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思且行

子德

　　好久没有动笔了，因为不想写，因为觉得写了只自己看看也没啥意思，给别人看吧，又觉得暴露自己的思想无异于裸露自己的身体。

有人说，思想是玫瑰树上的玫瑰，是苹果树上的苹果。这恐怕不是指普通人的思想，普通人原本不是玫瑰树和苹果树，开不出玫瑰花，结不出红苹果。普通人是一根芦苇，只能生出细绒雪白的苇花。

又是周末，一周的课业结束了，下周一上课的教案和课件也已准备妥当，便觉得格外地自由与轻松，思想自然就更加散淡而活泼。回想一周的生活和所思所想，自是觉得平常，而恰恰是这种平常，有着耐人寻味之处。今天将它们一一记录下来，于我，“吾手写吾心”，就当消磨时光吧；于人，不求友朋称赞，更不求后辈深思，你只当是秋空中飘来的丝丝苇花。

也许，更愿，“裸露”我的思想，无伤你的大雅。

早自习

说实话，和我所认识的大多数中学语文、英语老师一样，我恨死了早自习。

周一，本应该很高兴，因为我今天没有早自习，用不着起早床。我现在年近退休，只带教一个班的语文，本学期，一、三、五没有早自习。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理由很明显，看看下面的安排便知：

周一，第1节；

周二，第5节，早自习；

周三，第1节；

周四，第1节，早自习；

周五，第1节；

周六，第4节，早自习。

如果我的早自习在一、三、五，那我至少有两天不用起早床；但事实毕竟是事实，早自习就在二、四、六，一、三、五又都是第1节，我不得不每天都在不愿中强起。老婆现在在长沙带外孙，怕我迟到，她每天早上6：40给我打电话，她每天听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相同的：“我不想起来。”

其实，寒假的时候，老婆就提醒了我，叫我跟排课表的相关人员说一声，尽可能地调配一下。但我跟她说：“我一辈子都不曾因自己的事而麻烦过别人，何况现在年纪大了。”或许，我太执拗，老婆是对的，我是错的，应该主动表达自己的诉求，主动请求别人的帮助，毕竟，爱哭的孩子有奶吃。

几度风雨几度秋，匆匆早读何时休？带着极不情愿的心情早起去组织早自习，掐指一算，已超过34个年头。人们常说，不能改变环境，那就改变自己。《韩非子•观行》中说：“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性缓，故佩弦以自急。”西门豹和董安于的性格一急一缓，所以他们分别佩用皮带和弦来警示自己。在早自习这件事上，我始终没有调整好心态，究其因，还是为人懒散、责己不严吧。好在即将退休了，更好在我已充分认识到了早起有益于身体，尽管我仍不愿早起。

当然，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埋怨安排课表的人。我非常清楚，学校有近六十个班，有近六十人有早自习，他哪关注得过来呢？

长沙大雪

周二，上午10：30左右，孩子的大舅妈在群里发了张图片：雪映梅花；接着，孩子她妈在群里问：“岳阳下雪了吗？”我回答说：“天公不眷羡奈何，无晴无雨更无雪。”

春红夏绿秋黄冬白，四季色不同，若问我之最喜，当属雪花纷飞的冬天。周二长沙的大雪，虽没下在我的身边，却融进了我的心里。

我之爱雪，始于儿时，深于青年。

儿时的雪，下得大，留得久，平畴上一望无际的全是银光闪闪，小男孩们呼朋引伴，在雪地里顺着爪印，寻找着野兔黄鼠狼的踪迹。正月，是走亲戚的佳期，而那时双脚是唯一的交通工具，我常跟随着母亲或兄长，步行前往百里开外的沅江，脚踩在雪地上，嚓嚓有声，深深的脚印迤逦在身后；偶尔，一只落单的大雁，飞叫着掠过头顶，嘎嘎的叫声把冰天雪地叫得更加苍凉。

青年时期，接触了不少描写雪的文学作品，而让我一见而怦然心动的也就那么几篇或几句。

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直白的文字，真挚的友情，于是，我附庸风雅，有了自己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自号——晚来居士。当然，这一自号还有两层意思，一是父母四十多岁才有我，二是八字先生说我晚年会很富有。

