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宴(长篇悬疑小说连载之三十五)

墨余

第三十四章<br>所有的记忆都清晰地涌现在脑海里。我已经分辨不出自己身处何方,但潜意识里我还执着地记着自己的任务。说不清什么原因,我感觉这是目前最为重要的事情,这样的记录——关于回忆的记录,很可能是稍纵即逝的。过了今天之后,我又将回到那些平淡繁杂的日子,我又是那个终日忙碌又无所事事的于文辉。所有往日的恩怨,又将被尘封在根本不想打开的禁锢中。我不想面对这些陈年旧事,但下意识地觉得,让它自然地遗忘又是一种遗憾、一种再也找不回的损失。更何况,我还有一个写作的计划,这个故事应该会很有吸引力。<br>那个日记本上只剩下不多的几页空白,象是在等待我最后的填充。我胸有成竹——那个结局已经清楚地摆在我的眼前,但我并没有急着完成最后的这个任务。因为写出来就是一种折磨,原先可能有的一些快意,现在被巨大的悲哀所笼罩 。我在考虑忠实记录的意义,这不是故事,是活生生的悲剧。<br>这是一个雷雨剧中的那种家庭,十分地相象。但是,用上这个模版,我还是有点不太情愿,总觉得这个故事更多了点肮脏,却没有丝毫正义的抗争。这里没有阳光、没有仁爱、没有殉死的情怀、没有可以留恋的未来。有的只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算计、赤裸裸的仇恨和懦弱卑鄙的报复。我说不清这种仇恨到底是不是体现了某种勇气,还是仅仅表达了复仇的动机。总而言之,在这里,我找不到任何值得咏诵赞叹的成分,世间可以想到的丑恶在这里都充分地得到展示。我想,刻薄的历史爱好者和悲观主义者在这里可以得到所需要的一切佐证,以证明人性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能够真实到怎样的程度。<br>以我现在的状态,本没有立场对这样的往事进行评判。在这里,包括自己在内,扮演的都是丑角,都是等待末日审判的罪人。但幸运的是,我的身上还有着新躯壳的某些残留——虽然在慢慢地消失,但还足以让自己保留着第三方的客观和理智。<br>理智还能让我再做点什么?<br>还是先回到那个结局吧。我必须清晰地理清其中的关联,如果想要改变什么,我必须切断那个可以掌控的脉络。 1948年 中秋节<br>“出事的第二天,下人们便一起逃走了……说是怕沾上晦气,其实……这群混蛋看着那边势力越来越大,早就有了别的心思了。”<br>“这么多要做的菜,哪里能忙得完啊……”<br>“不慌,这些菜我来负责。”<br>施济乾胸有成竹地面对着众人,这里留下的只有最为亲近的那些,血缘是断不了的,哪怕有这样那样的芥蒂,但他依然对所谓的亲情有着足够的自信:<br>“年轻时我一个人做过十桌菜,码头上的男人,哪个不会炒几个菜?你们不知道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把这个当作什么正经本事,今天嘛……不一样,是时候让你们尝尝做父亲的手艺了。你们安排一下祭祖的手续,清明、端午、元宵、中秋,所有的节日都一起过了。以后,没有机会在这里一起吃饭了……”<br>施济乾穿得整整齐齐,而且是出门时的那种正装。家里的东西已经搬得七七八八,但船要到后天才出发。世英知道父亲的心意:这个变局是如此地重大,以至于他必须用所有能够体现庄重的仪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br>“小云一早就在忙了,没别的事,你就去帮忙吧。”<br>“哦……”<br>世英答应了一声,起身便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头问道:<br>“用的是什么酒?家里都搬空了,要不要我回去拿些?”<br>“不用了,后面草间里还有几坛去年酿的青红,搬走又不值当,就用这个吧。”<br>“这个节气里……用青红?”<br>“无所谓了,能喝的喝两口,不碍事。再说了,以后想喝到本地自家酿的怕是不容易了。去吧。”<br>青红是世英从小就爱喝的。说是酒,但父亲却从来不加以限制,她记得从开始记事起,父亲就会用筷子头沾着一点点的青红放到她的嘴边,看着她苦着脸的样子哈哈大笑。不知道是这样的训练还是与生俱来的习性,长大后她便喜欢上了这种入口香甜的米酒。当然,以她的教养,绝谈不上嗜酒,只不过但凡有需要饮酒的场面,特别是自家中的节庆,世英用的都是青红。<br>直到后来相继出生两个兄弟都表现出跟她一样的喜好,世英才知道这应该是遗传的结果。