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于文物研究工作的需要和对基层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现状的长期关注,多年来在我不断下乡走访调查过程中,认识了许多义务保护文物的好心人,他们大多年龄六七十岁,有些许文化或者没有,大都出于朴素的对“古物”和对“先人”的尊重与敬畏来义务关心保护文物,做些打扫清理或者看门工作。每次和他们的相遇、交谈、甚至后来保持长期联系,成为我除了寻访文物古迹之外最感动的收获。</p><p class="ql-block">这里要说的是一位看庙老太太,她身材瘦小,精神矍铄,衣着普通但整齐得体,目光和笑容中有着长期修行人的从容和温暖。最初见她并不容易,某次偶然翻看自己早年拍的这座小庙的照片时,突然怀疑它的建筑年代远远早于档案资料的记载,于是去实地查看,无奈铁将军把门。根据自己长期下乡经验,到村委会打听,有人给了手机号:“那个庙里的事就打这个电话问她,老婆儿全权负责,她啥都知道”。当天没有联系上,老太太以为我是还愿的香客,说初一十五不用打电话只管来,肯定开门,而我恰恰是要等人少了进去仔细看庙的,电话里头解释不清,后来再约,直到第三次电话后我才如约见到老太太,进了庙。</p><p class="ql-block">说明来意之后,老太太说她接班前任看庙人已经二十多年了,当时她五十多岁,是一群看庙老太太里最年轻的。她对庙的建成历史并无了解,只知道从上任看庙人就一直强调庙是“很古的古物,很重要,不能拆,要保护好”。这个小庙仅存一间主殿,坐北朝南,面阔三间,进深两间,里边约六七十平方的样子,因为管理的好,不同于其他古建的破败和脏乱,从里到外陈设简陋但出乎意料地干净利落。神像上和梁架下各式纱帘帷幔和帐子安静规整垂挂,庄重肃穆没有一丝阴森感,水泥地面上也不见杂物堆积,供桌上的摆放井井有条,简单齐整。桌面和地面迎着光照有一层均匀的淡淡的轻尘,那是经常打扫的自然落灰,绝不是陈年污垢,看得出管理人的尽心尽力。我被这些细节感动着,不住地夸赞老太太管庙管得好。</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别看庙小,我们在宗教局是有备案的,庙里边坚决不让烧香,不见明火,烧香都在外面,重要日子在里边燃灯烧香我都亲自看着完全熄灭才离开,不敢有一点闪失。”老太太也认真介绍着,怪不得进到室内几乎闻不见一点香烛味道。因为对“古物”的敬畏,也因为庙小,香火少,小庙除了必须的小补小修和彩绘油漆,主殿建筑砖瓦木构都几乎保持原貌,没有大的破坏性改动,木构上彩绘可以起到保护作用;主殿正南紧挨着不到一米,新建一座简陋的红砖卷棚拜殿,恰好可以遮蔽骄阳酷晒和减少风雨对主殿的侵蚀,无形中又是一重保护。</p><p class="ql-block">看我在殿内殿外详细观察,拍照、记录、写写画画的,老太太说也遇到过一些专门来看“古物”的人,还从没见过一个像我这样看得这么认真的。她对我好感倍增,殊不知很快会来一批比我看得还仔细的专家老师。</p><p class="ql-block">不久后,由于疫情防聚集和宗教方面的双重管控,尽管小庙成年累月门可罗雀,老太太的钥匙还是被收了,官方一锁了之,老太太惦记着要打扫卫生,要看看屋漏的情况,但是没有钥匙。后来有人再去看小庙,是通过官方拿钥匙进去,茫然的看,获得不到与小庙历史和保护情况有关的任何信息。老太太闻听后赶紧趁着开门进去打扫,顺道供奉一下神像。这些都是她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的,还说庙长期锁着没有人气,没人管,会坏的很快,我恨自己爱莫能助,转而安慰她过了这一段特殊时期就好了。</p><p class="ql-block">后来陪北大考古文博学院古建筑专家老师带学生来测绘这座小庙,老太太作为临时委托人来开门(钥匙在当天结束后旋即被收走),这次殿里边的灰尘明显多了,老太太一边自责一边收拾卫生,行动中没有了拿钥匙当家做主时的自在劲儿,我很难过。在北大师生们的测绘过程中,我和老太太有了更多的交谈,那天天气好,春日的太阳暖融融的,老太太说起了她为什么义无反顾的信“神”,忠心耿耿的看庙。“早年我的小女儿得了癌症,治病花钱根本花不起,天塌了似的,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庙里祷告,后来真给孩子祷告好了!真的好了!你说神奇不神奇。”