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无求乃安居 旧家风存九畹香——与冯如梅先生交往琐忆

蓼汀廬主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冯如梅先生近影</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一</span>)</p><p class="ql-block">2022年年头,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写一篇纪念冯如梅先生的文章,此正值冯老诞辰100周年,以此为祭。</p><p class="ql-block">首先,我介绍一下冯如梅老先生:生于1922年2月22日,正值梅花含苞,其父觉得梅花性高洁,故而取名“如梅”。冯先生自幼家境殷实,父冯佐兰设有绸厂和丝厂。叔父冯熙斋当时名满湖城的植兰高手。幼承庭学,十来岁就随叔父蓄兰养草,稍长,即拜访当时各地名家。上海工作之余,谒篆刻大家邓粪翁,客海上名士无锡蔣东孚先生等。蓄兰之余,把玩历代珍奇。植兰首推高、洁、素、雅之品,与市价无关,亦有新种命名,最具代表者为“知足素梅”“无求荷”等。</p><p class="ql-block">冯老一生诗书饱于腹中,骨中流露旧时文人气韵,一派遗老风范,典型旧家中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博物馆的傅惠康先生精莳花、字画、文史、收藏,我2011年与他结识。一日,谈及种兰,便讲起了前辈冯如梅先生,并说他九秩高龄依旧身体健朗,在公园偶遇仍然精神矍铄。说到冯老,傅先生是赞不绝口的,“冯先生不仅精通植兰妙法,而且对传统文化了解甚深。至于养兰与兰文化,冯先生在建国后的湖州兰界有承前启后的过渡作用,为兰界的标杆。”于是,我就有拜望老先生的想法,然,傅先生也没有冯老的确切通讯方式,好在那时114尚有查号的业务,得到号码后,便鼓足勇气,致电冯宅。</p><p class="ql-block"> 接电话的是冯老的儿媳妇殳女士,印象颇深的是电话那头传来老湖州人的口白:好好好,嗯是冯家里媳妇,请问您是?</p><p class="ql-block"> 我便说明想要拜望冯老的意愿。</p><p class="ql-block">“伢爷爷(音:丫丫,指父亲,湖州有乡俗:父亲如果有兄长,则称最大的兄长为阿爸,自己父亲称爷爷)格两日身体勿好,过噶两日叫其打电话被侬。</p><p class="ql-block">大概过了半个月,冯家媳妇打来电话,说冯老已经出院,精神状态蛮好,叫我有空去玩。便告知我住处,说来时先电联,怕有事体出去。</p><p class="ql-block">我依稀记得第一次拜望冯老是在其儿媳妇通知我去的第二天下午,大概黄昏辰光。到冯家,老爷子坐在沙发上等我,茶几上一壶茶,右侧靠阳台有一架兰花,不多,大约二十来盆,沙发背后白墙之上悬挂邱鸿炘老先生所书的隶书斋号“乃安居”,再并有一副四尺开的对子,谭其蔚老先生书,很浓的何绍基气息,内容则为冯老艺兰六十周年的纪念:</p><p class="ql-block">兰香飘四海, </p><p class="ql-block">蕙情系万家。</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见面,加上我是晚辈中的晚辈,讲话未免有些生,多以寒暄,谈及问题也浅薄。</p><p class="ql-block"> 与冯老订交应该是第二次见面之后,那日去的晚,冯老依旧坐在沙发上等我。与上次不同的是茶几上除了一壶茶外,另有两盆开的正好的兰花。</p><p class="ql-block">“叫你来看花,在过两天就开老了,香气也逊了。”</p><p class="ql-block">我小心的捧起其中的一盆,用手轻挥,慢嗅兰香,微闭双眼,遐想空谷。</p><p class="ql-block">“嗯,蛮好。动作轻盈,不俗,最忌毛手毛脚,闻香穷心疾恶。来,先吃茶,晓宾新年里拿来的径山茶。”</p><p class="ql-block">此时,冯家媳妇殳女士捧了一个茶盘,上头放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径山茶,说:“杨先生,焐焐手,当心烫。”或许我长得老气,二十岁左右就有好多人叫我杨先生,同辈如此,大一倍也如此,其实难付,难付。</p><p class="ql-block"> 我一边细啜香茗,一边看花,茶香兰香交相而至,若静坐观想,至今此二种香气仍在我的脑海中回荡。</p><p class="ql-block"> “讲讲看,一盆养安,一盆月佩,有什么好处?出处就不用讲了,书上都有,记性好的都晓得,懂得品赏才是最可贵的。”</p><p class="ql-block">我当时一乳臭未干的小子,怎敢在老先生面前造次?况且早闻冯老品兰独到处最恨照本宣科,要有自己的体会。“冯老,我也不懂,说的不中意您可别怪我。”