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空寂之美，那笃定之志，入脑入心，恨不能与“柳柳州”同时，憾无法戴箬笠、坐孤舟、钓江雪于其旁。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应是受到《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铁道游击队》《消失的电波》《智取威虎山》等电影或样板戏的影响，我最大的愿望是当兵，最大的遗憾是没当上兵。卢纶的《塞下曲》，豪情随鸣雁高飞，壮志伴白雪挥洒，读此诗，仿佛自己就是那位兵哥哥，冒大雪，驾轻骑，手持弓刀，夜逐敌寇。

“‘好贼，你待哪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风助火势，火助人威，快意恩仇，既悲且壮。

周二的大雪，下在长沙，让我艳慕，也让我浮想沉思，儿时的经历，青年时读过的诗文，不因岁月的熔炉而剥蚀掉色。

听广播

周三，早上6：40，在老婆电话的催促下，慢慢地钻出被子，匆匆地穿衣洗漱，然后驾车前往学校。路途，车载广播讲起了钱钟书与杨绛一见钟情的故事。

1932年，杨绛考入了清华大学研究院，据知情人说：“杨绛进入清华大学时，才貌冠群芳，男生欲求之当偶者70余人，谑者戏称为七十二煞。”其时，钱钟书在清华读大三，但名气满校园。也就是这一年，他俩相识了，钱钟书侃侃而谈的口才，旁征博引的记忆力，诙谐幽默的谈吐，瞬间征服了杨绛。他俩志趣相投，性格相补，心灵相融，很快相爱了。

广播播放到这儿，主持人感叹说：“多么动人的爱情啊！”

动人？钱老我还是多少有点熟悉的，从没觉得他的爱情有什么动人之处。

我认为，动人的爱情多少有点离经叛道，动人的爱情多数因一开始就偏离了正常的轨道而最终滑向失败的悬崖，它们或因外部势力的阻挠而昙花一现，或因内部美好的幻灭而黯淡失色。梁山泊与祝英台、杜十娘与李甲，想要冲破家庭的阻力，打破地位的悬殊，过程是动人的，结果是悲剧的。

钱老的爱情乃至婚姻生活，一切都是中规中矩、顺乎自然的。

他们有共同的爱好。表达爱慕，钱钟书说“除蛇深草钩难着”——你就像蜿蜒在深草中的灵蛇，难以捕捉；杨绛说“御寇颓垣守不牢”——我心底御寇的城堡被你攻破，无法把守。

他们有结为连理的基础。钱父钱基博是当时江浙名士，杨父杨荫杭是上海的著名律师，两人是同乡至交。

他们都是那样的知书达礼。钱钟书大学毕业回苏州，杨绛仍在清华读研，两人常用书信寄相思。有一天，杨绛给钱钟书的来信，不巧被钱父看到了，老先生招呼也不打就擅自拆阅了，“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亲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终不受障碍”，看到这句话，钱父大喜，便自作主张，直接提笔给未过门的儿媳妇写了一封信，并郑重其事地把儿子“托付”给了杨绛。

他们都是那样地贴心贴己。钱钟书要去英国留学，想到“书呆子”无人照顾，杨绛拼命赶功课，终于提前毕业，才得以陪同前往英国深造。“文革”期间，他们一同被批斗，但照样一同上下班，肩并肩，手挽手，“看人家钱钟书一对儿，越老越年轻，越老越风流！”

动人的爱情多泡沫，幸福的爱情才真实。动人的爱情绚烂如烟花，但易失；幸福的爱情平淡如泉水，但长久。

“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单车后面笑。”这样的爱情观，是不是忘记了幸福的本质？

备课

上完第一节课，便坐下来重读《庖丁解牛》一文，因为明天要教。

从教三十多年，《庖丁解牛》不知教过多少遍了，除了教法上时有调整外，内容上很少有什么更新，毕竟，文字和所阐释的道理都较为浅显，没有什么疑难值得探讨和深挖。

周四重读，读到文末处，“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脑中灵光一闪，“养生”真的是“养生之道”吗？文惠君的“得养生焉”是不是别有深意？文惠君不是普通人，是魏国的国君，并且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国君，他听了庄子庖丁解牛的故事，怎么会只想到保全生命、颐养天年之事呢？带着这一疑问，我在网上搜索起来。