这不光是遗传自父母亲,而且是本地人浸淫在血脉中的那种传承。世英慢慢知道了,在这个城市,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自己家里,酿造这样的东西。<br>自己家里当然也不例外,父亲在院子边上的花园里,特地垒了一间房子,专门用来放酒。那里有十五只齐腰高的封口陶罐,施家的人喝不完,经常会让来客装一些回去。<br>世英快步向花园后面走去。这个花园是她对娘家所剩不多的留恋之一。花园里有一个巨大的水面,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区域,能够腾出这么大的空地,即便是那些真正的名门望户也颇有不如。世英知道有许多人眼红这座宅第。<br>小房子的门开着,世英紧走几步,看见冯小云涨红了脸,费劲地抱着一只陶罐,从屋里走了出来。<br>“小云你干嘛?这样的活怎么不叫男的来做?二弟呢?世诚也不来帮忙?”<br>冯小云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br>“我拿得动,没事。”<br>“要不我叫惕生来拿,他现在书房里没事正闲着呢。”<br>“那怎么行?惕生那么金贵的身份,怎么能叫他做这种事?”<br>冯小云没有再理会世英,抱着罐子闷头向厨房走去。<br><br>菜品差不多上齐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擦黑。施济乾招呼两个儿子在花园的水榭里摆好桌子。这里是施家第二个用作聚餐的地方。热天里,这里蛙声一片,微风正好,说不尽的安逸闲静。女人们开始摆盘,端上香炉烛斗,又请过来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画像,施济乾特地交代要烧一些纸,世英又找来了一个大铜盆。<br>“那个……等会叫过来一起吃点吧?” <br>世英站在父亲身边,冲远远的院子方向努了努嘴。<br>“不用……她不会有这个心情。”<br>似乎是在回应父亲的话,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喊声。象是哭嚎,又象鬼魂一样的长啸。 裴琪在生完孩子的时候就搬到前院,这里原本是招待客人的房间,但她并不在意,照顾孩子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而素来怕吵的施济乾,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br>孩子没了,消失了两天之后,才无意间在后院的井里发现。孩子泡得发白,将身上的衣服撑得稀碎。第一个看见的那个佣人说,井口是打开的,孩子应该是自己掉下去的。<br>裴琪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这句鬼话,那个井台,哪里是这样年岁的小孩能爬得上去的?<br>几个月前,裴琪在这个院子里,就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但她没有在意,也决计想象不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毒手,而且毒手伸向的对象,竟然是还不会清楚说话的孩子。但她找不到任何证据,也确定不了凶手究竟是哪个。<br>这个院子里的,谁能作出这样的事情?不过,好像谁也都有这个可能。施济乾?那个年纪比自己的父亲还大的丈夫?生下这个孩子的第一天起,就没有看见他有过笑容,倒象是给他添了耻辱一般。他那个窝囊废的大儿子?心里不知道翻了多少醋罐子的儿媳妇?骨子里不折不扣一个流氓的二儿子?疯疯癫癫的老三?<br>对了,还有那个嫁出去的女儿,全家就数这个女人最可恶。势利、狠毒,心机缜密。如果说这是有预谋的杀害,那个女人绝脱不了干系。<br>但是,裴琪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奈何他们。靠自己的娘家?他们可没有这样的胆量跟施家理论,实际上,那些无聊的风言风语传开了之后,连父母亲都不时地给自己脸色看。告状?且不说施家在官府里的势力,她拿什么去告?无凭无据地要告谁?<br>裴琪是一个理智的人,即便在丧子的巨大悲痛中,也有清醒的时候,也在不断地梳理着这里的利害和关联。她知道,所有的抗争都是徒劳的。