</p><p class="ql-block">“不怪,讲讲看。” </p><p class="ql-block">“养安低着头,市人皆怨其低头而不讨彩,我却认为养安花品花容皆上品,低头反而能映射养兰人的虚怀若谷,而不是趾高气扬。”</p><p class="ql-block">“好,再讲讲月佩。”</p><p class="ql-block">“月佩色好尽人皆知,外三瓣长,稍带荷意,花型算不得好看。我要形容他的颜色确实难。我是学中药的,我们中药鉴定学里面有一种光泽,叫绢丝样光泽,温和不燥。月佩的颜色好比一块上好的缎子,初从豆绿色染缸中挑起,既有绿色的清新,却无绿色的燥性。”</p><p class="ql-block">“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冯老又说:“月佩色如初染绢丝,你倒是第一人,绢丝反光柔和不刺眼,高雅至极,很符合月佩的格调。”</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每个礼拜五,冯老均会打电话来找我去,一会说兰叶上长虱,自己眼睛不好,要我去抓虱;一会又说换了新药,药瓶上的说明书字太小,叫我帮忙看看。每每赴约,却把叫我去的主事抛在脑后。每当提醒,便拂手一笑,“讲白相要紧。”</p><p class="ql-block">一次,冯老将其大著《乃安居艺兰笔谈》赠我。说当初印少了,所剩不多,遇到真喜欢的才送一本,字也老早签好了,只要添个上款就好了。翻开扉页,提笔写下:乾顺小友惠存,二0一二年十二月廿一日赠于湖州。</p><p class="ql-block">第二日冯老来电了,“把你名字写倒了,抱歉,抱歉,年纪大了,用场也勿大了。”我说没关系,不用放心上。其实我当日在旁就已发现,出于对老者的尊重,也就不说起了。但从此也可看出老先生的严谨。</p><p class="ql-block">我廿四岁那年二月二十二日,那天一早去看冯老,给他买了生日蛋糕。他很高兴,拿出一个布包,里面一套民国商务印书社的《康熙字典》和《辞源》,说《康熙字典》是他父亲送他的,《辞源》则是他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他父亲的朋友送的,十年浩劫,所藏兰谱损失殆尽,唯有这两套书是用袱子包好藏在梁头上面保存下来。“老早给你包好了,你喜欢奇字,这两套你用得到,我年纪大了,就交你保存了,”我欣喜之余又带感激,一下子讲不出话来,稍过一会,我说“冯老,你给我写张字吧,我留个纪念。”</p><p class="ql-block">“写字我小时候就懒,不过纪念无所谓好坏,写就写吧,你在一旁帮我裁纸,家什都在柜子里头。”</p><p class="ql-block">我摊开毛毡,倒好墨,润好笔,请冯老落墨。他问:“要写什么?”</p><p class="ql-block">“写张斋号吧,蓼汀庐。”</p><p class="ql-block">“我先写张试试,不好重新来过,反正就是劳你多裁几张纸。”</p><p class="ql-block">一遍下来,效果超出想象,字行楷之间,不脱二王,势若鲁公,端庄厚重。甚是欢喜,连声道谢。</p><p class="ql-block">“还要写什么,反正摊头都摆在这儿了。”</p><p class="ql-block">本来想写一幅纪念一下就行了,老人家当年九十二岁高龄,想着不要让他太辛苦。但老人似乎意犹未尽,于是我说:“那就再写一张蓼汀庐植兰与蓼汀庐雅玩可以吗?”</p><p class="ql-block">老人没有作答,一手拿着笔,一手示意我把纸摊好。于是又有两张字出炉。他放下笔,坐下小憩。我就作势要去收拾。</p><p class="ql-block">“坦悠悠噶,还有好多墨,倒了浪费,要惜纸,更要惜墨,歇歇给你再写副对子,你先去把纸折好,七言的。”</p><p class="ql-block">待我把纸折好,冯老也站了起来,拿起笔后没有一丝思考,每写完一个字便挥手示意我拉纸。不到两分钟就写完。</p><p class="ql-block">坐久不知香在室,</p><p class="ql-block">推窗时有蝶飞来。</p><p class="ql-block">然后换了一支笔落了款。</p><p class="ql-block">“图章在床头柜的盒子里,你自己去拿,选两方大小差不多的,自己盖。”此付对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字与字间笔墨关系融洽,落笔无悔,果断大气,虽无书法家讲究各种书法各种用笔及章法,但是大气之余,尚有书卷气息,旧人旧态,毫无街夫的市侩气。</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就有四件冯老写给我的字,斋号回家就夹在镜框悬于书房,其他的变放于信封保存。</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13年10月11日,与往常一样,冯老</p><p class="ql-block">打电话给我,因为下班后去,老人来电不断催促,到了他家,还怨我去的慢。