又说,“俺老伴也因为我在神前祷告,走(死)的时候一点没受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由于老太太对神虔诚,管理香火正直廉洁,庙主和其他几个管庙的老太太老的老、走(死)的走、瘫的瘫,一致推她继任庙主,她就接着管到现在。这样的身份有个专业的称呼,叫“庙主”(在小庙前的捐资纪念碑上有一栏显著清晰写着 庙主:XXX),这是一种类似民主推选的任命寺庙继承人的俗规,既是对供奉神祗延续性的保障,也是小庙得以存在维系的基础。这个原本可以跟着女儿在市区享福的老太太,为了自己朴素的信仰守着这座小庙,同时也为我们保护了这座历史久远的古建筑。我的心底湿润了,忍不住问她:“你当了二十多年庙主,管得这么好,将来你干不动了会把庙主的位子传给谁呢?(谁又能像你一样具备庙主的资质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说这话的时候,她满是岁月风霜的脸上没有表情,“现在的人一没有这个精力,二也没人愿意负这个责任,三管这个小庙又没啥好处油水。村里人(常住人口)越来越少,没人信这了。我们那时候(二三十年前)庙里好几处漏雨,为了买瓦补屋顶,庙里香火少,庙主领着俺分头出去化缘,哪里有集哪里人多去哪,农村人都没啥钱,两毛、三毛的收,鸡蛋、粮食也收,另外是亲戚朋友可怜我给我点,攒一点,修一点,补一点,关紧时候俺家地里的庄稼收成都顾不上了,一心为了修庙。门前这片水泥地坪也是我一点点化缘攒的钱铺的,买水泥的人坏良心坑我,没有给我好水泥,那个人后来出了车祸,———好人才有好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听的入了迷,心疼地挽起老太太的臂弯说:“姨,以后别出去化缘了,再化缘就找我”。(我内心做好了为她修庙化缘广泛宣传发动的思想准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眼看着几个师生爬到房顶上做测绘,她大声喊着不要上那么多人,因为屋面上的瓦年代久远本就糟朽,瓦缝之间靠着陈年草灰泥垢黏着才不至于漏雨,如果踩踏引起瓦片松动缝隙加大,导致漏雨,那可就糟了。她的心情,没有经历化缘修庙辛酸的人不会懂,反正,我懂了。</p> <p class="ql-block">后来又去过两次,一次是给老太太送与北大师生的合影,一次只在外围看了看,唯一欣慰的是新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正对着这座很久无人问津的小庙。某天老太太又给我打电话,说后来陆续有人去庙上看,都不是烧香的,没人告诉她,她是听说的,她知道我是真关心庙,问我能不能帮忙把钥匙要回来还让她拿着,她心里放不下,生怕有人“搞破坏”。我知道她在乎的不是庙主身份被剥夺,她在乎的是每天与神和庙的接触,这座小庙的悠久历史和珍贵价值究竟是什么对她也不重要,她只是简单的热爱这座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祈祷疫情防控形势的缓解和宗教管理制度的变通,老太太失望的挂了电话,我也深深担忧这座古老小庙还能安然存留多久。去年7.20巩义暴雨洪涝灾害,我第一时间想到庙,不好意思打扰老太太(她肯定比我更担心),让一位同行顺路去看了看,反馈无大碍,才安下心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久没联系老太太了,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样了。关心那座庙,更关心老太太,想着她没有了看庙的寄托,每天隔靴搔痒地站在门外张望供奉,不能进去打扫清洁,整日担忧庙的安危,这样的日子里她是否依然拥有如修行人一样的行影从容,面目微笑呢。</p> <p class="ql-block">看庙老太太叫魏让,今年七十四岁了。每次去庙里走的时候她都会把供果使劲儿往我手里塞,一开始我拒绝,她说,收下吧,这是神赐的福。北大考古文博学院那群孩子离开时老太太也拿了供果给他们分,我在一旁说,赶紧收下吧,神赐的福气保佑你们学业有成,前途似锦。</p><p class="ql-block">最后,我默默祈祷,希望神赐予老太太福寿绵长。</p><p class="ql-block"> 2022年2月25日 </p><p class="ql-block"> 窗外杨树鼓苞,阳光正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