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挣 命

船城先生

图片来源自网络 题 引<br> 娘长得俊俏,也拾掇得利亮,她是如何嫁给爹的,没人知道。<br> 爷提起这件事也是闪烁其词,好像牵扯着老孟家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一守就是好些年,直到我懂事儿,我爷去地里陪我奶奶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娘命苦呀!”然后蹬蹬腿走了。<br> 这死鬼老头宁愿把秘密带到地下,也不肯告诉他亲孙子。我心里的愤懑就像蒸笼上将熟的虚糕馍憋胀憋胀,而更大的好奇压迫着我在胸间划出一个铺满纸张的问号,不时折磨着我的脆弱。以致于像得了狂想症似的胡思乱想,是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吗?是媒婆保媒传统婚嫁吗?或者是走州过府的没食吃感恩委身了呢?各种各样的桥段、可能和不可能,像极了我看着的榆树上那把明黄的榆钱,有得到的奢望,还有够不着的怅然。<br> 娘刚成新妇的那个年月,三年自然灾害中的人小眼都饿成了大眼,肋巴扇都饿透气了,草根像被耙子耙一样翻了一遍又一遍,实在饿得慌就吃碱土,最后被胀成气蛤蟆,抱着肚子翻来覆去的痛苦。那年月别说一村几百户人家,就是一公社的人家也挑不出光景滋润的。别说遭灾没吃的,锅、镢头、切面刀……凡是能和铁粘上边的,为国家大炼钢铁都贡献了。村里人实诚得撂句话能在地上砸出坑,还懂得感恩,党领导他们翻身得解放作主人,他们就信仰党,还把信仰信成执着了,那怕吃糠咽菜把裤带勒进骨头缝,该缴的公粮即使抓借绝不少半粒籽儿。不信,你看,天麻蒙亮,有车的套车,没车的肩挑背扛,把打下的粮食送到公社的粮库。缴完了,憨实脸上还洋溢着为了国家勒紧裤带的自豪。当然,我爷我爹就在自豪着的人堆里。<br> 那年,我爷听说粮食要涨价,摸着干瘪的肚皮,坐在他住的老窑里想了一晌,以他曾经生意人的精明,暖算着当老师顶屁用,一月仨核桃俩枣的,养活自己都费劲,还咋养活这一家四五张嘴嘞?<br> 我爹十六岁师范毕业,人长得透钻,透钻中蕴着斯文,被分到石疙瘩当老师。石疙瘩离俺村二十多里,据说教室在窑里是复式班。什么是复式班我不懂,直到后来在外婆家我也进了复式班才弄清楚。原来复式班是几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起上课,老师一个年级的课挨着一个年级的课讲,讲完这个年级的课,安排作业由这个年级的学生做,再给另一个年级的学生上课。<br> 饭时,我爷说出他的打算,奶奶和我娘找出一堆理由反对。奶奶说:“光景难熬,谁家是枕着麦堆睡嘞?”<br> 娘是晚辈,不敢像奶奶那样冲,小着声说:“爹呀,你看他像出力人吗?当老师还能往家里噙点食儿,真要是干力气活儿,怕是这点食也要断了!”<br> 我爷黑丧着脸,拿筷子敲着桌子,就因为没人赞成他的决定而愤愤不满,他说:“媳妇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非得把你们饿透气儿,才知道地里长的是庄稼。”<br> 一家之主的我爷犟得就像料姜石,踢一脚脚疼。他的独断、偏执害得一家人局促不安,使我三爷爷气得发疯,兄弟俩好比反贴的门神老死不相往来。但他对村里人很友善,又会点厨艺,谁家娶媳妇嫁闺女,谁家小娃过满月,谁家死人或者过三年,都会说一撂好话把我爷请去做吃食。因此,村里人提起我爷没人不说好的,他就用外面的光鲜掩盖去里面的专横。我爷没听奶奶和我娘的话,捎信给我爹让他回来,捎信还不放心,还亲自朝石疙瘩跑了几趟,结果闹得那个村的人都知道我爹好好的教书匠不当,要回家种地了。 图片来源自网络 我爷用自己的偏执,成功把孝顺的我爹藏在他棉袄襟底下。<br> 眼看好端端的铁饭碗就要变成泥碗了,那几天,本就清寒的小窑院被哀哀的气氛笼罩着,连那只芦花老公鸡打鸣时声音都碎得让人心痛。我娘躲在窑底只顾摸泪儿,奶奶也不理我爷,一个劲地哄我娘,我爷把自己犟成了一根筋。<br> 我爹回来了,由公家人彻头彻尾成了庄稼人,除在村里惹出一场笑话外,在那个饿肚子的年月,再没有人把这当作回事儿。