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宴(长篇悬疑小说连载之三十七)

墨余

第三十六章<br>我对着镜子,系上领口的最后一颗扣子。<br>眼前的这位是名叫施世明的人,他的面容比另一个叫做于文辉的人苍白瘦弱了一些,当然,看起来也年轻了不少。但我明白,这只是我的错觉。<br>回归的这个时刻,我记得十分地清楚。在这之前,我刚刚穿上了校服,那种藏青色的中山装,在这个季节里本不适宜,但实际上无论是体感还是心境,我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燥热。<br>这个时刻,已经错过了许多我本应该制止的事情,但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知道,水榭那边的酒席刚刚摆上,我要去厨房为他们暖酒,而冯小云,正在过来的路上。<br>我走到了厨房的门口,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在门口就看见冯小云已经站在酒坛前面,手里攥着一包东西。<br>时间跟原来有了一些差异,我想这是因为自己迟到的缘故。<br>“阿嫂!”<br>冯小云惊慌地哆嗦了一下,回身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还是呆呆地握着不放。<br>眼前的冯小云,不再是那个相貌平平整天低眉顺眼的女人,她美艳的容貌,即便在近乎狰狞的状态下,还是显得那样的光彩照人。冯小云穿着一身素色的裙装,我看出来那是天青色的手织布,每个夏天,当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需要她接待的时候,总是能看见这样的打扮。她肯定在我之前也换了装,而且,我大概也能猜出她的心境。<br>我相信自己此刻的语调和神情都十分平静,嘴角还带着一点很不容易察觉的微笑。但在冯小云的眼里,这些都成了神秘莫测的阴险以及抓住现行后的得意。<br>“老……老三,你来做什么?”<br>“暖酒。我怕阿嫂弄不好,不小心把脏东西掉里头了。”<br>我微笑着,走近冯小云,将她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开,然后将那包药粉拿了过来:<br>“这种东西不合适放在酒里的。”<br>“你!”<br>冯小云忽然疯了一般,伸手便要从我的手里将药粉抢走。但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我的身体很强壮,至少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这样的。她根本没有办法再接近这样东西。<br>“不要做这样的事情。否则,你会更加地后悔。如果有下辈子,这种后悔还会时时刻刻地跟随着你。”<br>“不管!我不管那么多。老三我知道你不喝酒,所以这事跟你没关系……”<br>“谁说我不喝酒的?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地喝到醉为止。”<br>我依然微笑着,将冯小云的双手紧紧捉住:<br>“本来,这件事是应该我来做的。不过现在我想明白了,这么做没用。”<br>我感觉冯小云挣扎的力道渐渐地小了下来,直到完全放弃了抵抗。<br>“恶,是在心里,是会传染的东西。你今天做了这件事,能不能成功先不说,即便是你想象的那样复仇了,也不过是将他们的恶接了过来,然后,再传给别人而已。”<br>冯小云显然有点错愕,她听不太明白我这番有点绕嘴的话,更不明白我这个被所有人认为已经疯了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到底是清醒的提示,还是疯癫的呓语。<br>“老三我求求你,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也知道了许多事情,你自己说,他们……他们不该死吗?”<br>“该不该死,这个你说了不算,你没有这样的权力。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太多,很快还会有人过来。你就是要做,肯定也是做不成的。”<br>我放开了她的双手,走到厨房的排水沟前,将那包药全都倒了进去,然后接了很大的一盆清水,一边清洗着自己的手,一边将药粉冲刷到下水道里。<br>施世英在预计的时间里走了进来,她看到的只是平静的我,正抱着一缸暖好的酒。冯小云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思,但肯定看不出有任何血腥的念头。<br>“小弟你怎么拖了这么久?”<br>“这个……我不是太熟练,你也知道,我必须要小心。”<br>“哦,不过,你刚才错过了一些事情。”<br>施世英,这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姐姐,在这样的情形下,却没有给人丝毫的异样。她换上的是素雅轻薄的短袄,外面披着一件镂空纱织的披肩。依稀可以看到整身的衣服上,都淡淡地印着对称的花纹,我说不清这是什么物品的具象,但很规整,处处流露出大家淑女的风范。<br>“人找到了,正在水榭那边呢。”<br>“人?什么人?”<br>我一时没有从方才的心情中解脱出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br>“什么人?