诘，仍准放行。苏军既过欧家桥，其先锋队为第六师第二十二团，全团折而略北，沿铁路而东，过第二十六号桥。在甘家舍左近空旷稻田中，有军官一人站住，先用指挥刀左右指挥，令各营兵士散开排作一字形。各队伍立定后，该军官将红旗向上下三飏，兵士即望东开枪一排。其时为上午九时四十分。浙军在车站左近闻之，向西一望，知已开战，急吹警笛。伏于罗家村一带之战壕内苏军又连开枪两排，浙军亦开枪一排应之。苏军遂蜂拥而东，浙军即开炮抵御，是为交战之始。其余苏军之过欧家桥者，少数越铁路而北，多数越铁路而南，一闻前队开仗，均各开放枪炮。自铁路起，北至方泰镇南之八字桥为止，南至本镇为止，均有浙军抵敌。镇中居民未逃徙者，骤闻警笛声，但见兵士由南而北者踵相接，枪声由北而南者响相应，一时惶恐之际，相率冒险步行过千秋桥以往纪王庙镇，此外东西北三面均已不能通行矣。至十一时，已在北街彩虹桥左近开仗，枪声连续不绝。未几，浙军将安置义学基上及碾米厂旁之炮一律开放，遥与车站之炮声相应。既开战后，双方各陆续由火车运兵而至。浙军总司令为臧致平，设司令部于车站，连战三日，至初八日上午枪炮之声稍稀。此数日中，枪声闻十里以外，炮声闻三十里以外，他处遥望，全镇房屋均在浓烟烈焰中。尚余少数居民株守在家者，但觉屋瓦上、天井中枪子如雨，时而炮声一响，全屋摇动如地震然；时而为炮轰坏屋宇，如雷震然。既不能煮饭，又不能安睡，坐以待毙，不望更生矣！

自是以后，八月十四日起至十七日早晨止，二十二日起至二十五日早晨止，九月初二日起至初五日早晨止，此数日中皆为剧烈战争，与八月初五开火后三日情形无异，其地点仍相持于二十六号桥至二十四号桥之间，东攻火车站，南攻黄渡镇。至九月十二、十三两日为最后之攻击，镇中四面枪炮如雨，较前数次尤甚。盖从前战时，苏军据二十六号桥左近，向东、向南进攻本镇，仅受北面、西面、西北面之枪炮。而此两日中，苏军由二十六号桥之西向东南而行，渡吴淞江，沿越河以东包围。全镇军士已据镇东六七里之乡村，猛力回攻。故镇上火炮、快枪四面而来，其先锋队已冲入西市梢，仍为浙军逐退。苏军愤甚，乃于二十七号桥东赶筑炮台二座：一在铁路北葛冈庙前，一在铁路南顾家村。运金陵狮子山大炮二尊架起，以冀轰毁全镇，破浙军遮蔽。幸松江已破，战事告终，得免于难，否则阖镇墟矣！

计自八月初五开战以来，除剧战日外，两军相对，枪炮声若断若续，并不严厉，偶一施放，如奉行故事，毫无精神。且两军屯扎之地相近处，可以望见，时而交谈、时而诟骂，又或饮食欢呼，毫无严肃气象，苏、浙均一致也。至剧战之时，兵士住居民房，由排长或连长先行点名，下令曰：“某某今日应战。”则或称力乏、或诿身病、或推某人前去，明日我来应敌。必经长官呼斥再三，然后垂头丧气而去。种种规避情状，亦甚可怜。而当时军官某姓某名，军队某旅某营，非特严守秘密，无从知悉，即未经逃出之人，不能出门一步，亦复无从探询。微闻苏军除第六师外，又有朱熙之第二师、杨春普之第十九师，与鲁豫鄂各客军均曾在本镇接仗。浙军方面，每一次剧战后，必易他军在镇应战，故何丰林、陈乐山、杨化昭、卢耀、何丰钰等均屡次在本镇指挥战事，惟督战最力而又在镇最久者，厥为臧致平及其部第一团团长张姓。据未经逃出之人言，张团长年龄约二十六七岁，驻于北镇中市金勋衢家内，或匹马游行、或携枪赴敌，勇气百倍。凡本镇战事，浙军方面其指挥大半由此人云。

两军人数苏占十之六，浙占十之四；其枪炮苏多而不精，浙少而较整。至剧战时则枪炮乱施，毫无准的，靡费多而死伤少。然死伤虽少，积之既久，缺额必多，每以拉夫补充，则死者立见。闻九月初二日之战，有浙军在上海所拉之刺花党数百人，平时闭于镇上空屋内，监以兵士。此次特挑选精壮五百人，在北镇大街使之荷枪实弹，束以队伍，前后兵士押赴战场。午刻启行，至傍晚时无一归者。据兵士说，此五百人一战之后，得生者仅三十七人，故不复驱之回镇云。至伤亡人数，交战四十日，其初苏军未掘壕沟，故死者甚多；厥后依样开壕，伤亡即渐相等。

据本地被拉之夫，始终未逃出者言：大致四十日中，苏军伤亡四千余人，均运至安亭车站而去；浙军伤亡三千余人，其伤者皆由黄渡车站送至上海医治，其死者或由火车站运至上海，或在本镇掠取棺木殓而殡诸近地。故东市乐萍初家东首、祖师堂东首及火车站两旁之空地上，均有浙军遗榇不少。

又两军剧战时，桥梁上均有兵士负枪把守，禁止往来，故未及逃出之人，南北镇相距咫尺，交通早已断绝。即避难在外者，或欲回家探望亲戚以及携取寒衣、找寻物件等事，必须取得红十字会旗帜，与军官说明，俟剧战稍停后方能到镇，然不过片刻停留，即已催令速去。惟有南镇千秋桥一路，可以勉强出入。而向未逃出之民，当剧战时不能出汲、不能涤秽，甚至灶上煮饭、晚间点火亦均禁之。即使战事稍稀，亦不许擅自出门他往，以防脱离战线，向外报告虚实。故开战后未逃出之人，同处战线中有四十余日，始终未曾一面，且不知生死音耗者，其情亦可悯已！

未开战前，人民存两种心理：一曰战线即在黄渡，未必久在此地交战；一曰现在战争进化，兵士未必掳掠。故避难之初，所有家中物件概不携带，或雇人看守，以为必无遗失。讵知苏军自到安亭后，即大肆抢掠，黄渡西面五六里之乡村无一幸免，甚至威逼势胁，掘地翻瓦无所不至，即碗盏壶瓶等物，无不搜括殆尽。是时浙军在镇，军纪肃然，并不抢掠。及初八以后，枪炮声始稀，抢掠风始炽。其初挨户打门，名为驻扎兵士，其实搜索物件。间有未逃出之住户，亦令搬出。再四哀求，始允予屋舍一二间，任其居住，不动物件，其余概由兵士驻扎。而所谓看守之人，即开战时不走，至此不能不走矣。且监守自盗者尤居多数。迨兵士既入住宅，遂即翻箱倒箧，最要者洋元、钞票、金银首饰、绸缎衣服，其次家用物件、铜锡器皿，亦均搜括一空。由是本地土匪与住居客民乘此机会，或冒称本家，或自认看守人，或与兵士勾通，侵入人家住宅，予取予求，务使空诸所有而后已。惟兵士驻扎多在北镇，至南镇人家，只富户被土匪勾引兵士入屋搜括，掘地以取藏金外，概系近镇各村之不良份子及贪得老妪，潜行偷窃，成群结队擅入人家，腰缠背负，零星物件靡有遗留。故兵士即未驻扎，而各家之搜括反较北镇为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