文惠君，即魏惠王，因迁都大梁，故又称为梁惠王，是战国时魏国的第三代国君，他继楚王之后第二个称王。

文惠王颇具雄才大略。为了摆脱强秦的骚扰，也为了争霸中原，将国都从山西安邑迁到河南大梁（开封），并在城内大兴水利，使大梁成为了当时著名的“北方水都”；为对付东边强大的齐国，主动与韩、赵两国联盟，并派遣使者前往秦国缓和关系；为报桂陵兵败之仇，曾联合赵国击败齐、宋、卫三国联军于襄陵；曾与韩、赵、燕、中山四国“合纵”以抗秦。后来，因为大将庞涓误中孙膑之圈套，魏国兵败马陵，文惠王争霸中原的梦想也因此而破灭。

文惠君是一个既有才能又有胆识更有雄心的开拓型国君，他从庖丁解牛顺应自然、避免矛盾、保存自己的哲理中，悟出的仅仅是保全生命、尽享天年的“养生”之道吗？如若这样，文惠君就不是文惠君了。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故事，文惠君与齐威王相会于徐州，文惠君问齐威王说：“大王您有什么宝物？”齐威王想了一想说：“我没有。”于是，文惠君得意洋洋地说：“魏国虽小，尚有一颗径长一寸的夜明珠。像齐国这样的大国，难道连这样的宝贝也没有吗?”听了魏王的话，齐王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人为宝。”试想想，一个心存“个人养生”之念的人会如此向人炫耀自己吗？

当然，庄子的本意，确实是向文惠君灌输“个人养生”的思想，但文惠君“得养生焉”一语，应既有对庄子思想的肯定，又有对庄子开导的敷衍，他应该想得更多，更深远。

活到老，学到老，备课到老，当中学老师不易。然而，常有朋友跟我说，你教了一辈子的书，就那么几篇文章，不早就烂熟于心了吗？还要备什么课？我无言以对。

作文

上午，敏真把高二年级入学考试语文试卷发来了，我想学习学习。打开文档，先看作文，材料如下：

围桌共食是我国的传统饮食习惯。春节期间，家人共餐或亲友聚会，许多人习惯用相互夹菜来表达情感。但近两年，广东、北京等多地卫生部门发出倡议，推广使用公筷公勺、分餐进食。为此，小武爸妈决定开始在家里实行分餐制，家人就餐，必须用公勺公筷从公盘里取食物。但爷爷奶奶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家人、亲朋之间，分餐而食不仅生分，也让人有被嫌弃的感觉。对此，正读高二在家休寒假的小武，陷入了沉思……

这是一篇“任务驱动型”作文，后面还有具体要求。关于如何审题、立意，这我暂且不去管它，暂时还没有写下水作文的念头，倒是爷爷奶奶的想法让我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传统的扬弃。

任何传统都是一把双刃剑。肯定不少人发现了，某一传统越久，禀承这一传统的人越多，这一传统的负面影响就可能越大，哪怕是优良传统。举个例子吧，齐心协力，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是某单位干群传承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传统，这固然是件大好事，但活力与凝固力，张力与向心力，毕竟是矛盾对立的。

传统之所以对社会的发展有较大的阻碍力，那是因为传统有私心，不想让非传统的事物占据主导地位。商鞅变法，王安石变法、戊戌变法，最终都败于传统之手，都是传统为保护自己的利益找出各种理由而将非传统痛打致死。

生活中，我们每个人都会遇到传统与非传统的冲突，关键看你用什么样的心态来对待，有时要主动适应，有时要大胆接受。年前到女婿伯伯家吃饭，他家就使用公筷，开始不大适应，夹几筷子就习惯了。二十年前，学生徐铁斌、姐夫的妹妹程铁梅多次上门劝我买点保险产品，但我觉得保险产品不大靠谱，还是存银行靠得稳，现在，肠子都悔清了。