我们……所有这些人都要找的那个人啊。”<br>施世英仅仅表露出些许的诧异,更象是对我依然懵懂的状况表示的不满,却没有任何对于“找到那个人”的情绪体现。<br>“说来话长,不过,那出正在唱的戏提醒了大家。然后,老二和惕生发现了她正在……”<br>我此时才发觉,从书房那个方向传过来的杂乱无章的锣鼓声和咿咿呀呀的女声唱腔。这本应牢记的声音,却被我在自己确定的行为思路主导下,几乎遗忘干净。那张唱片还在播放,象是精确的钟表,我实在无法想象,播放的主人现在是何种情况。<br>“人都没事吧?”<br>我的问题让施世英露出比方才强烈得多的惊讶。在她的眼里,这个时候的我,不应该是这样的语气。<br>“没事。再大的事,说清楚就好了。”<br>她很大度地笑了一声,我猜,后世残存的理智让她没有更多的愤恨,她应该象我一样,早已超脱了前世的心结。<br>施世英接过了我怀里抱着的酒罐——准确地说,几乎是粗暴地抢了过去。即便是在已经确定的安全状态下,她仍然保留着一点警惕。<br>一切还都是原样,施世英还是那个警惕的猎人。她的身上似乎有着超出正常人的预感能力,如果说父亲是运气造就的,那她就是靠着对世上所有东西的戒心维持着算是一帆风顺的生涯。<br>我跟在施世英的身旁,冯小云则远远地落在后面。我几次回头,看见她犹豫着仿佛找不到方向,但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还是将她引导到本应走的路线。<br>水榭那边,正中央是记忆中熟悉的那张八仙桌,桌面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菜式,那都是施济乾——不,是唐泽的手艺。有几盘可以看见冒出的热气,但围坐在一起的诸人,没有一个有动筷的意思。<br>裴琪大剌剌地坐在上首的位置,但我很快便发现其实她并没有表面上的那种自如。<br>施世忠和顾惕生一左一右将她夹在当中,象是两个忠于职守的看管。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裴琪,随时准备着她可能的逃逸或者反抗。<br>施济乾坐在裴琪的正对面,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交替显露着他的心情。我觉得此时他心情的复杂程度,恐怕没有精确的字眼可以完整地历数,但是其中必定有一种叫愤怒的东西,此刻正主宰着一切。<br>“这么说,那个孩子,就是你和……” <br>“不不,这不可能,怎么可能跟我有关?”<br>施世诚惊恐地跳了起来,此前,他一如既往地蔫坐着。这个男人,所有的体力似乎都在被无穷的心思所耗费着,在旁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羸弱的、没有任何行动力的人。<br>我猜对了施济乾的心情,却没有猜对他的心思。我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刻,他最重要的关注点竟然是这个。<br>“我跟她,没有任何越矩的行为!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br>施世诚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裴琪在一旁却是不住地发出冷笑的声音。她的声音不大,却象是一记一记的重锤,摧毁着施世诚尽力给人形成的信任。<br>施世诚忽然转向刚刚到来的冯小云,眼里充满了乞求的神情,这个名义上的妻子,难道有能够证明他清白的确凿证据?<br>“你……其实不算坏人,至少不是最坏的那个。”<br>冯小云叹了口气,象一个审判者似的俯瞰着重新跌坐在椅子上的施世诚。<br>“你的毛病是缺少决断、缺少担当。你既然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为什么不敢说出来?你担心我会赖着你?还是会象村妇那样撒泼?你耽误了所有人,包括你自己,这才是最大的罪过。”<br>“说得好听……”<br>施世诚怯怯地嘟囔着:<br>“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施家的人在你的眼里,哪个不是仇人?”<br>“当然,这里当然有我的仇人,但不是你,你还不配!我如果要报仇,你最多不过是个被连累的可怜虫而已。”<br>“好了,说够了吧?”<br>施世英忽然大声地打断了冯小云的话:<br>“明天开始,大家就要天各一方了。有什么仇怨还放不下的,等以后好么?以后,你们即便互相天涯海角地追杀我不会再管,但今天不行!”<br>她手里拿着一只瓷杯,下意识地把玩着。杯子很生涩地在她的手中滚动着:<br>“仇恨之外,就没有一点其他的东西么?如果有,不妨都留下吧,以后想说也没有机会了。”<br>冯小云象是有所触动,她不再回复施世诚的话。即便在她今天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勇气之下,她依然选择了沉默。<br>这毕竟是一个心软的女人。<br>我忽然感觉这个场面有点滑稽。这些人怎么了?真的将自己完全代入了曾经的角色么?他们,难道没有注意到从年龄到外形,已经不再是旧日的那些人?他们难道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和记忆了?