<br>后花园那边正在开宴席,他们要走,从此可能天各一方,仇恨将随着慢慢地消失,他们将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生活在各自舒适的天地里,全然不会想起这个院子的井里,冰冷地睡着我的孩子。<br>裴琪坐在床上,蚊帐象是灵堂上的纱幔裹着她透不过气来,屋顶上的天窗已经没有多少光亮,四周只剩下黑黝黝的一些轮廓。但在她的听觉世界里,一切都显得格外清晰。施家的男男女女大概是在张罗晚上的聚餐,他们好像还要祭祀什么,估计不会有我的儿子,他们不敢,他们害怕孩子会回来索命。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就听说的一个传说,后来似乎有一个戏文,裴琪一时想不起来那部剧的名字,她憋的心慌,便毫无顾忌地喊了出来。<br>对了,书房那里好像有这张唱片,不知道是谁买的,放在那里却从来没有人想听,他们都嫌晦气——想起来了,名字就叫“探地府”!<br>裴琪象是下了天大的决心,她简单地梳理了自己的头发,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不太能见人的脸。她又扑了点粉,拿出眉笔,画了两条深到耳鬓的长眉。她下了楼,没有人来打扰,觉得十分地畅快,身子轻快地象要飞了起来。她象是在瞬间就想好了一切,想到的计划以及所需要的一切。<br> “准备开席吧?”<br>世英烧完最后一张纸,有点着急地问父亲。<br>“嗯……这酒不能用了,得去换新酒来。”<br>祭祀时用的酒倒回了一个铜壶里,施济乾却毫不心疼地将酒泼向了水面。<br>“给土地公尝尝。”<br>他竟然还有玩笑的心情,这让世英觉得十分奇怪。<br>“我去!”<br>冯小云低头应了一句,这通常是她的本分,但施济乾却突然把她叫住了。<br>“小云你留下,世英,还有惕生。你们几个也一起来听听。”<br>冯小云顺从地坐在了施济乾右手的桌边,其他人跟着坐下。世明却忽然说道:<br>“那我去暖酒吧。”<br>施济乾看了看这个小儿子,倒也没有二话。他的心思好像都在冯小云的身上,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世英却是大感蹊跷,不过只是放在心里,不敢作声。<br>“前一段时间,顾新找过你几回,是吧?”<br>冯小云听到这话,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br>“都跟你说了什么?”<br>冯小云的脸慢慢地涨红,可以清晰地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声。<br>“没有什么事,我也奇怪他为什么来找我。”<br>“唔……”<br>施济乾沉吟了片刻,很大度地说道:<br>“你不想说,我也不强求。我猜,应该是关于上辈子之间的一些误会。那些事对你,对你们冯家,确实是太不公道,你父亲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照顾你,也是我施家的责任……”<br>象木偶一样坐在边上的施世诚,几乎察觉不到地撇了撇嘴。<br>“但是,流言蜚语,无端地揣测,甚至栽赃。这不是君子所为。惕生你也在,我不怕说句得罪的话,有人盯着这座宅子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我要走,现在干脆就开始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宅子我另有安排,但绝不能白送,这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不是谁施舍的。”<br>顾惕生茫然地瞪着双眼,显然,他没有想到两家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恩怨。<br>“你也不用多想,上辈的事情跟你们无关。你们两个以后去了美国,再大的恩怨也祸害不到你们身上。我老了,不想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再延续下去,影响你们。之所以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们:忘掉以前的一切,纠缠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处。”<br>施济乾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冯小云说的,其中似乎有威胁的意味,但并没有看出什么效果。