那年,我爷领着我爹起早贪黑熬夜磨屁股的,在荒草坡一镢头一镢头扒出几分薄地,种子撒上,也撒上了我爷金灿灿的希望。眼看我爹成庄稼人已是铁板上钉钉,我娘在无奈中只得接受这样个事实,她不哭不闹也不再怄气,只是闷头干活,连话都少了。我爹心疼娘,想着法的叫她开心,但一月少了公家给的那份收入,怎么会开心呢?那年我爷用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犟筋种下希望,却收获了一个笑话!庄稼是收了,价钱也真涨了,不过就在粮食快晒干的时候,大队的民兵营长带着人虎雄雄冲进俺家把粮食给没收了,还给我爷戴了顶帽子,开荒种庄稼是资本主义尾巴,这尾巴必须割。<br> 我爷被戴着牌子游街,这一游就是半拉月,硬生生把他的心气给游没了。只是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一不偷二不抢也不给别国家添麻烦,凭着力气养活一家人,怎么就资本主义尾巴了呢?<br> 他就像磨道里拉磨的驴,麸子没偷上,白挨了一磨棍。这一磨棍打得他有点蒙,还捎带我爹的铁饭碗给挨没了。后来我娘提起这事的时候,说:“你爷呀,太霸道!”<br> 霸道的我爷看不清形势。那个年月谁家有个公家人都能把尾巴翘到天上,连走路都要背着手、昂着头,见人说话还翘着舌头。听说,那时候要想弄个铁饭碗有两条路,一条是凭着真本事考学,还有一条是靠着大队推荐,能不能被推荐,要看大队支书想不想推荐。当然,你首先得根正苗红和支书有点关系。我爹凭真本事捞个铁饭碗,转眼被看不清形势的我爷给砸球了,还砸得干脆彻底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从铁饭碗被砸的那一刻,我爹的命运就被改变了。但我娘说过,爹不是干活的料。成庄稼人的我爹没有埋怨过我爷,他心气儿高,觉着书都能教,不信庄稼活干不了。事实上,干庄稼活也要有眼窃,看着简单,真正搭手去做,会是另一番的尴尬。没干过庄稼活的我爹还真干不了庄稼活,用我爷的话说,不是那块料。我爹有个嗜好,就是读书。别人干一天活儿累得翻个身都嫌麻烦,我爹回来就和书熬磨,他啥书都看,当然看得最多的还是医书和算卦的书,看得多了竟然无师自通,成了村里小有名气的医生和卦先儿。直到有一天,我叔去公社上班端上铁饭碗。叔是我四爷家的独子,高中毕业,在村里算是不小的文化人。<br> 那天,我娘对着我爹抱怨:“都怨你爹。”<br> 我爹说:“我爹比你爹强,他为的是啥?”<br> 我娘将线捻一撂,气呼呼说道:“他为的是啥,就为着把你公家人弄成土坷垃?你说,要是不回来,工资最少也十几块了吧?”<br> 我爹没应腔,他从学校回来那一年,每月工资是九块五毛二,布票粮票肉票也分的比庄稼人多。俺村比我爹参加工作晚的老师,工资都涨到十来块了。我娘说的没错,要是我爹不听我爷的不回来种地,每月稳稳当当能往家里噙十几块钱,还有布票粮票肉票,哪一项都让娘心疼,让娘觉得不甘心。<br> 村里认字人少,在他们眼里我爹是有学问的人,于是大队支书找上门,劝我爹去当大队干部。不知我爷抽了哪根筋,横竖不答应。他是家里的掌柜,说啥话我爹都得听着受着。我娘心里不痛快,但她是妇道人家,不敢跟我爷犟嘴,我爹当大队干部这件事被我爷当面给黄了。那几天我娘不言不语,用她自己的方式刺挠着我爷的决定。我爷好像铁了心,不管我娘咋使小性儿,只当作空气,该去地照样去地,该吃饭照样吃饭,因为他才是这个家的掌柜。<br> 金子不发光谁敢说不是金子。没当成大队干部的我爹也没指望当大队干部。生产队队长见我爹确实不是干活的料,知道他肚子里有墨水,就对他说:“公社书记说过,技术也是生产力,在咱队你脑瓜子灵又有知识,要不这样,你来当这个棉花技术员,见天给你多记点工分,你看咋样?”那时候分啥都靠工分,工分多的分得多,工分少的分得少,看起来似乎很公平。<br> 我爹成了生产队的棉花技术员,整天领着群媳妇去地里侍弄棉花,这是他从公家人变成庄稼人后,干的第一件与知识有关的活儿,他干得很执着也很开心。谁能料到这看似平静的生活下面,一场祸事正悄然降临,而这场祸事也彻底改变了我家的命运,我柔弱的娘、可怜的娘也正因这场祸事,从我爹的背后走出来,成为一个和命运抗争的女人。<br> 那年,我四岁,我妹还是个吃奶娃儿…… 图片来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