<br>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穿过那重烟雾的过程,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任务,所以我无法理解他们现在的投入,如果说这是旧日恩怨引起的一时的激愤,这样的控制力也太可怕了吧?<br>我只能解释为自己觉醒的较晚,新生的一切给自己留下的印记,依然难以完全地遗忘,相应地,我此刻正象一个混杂着新旧生命的复合体,比他们更多了一些超脱和理智。<br><br> “其他的东西,当然有。”<br>裴琪有点搞怪地举了举手,成功地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到了自己身上。<br>“我还有一个疑问。这个疑问你们从来没有人回答过我。今天……能不能让我了却了这桩心事?”<br>裴琪平淡地说道,象是一个不经意的叙述:<br>“这个问题是什么,想必你们心里都清楚。作为回应,我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这么如临大敌的样子,吓得不轻吧?”<br>裴琪冲着左右两人嗤笑一声,随即便换了一副脸色:<br>“是谁做的……我的儿子,话还不会说,连名字都还没取。你说过,会请一个先生给他取个好听的名字,你还记得吗?”<br>施济乾的怒气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有所减弱,这很正常,裴琪令人动容的话,跟他的关注并不是同一个话题,但施济乾并没有回话,而是耐心地等待着下文。<br>“都不说话?不想在最后的时刻给我一个哪怕是谎言的答案?那好,我自己来猜一猜……”<br>裴琪迎着施济乾的目光说道:<br>“应该不是你,我知道你很早就开始猜疑,但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虽说你从来就是心狠手辣的人,但这种事你大概还干不出来。只不过……如果是别人来动手,你想必也不会太反对的。我猜,有人在你面前不断地添油加醋,是么?”<br>施济乾不置可否,我怀疑他的心里想的根本不是这件事。<br>“你!也下不去这手。你从来就是个懦夫——这不全是坏话。但要是到了需要证明清白的时候,你是可以狠下心的,而且很可能还会做一些出谋划策之类的事情。我没冤枉你吧?”<br>“不不,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怎么在你们的眼里,我居然是这样的人?”<br>施世诚的话显然包括了对冯小云指责的回应。这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一辈子到现在都是陷于莫名其妙的烦恼中不能自拔,我只能说,大多数情况下他完全是咎由自取。<br>“你觉得你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事情放不下就只敢偷偷摸摸地想,事情放下了又觉得是丢了便宜。别人看不懂你,我还不知道你么?在你的眼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放弃,唯独你自己必须保留,不但要保留身体,还要保留身份、地位、名誉、钱财。为了这些,你可以唯唯诺诺象个奴才,我真的是瞎了眼了,怎么会认为你本应是有思想有主见的人?你有么?<br>你呢,你应该是最大的怀疑对象。我勾引你的丈夫,让他对你失去兴趣。你对我的恨意肯定是这里所有人中最明显的。但你也不会,并不是因为你有多么的仁慈——很多人都这么想啊。我猜,即便你要动手,我的孩子肯定也是最后一个,因为这个家里,你真正要报仇的对象不是他。你刚才承认了,其实我早就知道,顾新在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那些事情,你很会忍耐,所以,你等的机会要有十足的把握,将施家的人全都送进地狱。<br>还有你,虽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跟你父亲一样的心狠手辣,但是你在做下三滥事情的时候,还是有一些脑子的。你不会自己动手,借刀杀人是你最拿手的,我想不到的是,居然还有人会听从你这样渣滓的指派,到底是谁呢?<br>最后,你们夫妻两个,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心里头却是那样龌龊。我不止一次听到顾家所谓的威胁,那也是你们故意让我听到的吧?你们这样的人物,居然能够相信,顾家会在意施家的这种所谓名声?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你们会看不出来?这个家,永远是他们心头的惦记,还是说,你们根本就是帮凶?”<br>裴琪历数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到了我这里的时候,却见她微笑的目光只在我的脸上停留几秒钟后便移到了别处。<br>我忽然想起,此时在裴琪的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精神状态不正常的人,无足轻重,大约也没有什么实际的危害。她面对我的那抹微笑,倒不是说明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善意,而是纯粹的忽视。