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冯小云,此时却是从未有过的从容,依然淡淡地直视着前方。<br>“你听进去也罢,当耳边风也罢,总之,日子还是要过的。你们每个人……”<br>他用手指挨个地点了点在座的每个人:<br>“好好照顾自己”<br>施济乾这番话,颇有点诀别的那种悲凉,世英理解父亲此时的心情,但她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冯小云的身上。忽然间,世英想起了一件事,心里咯噔一下,再也坐不住了:<br>“小弟怕是暖不好酒,我去看看。”<br><br>施世明的脑子里一片澄明,他确信自己是清醒而且理智的。<br>这个状态开始于那天晚上,他将“弟弟”送进井口之后,心绪没有丝毫波动,晚上,他象平时那样安然地入睡,直到半夜里大汗淋漓地惊醒。<br>他抱着薄薄的被单发抖,恐惧,这种久违了的情绪,主宰了他的全部,也让他回归了一些正常的心智。第二天之后,他的言行,在别人的眼里正常了许多,但他自己却不这么认为。<br>罪恶感压倒了一切,他不但痛恨自己,也迁怒于眼前所见到的所有人。他细细地回忆着此前的一切,确定这不仅仅是自己的罪恶,而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br>仇恨的闸口一旦打开,蔓延到的便是所能及的一切。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人、所有事情,都是罪恶的一分子,严密地、有条不紊地构织着地狱一般的罗网。对于新世界的憧憬已渐渐地化为乌有,这并不是信仰上的动摇,而是感觉自己根本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br>父亲的决断给了他最后一击,尽管他很清醒地表示了绝不离开的意愿,父亲在诧异的同时再也不屑一顾。施世明知道,他根本无力对抗,在需要的时候,父亲完全有可能一根绳子就可以将他绑到船上,就像秘密警察将陈元老师绑走一样。后者直接被砍了头颅,而他,将更为悲惨地坠入永无尽头的深渊。抵抗并不困难,但他看不到任何希望。<br>那么,就一起死亡吧!<br>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br>施世明知道在客房楼下的某个地方,常年放着一些对付老鼠的药粉。每当开春,天气渐暖的时候,下人们便会在院子四处角落撒上一点,然后老鼠们的尸体便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下人们欢呼着,用畚斗扫成一堆一堆,然后集中埋在了花园的土里。以前,他觉得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仪式,埋葬的过程,总有一种嗜血的快感。他很快找到了放药的地方。药粉散落得到处都是,面上的几包连纸张都被被扯得稀烂。<br>应该是那个粗心的下人干的,施世明没有细想,只是小心地挑了一包完好的放进口袋,然后便走进厨房。<br>青红酒喝之前必须先用热水暖过,那样口感才好,也不伤胃。但温度很难掌握。热过头了酒会发酸,冷了又完全没用。柴灶上烧着现成的热水,他小心地将酒倒进一个瓷缸里,然后再坐进将将烧开的热水中。<br>施世明默数着数字,数到一百的时候,他将瓷缸端了出来,这个温度,药粉应该会很快融化。<br>他的手正要掏出药粉,身后忽然响起世英的声音:<br>“小弟,你等等。”<br>世英走了过来,摸了摸瓷缸:<br>“太烫了,这缸不能用。”<br>世英看着放在灶台边上敞着口的陶罐:<br>“刚才,你是在这罐里舀的么?”<br>施世明手心全是汗水,脑袋里一阵混乱的恐惧,下意识地点了点头。<br>“这罐一直没盖好,怕是掉进去脏东西了。那边还有两罐,下午我叫世忠拿过来的。全家人都要喝的话,一罐怕是不够。”<br>世明木然地看着世英,看着她将温好的那缸酒倒进泔水桶,仔细地用水冲了几遍,然后掀掉角落那一罐的盖子,用酒提慢慢地加到了八分满,再坐进烧着水的锅里。<br>“一分钟就够了,这样才不会酸。”<br>世英象是在自言自语地教着弟弟,她仔细地留心着每一个动作,象是在做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完成的时候,世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br>“这样才好,可以放心喝了。