一封信

周六，朋友请晚饭，漫无边际的闲聊，无意间聊到孩子的教育问题。朋友将她保留在手机里的女儿2016年写给她的一封信读给我听，很受启发，让她转发给我。

妈妈：

我汇报一下思想工作。人的一生面临许多选择，不同的选择会有不同的人生。你回想一下我过去曾做的一些选择：选择首经贸大学，选择经贸英语专业，选择出国留学，选择公共政策专业。不看我现在的结果，当时我做出这些选择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今后会有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每个选择背后都有众人的讨论，或支持、或反对。大舅舅说：明明有620分这么高分，为什么不选择211、985？你说：女孩选会计好找工作，陈叔叔说选金融专业挣钱多；汤姨爹说，出国读书没什么用；厚舅舅说，在一个专业深入下去，比换一个专业更有前途。大学期间，我也不是没有后悔过，遗憾自己本来可以去厦门大学，若那样，可能会有更美丽的生活。但是我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要为自己的任性、倔脾气和一意孤行负责到底，因此我就必须要证明，我的选择会带来最好的结果。今天，我找到了一个这么好的工作，能和自己的偶像共事并学习，能有一个高平台认识比我高端几个层次的人，能发挥自己微小却独特的价值，除了我运气好，出身好（有个好妈妈为我引路、保驾护航），还有就是我当时的选择都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呼喊，英语专业是我的优势，公共政策是我的爱好，我从不会后悔自己做的选择，我会接受每个选择的不利的一面，并且实现每个选择都蕴含的潜在有利价值。因为我选择了做我自己擅长而且喜欢的专业，所以我现在才可以做一份我擅长并且喜欢的工作。如今，每当面临选择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我曾经的这些经历，我也跟你说过，不管是什么样的选择，只要这个选择真的是我自己做的，任性也好、不理智也好，我一定会最大化这个选择的价值。重要的并不是选择，而是选择了以后，要如何利用好、把握好人生的这些选择。命是天定，运在人为。我不会后悔我做的任何一个选择，也不存在绕过人生的弯路，没有绕过弯路的是失败者，而走过了弯路的，会看到人生更多的风景，也会到达人生更高远的目的地。所谓“知足常乐”的平和心态，并不是不争不上进，不是后悔自己没有选择不曾拥有过的，而是发挥已经拥有的最大利益，在已有处境下，不断努力过好眼下的生活，这条道路坚定地走下去，就自然会看到美丽的花朵结出最好的果实。如果一味只想要最好的，那么人生将永远得不到满足，人生将永远局限于幻想的美好，而忽略了眼下的应该付出的努力，最后看到自己得到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就算那或许是他人眼中最好的选择。每当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我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我自己深深思考并决定的选择，只要是我想要的选择，我都会负责到底，让我的选择结出最好的果实。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在我做出选择以后，支持我，为我保驾护航，我们就可以战胜一切，赢得一切。其实人生很短，名利是虚幻，我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为社会作出贡献，就足矣。

写信的孩子是市一中的学生，高三时受她母亲之托我点拨过几次，高考考了620分，因孩子自己喜欢北京，喜欢英语，于是便报考了首都经贸大学文学系商务英语专业；本校研究生毕业后，在清华研究院工作；现在英国读博，主攻公共政策专业；即将归国。

她写给母亲的信，情真意切，文辞流畅；她对自己的选择如此笃定，对自己的未来如此自信，真让人欣慰。最值得肯定的是，她能敞开心扉和母亲交流，她有一颗报效社会的拳拳之心，这在当今社会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呀。这能不引起家长们、老师们反思吗？

现在，许多中学都通过宣传本校培养出的优秀人才来加大励志教育力度，这是完全必要的。但我想，类似上面这位孩子的学生还有不少，尽管他们还没有什么杰出的成就，但他们正在充满正能量的道路上奋然前行，是不是也可纳入宣传的范畴呢？于他们，这将是一种最好的激励；于那些正在中学刻苦读书的学弟学妹们，他们恐怕比杰出校友更接地气，更切实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