<br>“所以……哪一位是凶手,其实并不重要。”<br>裴琪缓缓地环视着众人:<br>“因为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是不是?!”<br>她大声喊了出来,身子忽然站了起来,很快又跌在座上:<br>“不但是你们,我也是凶手,害人的也有我……”<br>裴琪眼里突然如决堤一般淌出泪水,她的微笑被满脸的绝望所代替:<br>“一个放荡的女人,是没有资格拥有孩子的。这个道理,怎么没有人早早地告诉我……”<br>四周的人根本就放弃了辩解,到了裴琪怪罪自己的时候,沉默更是如瘟疫一般传染了全场。许久,一个干哑的声音响起:<br>“那么……那个孩子,究竟是谁的?”<br>不出我的所料,这样的问题,只有施济乾才会真正地在意。<br>“你很想知道,是么?”<br>裴琪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她的眼里是面对一个白痴那样的神情:<br>“我偏不告诉你!今天以后,再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答案。你……以后可能会长命百岁,不过我知道,这个秘密是你永远解脱不了的痛苦。你明白了没有?这才是我的报复,至于其他的……”<br>她伸手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酒,然后端到唇边:<br>“我答应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杯酒,里面有对你们的诅咒……”<br>裴琪话还没说完,手里的酒杯便被我粗鲁地夺了过去。在她说话的过程中,我便有了一点不安和戒心,慢慢地挨到了她的身边。理智告诉我,该是到了阻止这一切的时候了。<br>杯里的酒在我的抢夺之下溅到了桌面和地上,我随手将这只酒杯扔到一边,又拿了一只干净的杯子:<br>“没有暖过的青红不能喝,喝我的这缸吧,刚刚好。”<br>我小心地倒满两杯,然后给裴琪递过去一杯。所有这些动作,都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的脸上始终平静,象是在操作某个精密的机器。我知道,在他们看来,我的精神状态不敢确定,但行动绝对是被清醒的自主性所支配着。这让他们有点惊讶,以至于忘记了对我呵斥或者阻止。<br>“你知道,我本来是从不喝酒的,但今天我要一醉方休。是的,跟你们每个人都要喝。”<br>我在裴琪面前,仰头一饮而尽,作出一副老手的样子,将杯底亮在她的眼前:<br>“想知道凶手是谁么?喝掉这杯酒我就告诉你。”<br>裴琪狐疑地看着我,似乎在盘算着我可能的阴谋,但此时的她,显然没有太多的顾忌,很痛快地喝掉了杯里的酒。<br>“是我干的……我是那个凶手。”<br>我这种突如其来的承认,显然没有太多的说服力,更何况,在他们的眼里,我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裴琪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讶和愤怒,只是在愣愣地等待着我是否有进一步的解释。但我很快便略过了她,冲着下一个要敬酒的对象。<br>顾惕生很不情愿地端着杯子,似乎在竭力地寻找摆脱的理由,但我很清醒地注意到施世英在暗暗地冲他点了点头。<br>“喝了这杯酒,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br>没有人会将我的话当回事,不过,我此时既真诚又带了点疯狂的许诺,让他们无从拒绝,也可能仅仅是避免麻烦的搪塞,总之,我所到之处,并没有遇到令我难堪的场面。<br>我喝到第四杯酒时,胃里一直往上涌着并不存在的恶心的食物,舌头明显地不听使唤了,我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痛快的发泄:<br>“其实,我是上帝……上帝,你们懂么?派来拯救你们的……”<br>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给他们的答案。我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必须尽快结束这场重演的悲剧。我没有办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原有的情节已经被改变,新的可能在暗暗地发酵。作为一个被认为精神异常的人,我只能用最为直接最为粗暴的方式。<br>“喝,放开的喝。喝完酒睡一觉,明天醒来谁也见不到谁了,谁也记不起谁都做了什么。踏踏实实地各奔东西……”<br>最后一杯酒喝完,我再也控制不了呕吐的冲动。我冲到了水边,趴在栏杆上面,哇哇地吐到了看见绿色的口水。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难受夹杂着一波又一波的恶心,牵扯着太阳穴周围的神经,让我一阵阵地恶寒。我大笑了几声,不仅仅是为了缓解酒劲,更重要地是庆幸自己居然奇迹般地完成了一个任务——方才说过的上帝派来拯救他们的任务。<br>我知道他们全都被我灌倒了,醒来的时候,这里依然是艳阳高照的花园,院子里点着的依然是现代的灯具,亮着的依然是眼花缭乱的电视。