你快过来吧,那边已经开席了。”<br>世英抱着酒缸,紧紧地搂在怀里,象是一个庄严的圣物。她不再理会慢慢跟上来的弟弟,就如同一切的杂念都被过滤了。她的任务是将怀里这个安全的象征平稳地送到目的地,在这个过程中,她提醒自己必须专注、心无旁骛,而且保持自己的清醒。<br>但当她走到通往花园的月门时,一阵嘈杂的锣鼓声还是将她拉回了现实。这是本地的剧种,她不是很喜欢,偶尔看看也就是体会现场的那种环境。她听不台懂里面的唱词,不过,其间渲染的情绪,大体上还是能够引起共鸣的。<br>眼下听到的这阵声音,她的第一个判断是从留声机里发出的。自家里不可能有这样的戏班,声音很近,也不象是外面传进来的。书房里有一部质量很好的机器,世英很熟悉这个声音。<br>伴随锣鼓的是一个尖利的花旦声音,在大段地叙述着某个事件或者自己的心情,从第一句开始便带着浓重的哭腔,完全是民间丧礼上的那种气氛。<br>应该是某一出悲剧,而且还带了些许的阴森。<br>“是她在放唱片……”<br>后面跟着的世明忽然开口:<br>“探地府,你没听过么?”<br>世明不急不徐的声调,却打乱了世英的心绪。她觉得似乎哪里有一些不妥,却无法肯定。她清楚地记得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餐,但总是感觉掺进了其他不合时宜的东西。是临别的伤感?还是一团乱麻的家事纷扰?再或者,仅仅是环境使然? 昏黄的天空,湿热的空气,带着焦躁不安的跳动。即便光线已经模糊,但可见的视野里,所有的水平线都扭曲成了波浪的形状,眼见的实物没有了坚硬的外形,烟雾一般四处延伸着长短不一的触手,如同叫不出名字的活物。世英心里有点着慌,她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被人刻意的引导,也不知道如何摆脱,唯一的目标是尽快赶到人多的地方。<br>“酒来了?嗯,温度正好。”<br>施济乾摸了摸酒缸,满意地点点头:<br>“多少都喝一点吧。”<br>桌面上早备好了一个锡制的小酒壶,这是用来分酒的,大约每个人的杯子里能倒七分满。施济乾推开世英的手,小心地将酒从酒缸换到了酒壶,然后满满地给自己倒了一杯:<br>“我是当成心意来喝的。”<br>他将酒壶传给了施世诚,后者倒了小半杯,又将酒壶递给身边的冯小云。<br>“我不喝酒。”<br>冯小云没有伸手去接,酒壶尴尬地停留在世诚的手里。<br>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世英强挣出一副笑脸,对冯小云说道:<br>“小云,这酒没事的,你大可以放心,就算是迁就一下阿爹吧。怎么说……能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也是个缘分,不要寒了大家的心。”<br>世英的话无从拒绝,其中又有点别样的意味,冯小云低头犹豫了片刻,便接过了酒壶。等到一圈人都倒好了酒,施济乾端起酒杯,仿佛敬神祭祀时的那般姿势说不出地庄重肃穆:<br>“土地公、祖宗,刚才都已经敬过了,现在这杯酒是敬自己的。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今天要破个例。接下来你们有的去美国,有的跟我走,跟我走的也是各有各的想法。总之,这个家……算是散了。从此以后,白天走的是别人的路,晚上睡的是别人的床。以后老了、走了,埋的也是别人的土地。就算变成鬼,大概也回不到这里了……”<br>施济乾狠狠地将酒倒进嘴里,脸上满是混杂着泪水和溅出来的青红酒,看起来有点滑稽。众人各有心思,但在这样的气氛中,倒是不约而同地涌起了几分戚然,又有一种被鼓动起来的血气。所有人都跟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br>“酒温得很好,再来!”<br>施济乾拍着桌子大声喊着。<br>“我来给大家倒吧。”<br>冯小云似乎是借着酒劲站了起来,挨个地给每个人都添满。<br>“阿爷说得是,命里该谁的就得受着。我呢,平日里本来是滴酒不沾的,应了大姐的话,今天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喝上两杯,明日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嘛?世诚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br>世诚低着头,闷不作声。