那天我们聊的很多,字画诗词、楹联扇面,又有松柏盆景、菖蒲兰蕙,时不时从房间中取出旧藏给我看,印象最深者是一柄成扇,玉竹扇骨发红透亮,包浆厚实。轻轻展开扇面,顿时眼前一亮,陈其美先生的字,澄园老人的画。字是其美先生赠他父亲的,有上款,内容不记得了,只是满满一面的行书潇潇洒洒;时隔多年,扇子到他手上,觉得一面显得单薄,便请澄园老人添了山水《吴兴清远》,内容是澄园老人所画山水中最熟悉不过的题材,只不过此帧扇面尤其认真,尤其细腻,或许此才其美先生的字最配。</p><p class="ql-block">说起澄园老人,立马又取出为他刻的小印“如梅”,寿山赤豆色冻底的高山晶上飘了些藻形桃花,盘玩的极透极润,冯老谓其“小桃红”。篆字“如梅”取法钟鼎,整体印风民国诸家流派。</p><p class="ql-block">讲起印章又拿出邓粪翁为其刻得牙印......</p><p class="ql-block">总之那日讲的很投缘,老先生也兴致勃勃的取出诸多旧藏示我,真是回味无穷。以至于将近九点才起身告别。临行前还嘱咐我帮他买些代代花,说家中有些茶叶透了封 ,香气尽失,丢了可惜,放点代代花吃吃罪过。</p><p class="ql-block">寒暄过后,我离开冯宅。</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冯家媳妇来电:“爷爷(yaya)住院了,昨天你走后,我让他吃药片,他从罐头里倒出一片药放手心后用另一只手去捏手心的药片总是拿空,后来洗完澡坐在沙发上讲话舌头大了,一看不对就联系晓宾了住院,之后便昏过去了。老先生脑梗了。”一听愕然,中午与少然兄一道去医院看他,老人已经脱离危险,但熟睡的样子像个孩童。没敢打扰,看一下就回去了。第二天我独自一人又去,他醒着,与我讲话,但舌头似乎辩转不过来,听不清讲什么,我安慰他几句,他见我听不懂也很无奈。</p><p class="ql-block">10月16日早上,冯家媳妇又来电:“老先生昨天走了。”</p><p class="ql-block">非常吃惊,前两天也是稳定的,如此突然?去吊唁,冯老儿子冯泽仁先生说老爷子殁于呼吸暂停综合证,打呼噜没有缓过来,加上脑梗前兆,没有抢救回来。</p><p class="ql-block">入殓时,我拿了一个斧头包,里面包的是代代花,这是老人交代我唯一没有完成的事体,我在纸包上写下“代代如意”,放于老人枕侧,完成老人遗愿。</p><p class="ql-block">盖棺,一切凝结于此,我与老人的一段交往就此结束。莫逆忘年,与老人的交往也是我那个年龄段的最佳回忆。</p><p class="ql-block">旧家中来,民国遗韵,这是冯如梅老先生的写照。</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冯老赐题蓼汀庐斋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2013年2月与冯如梅先生合影(桌上置兰一者月佩素,一者大富荷)</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冯如梅先生赠我对联:坐久不知香在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推窗时有蝶飞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谭建丞先生为冯如梅刻“如梅”小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冯如梅先生旧物:民国商务印书馆《康熙字典》《辞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辞源》扉页钤“如梅”小印,并亲受使用口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所赐《乃安居艺兰笔谈》扉页上款“乾顺小友”成为回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冯如梅先生所植月佩素2013年开品,色如初染绢丝,雅到极致。(冯老嫡孙冯天锷先生供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冯老命名之知足素梅(冯老嫡孙冯天锷先生供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上二图为春兰皇后绿云,冯老大约五十年代引种,十年浩劫损佚,后其孙复得。(冯老嫡孙冯天锷先生供照)</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春兰养安,开品呈俯首之态,显谦卑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冯老嫡孙冯天锷先生供照)</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