从这里出门,大街上摆开的是星巴克、麦当劳和变味的机制传统小吃,对了,还有那堵镌着“青红”两字的背景墙,对面的小卖部又端出了新的椰清,老板允许让任何人坐在那里闲聊。再出去是最繁华的商业中心,那里有一个地铁站,可以坐到火车站、飞机场,可以通往北京、上海、天津、江苏、株洲和省内的任何地方。他们再跟我没有任何瓜葛,如同往日一般地在读书、做生意、规规矩矩地坐在办公室或者躲在某个花天酒地的地方等死。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自己大概除了有点残留的头痛,剩下的就是在新的灵感驱使下的写作,一次次地投稿,换来手机银行账户上数字的变化。瞎子阿炳那里我一定要认真地请他一次,去海天姿造或者任何他喜欢去的地方,我甚至真的打算跟关叔和陈老板商量商量,让阿炳带着所有认识的人来这个他们肯定慕名已久的地方参观,让那个炒完菜就回家的师傅给我们煮一桌大餐,我可以用这几天的记录冲抵这些不菲的费用。我大概还会去找一些所谓的正经工作,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会遇到一个模样平平性格朴实的姑娘——对了,有机会我还会去找小美和淑珍,完完整整地跟她解释越位的概念,还有,告诉她们这个世界其实没有那么可怕,象我这样的人生其实就挺好。<br>还要做点什么?我还没想出来,肚子里又是一阵反胃。这一瞬间的清醒,让我有点异样的感觉——这个动作,本来应该是施世忠做出来的,记忆里,他才是喝得最多的那个。<br>我费劲地回头,寻找那个本应该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然而,此时所有人的形态,让我猛然间完全清醒了过来。<br>原来的那个场景正在重演:施济乾张着嘴咳着大口的脏物,他的手指着我,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施世英倒在顾惕生的怀里,两人的眼里并没有印象中的那股诀别时的恩爱,而是万般的怒气和不甘;施世诚倒是很安静地趴在桌面,大概已经没了生息;冯小云瞪大了眼,完全只是一种极大的惊讶;有所不同的是,本应该耷拉在栏杆上的施世忠,不知道怎样压踏了座椅,然后软软地瘫坐在地上。<br>裴琪是此时最为平静的人,她似乎猜到了这个结果,所以没有丝毫的悲戚,她甚至还有力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云鬓,摆出一副依然迷人的姿态,缓缓地闭上了眼睛。<br>我的全身象是被封闭在渐渐冻结起来的冰窟里。这既是生理上同时也是心理上的感觉。我的手在无奈地伸着,但自己并不明白是想要寻找什么,是救命的方式,还是这一切的答案?我自己都不能确定。<br>此刻我的仅存的思维,很奇怪地集中在了自己何以能够比他们有着更多的苟延残喘的时间。我不喝酒,强行喝的话酒量肯定也比他们差,但刚才全场就数我喝得最多。我吐掉了肚子里所有的东西,但没能吐掉毒素,只不过,现在我无疑是中毒最浅的那个,所以留下了更多折磨的时间。<br>答案……<br>在我模糊的眼神里,屏风后面走出一个瘦高的身影。我知道,这就是答案。<br>关叔!他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先是环顾了一遍倒下的众人,随后向我这个唯一尚存的活人走了过来。<br>关叔坐在我身边的廊椅上,眼望着黑黢黢的湖面,他仿佛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所以还有耐心等待我的发问。<br>“你……你是什么人?”<br>“我是关叔,平时你不是都这么叫我的?你记不得我了?”<br>“不是……不可能,这里只有施家的人,只有身上带着挂坠的人才能进来,你……你怎么可能?”<br>“我也是施家的人啊,你忘了,这个院子里,以前还活过一个人?”<br>我身体周遭的冰冻感觉,瞬间又紧紧地收缩了一圈,似乎能够听见浑身的内脏、骨骼被挤碎的声音。所有能够活动的,仅剩下舌头,能够感知的只剩下耳朵。<br>“我不知道该怎么自称,因为连名字都还没有,刚刚会走路,话还不怎么能说,所以,现在这副模样让你很难相信,是吧?但是,我确确实实是这个家的人,我……也有那么一个挂坠。所以,就进来了。”<br>“这些……都是你做的?”<br>“是。我记得刚才有人说过,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凶手,所以……”<br>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是想哭还是想大笑,我脸上的肌肉,已经不允许我有更多的表情。<br>“可是……”<br>我的眼珠转向了裴琪,相信关叔知道我指的是谁。<br>“她是你的母亲。”<br>“嗯,以前的那个不在了。这位不是,现在她只是一个不想活的女人,我只好成全她。”<br>关叔转过脸正对着我,他离我很近,几乎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但是,他的五官正在以可见的速度虚化着。我看到他悠闲地坐在栏杆边的长椅上,惬意地望着湖面,象是往日一样地眯着眼睛,然后,高高地举起酒壶,酒柱带着妖异的亮光倒进了他的嘴里。<br>“你……”<br>“你很奇怪?”<br>关叔微笑着转过脸来:<br>“这副皮囊有什么可留恋的?我已经忍了六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