虽说他的酒量不行,但一杯酒也不至于让他怎样。众人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去点破,只是陪着冯小云又喝了一杯。<br>“那我也敬大家一杯吧。”<br>顾惕生站起身,冲大家拱了拱手:<br>“难得连小云也这么痛快。要我说呢,也没必要这般惆怅。一家人都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离开一段日子,念起来的反倒是各自的好处。下一次聚在一起,说不定是更加兴旺的光景。”<br>“姐夫说得好!这一杯我陪你干了!”<br>世忠没那么多想法,他现在盘算的是大姐给的金条,是拿去置产还是换成美金存在银行吃利息,旁人的烦恼在他看来都象是笑话。想到得意的地方,他忍不住又连干了两杯。<br>“我不会跟你们走,也没有再见面的日子了。”<br>施世明此时象是忽然清醒了一样,郑重其事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br>“这杯酒,就算赔罪吧。我希望的是,下辈子不要在一个家里了!”<br>施世明跟大姐和两个兄长不同,他得自遗传的酒量始终没有充分地发挥,教育给了他自律,理想又让他鄙视这种俗世的陋习,所以,除非万不得已的时候,基本算是滴酒不沾的。此时喝的如此痛快,只能说是某种决意的触发。<br>“你!你个混账东西!”<br>施济乾心情正有所好转,却不想小儿子来了这么一句丧气的话,他习惯地拍起桌子,却忽然觉到肚子里一阵绞痛。<br>“混账……这酒里有什么东西……我的肚子!”<br>在座的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几乎是在同时,每个人都弯下了身子,嘴里发出各种音调的呻吟。世英绝望地望着冯小云,而后者却一脸茫然地回应着她的目光,眼里充满了无限的不甘。<br>“到底……你还是做了出来……”<br>这是世英所能发出的最后的声音。在她身边,顾惕生忽然拼尽全力将她紧紧地抱住,贴着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两人脸上最后留下的是诡异的笑容。<br>施济乾终于明白了眼前的状况,他的嗓子已经发不出声音,却又有十分急切的话要说。离他最近的是大儿子,此时正一声不吭地趴在桌面,施济乾吃力地推着他的肩膀,却发现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了。施世忠平时身体最好,虽说喝的酒最多,但他还是能够挣扎着起来,他拼命地抠着自己的嗓子,又踉踉跄跄地奔向湖边,仅仅干呕了一声就摔倒在水边。<br>“世明,就剩你了么……”<br>施济乾喉咙里咕哝着含糊不清的声音,最后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小儿子。<br>施世明喝得最少,所以此时全场就剩下他还有一点清醒的神志。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多的意外,似乎这就是本来应该的结果。他甚至怀疑这一切依然是自己的杰作:<br>“最好的结局……”<br>他轻声笑了出来。在施济乾的身子连带着椅子倒在地上之后,四周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他微笑着闭上眼睛,却在这一瞬间看见了一个花团似的人影。<br>裴琪身着节日里才穿的衣服,在这样的季节里显然不合时宜。厚重的大衣拖着她几乎立足不稳,一路摇晃地向水榭走来。她手里攥着一只同样的锡酒壶,另一只手挥舞着,抓着所有可以碰到的物品。在世明将要失去知觉之前,终于走到了众人的跟前。<br>“喝酒,为什么不叫上我?”<br>裴琪醉意十足,施济乾的身体横在她的面前,一张脸似乎还在发出某个疑问。<br>“我一直想知道……是谁将我的儿子扔倒井里面,可是你!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br>裴琪伸手拍了拍施济乾的脸:<br>“所以对不起了,我只好认为凶手是你们所有人。可惜我来晚了一步,你们死了也只是糊涂鬼……有人想过是我下的手么?”<br>裴琪仰头又灌下一大口酒,目光最后落在微笑着的施世明脸上,这一刻的眼神接触,是他们在世上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