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言笑的老爸

张爱维

老爸经常的沉默寡言不知是祖辈的遗传还是那个特殊时代的烙印。听妈妈讲，有一次二伯来我家，爸爸和二伯就那样坐着眼镜对眼镜沉默地看着对方，妈妈在厨房忙活不时地过来圆场两句希望勾起他们的话题，可等下次探头一看，还是大眼瞪小眼无语。爸爸一方面天性含蓄而内敛、看似冰冷的男人性格，可一说到历史地理等这方面的话题又可以滔滔不绝甚至妙语连珠，我常常惊叹爸爸的记忆力。

小时候的记忆中很少有和爸爸亲切交流的印象，更少和他像对妈妈一样玩笑、幽默甚至吵闹，那时特别不理解爸爸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忧郁苦闷，也是因为太小不懂事当然无法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去感知他的心路历程，我很羡慕那些能和自己父亲谈笑风生的同龄人，我们三姐妹多少都有些怕他，虽然爸爸对我们不打也不骂。

我也曾想用对付妈妈的办法扫去爸爸脸上的阴霾可其结果还是得敬而远之。不过也有好多温馨的回忆，特别是文革期间我们无书可读的时候，此是后话。

我们家住在南岸黄桷垭重庆广益中学校内紧连文峰塔一边的名叫二村的山上。记得好像是我6、7岁左右的时候，妈妈学校发了一张电影票，从黄桷垭到龙门浩的电影院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也许是姐姐要上学妹妹又太小，妈妈又太忙了吧，就我有幸去享受了。看完电影出来在人海中居然碰见爸爸，（当时爸爸因“右派”问题被撤销广益校长职务调离到10公里以外的另一所中学教书，星期天才回家一次），看到爸爸忧郁苦闷的眼神，好想好想给爸爸安慰讨他高兴啊，我除了收肠刮肚给爸爸讲家里的事我的事，再就是老老实实鸡啄米似的点头句句应答表示听他的话。爸爸给我买了一包糖，当他听我讲我刚拉了肚子，就叮嘱我只吃两三粒，在回家路上不要再吃了，而且好东西要和姐姐妹妹一起分享才幸福。和爸爸分手后，我听话没敢多吃一粒，却后悔死了不该讲拉肚子的事。

外婆妈妈热情好客，家里经常是小朋友的天下。可最好笑的是只要爸爸一回家，他们就作鸟兽散。其实我们玩我们的爸爸是从来不会干涉的，可他们就是怕看到爸爸那沉默愁绪的忧郁气质。有一次大家玩高兴了没有听见爸爸回家沉重的脚步声，等知道了，爸爸已经到了家门口，小朋友们害怕从爸爸眼皮子底下溜走，居然选择了从大约两米高的后阳台跳下逃跑。男娃娃们毫不犹豫，咚、咚跳下成功逃窜，最后剩下叫严真的女孩试了几次都被吓回，爸爸已经进屋了，在放包包了，不管我怎么解释不用怕，对我爸爸的敬畏大于对阳台的恐惧，她眼睛一闭硬是一跃，还好没受伤。

“爱维，上街去买点酱油”妈妈拎着瓶子出门叫我，可我跑的比兔子还快。“爱琳……”妈妈依次喊了我们仨，个个跑得无影无踪。不一会儿叫我们的声音变成了严厉的男中音，喊到谁，不管她在哪个角落，都得老老实实地出来，打酱油去。

有时妈妈周末也带我们三姐妹到爸爸所在的89中学校玩。89中其实真是个好地方，大树成荫，绿松成林，一家人提着篮子漫步林中小路，三姐妹撒着欢不时采着一朵朵蘑菇，或是在小池塘边用玻璃瓶捕捉一两条蝌蚪小鱼儿，着实有一番乐趣。而最让我激动的是爸妈带我们到一个青山掩映的湖中游泳，记得每次都觉得在我玩得最不可一世的时候，爸爸一声令下回家了，姐姐妹妹乖乖地爬上岸，我是真的豁出去了，也不管几次三番严厉的男中音了，就着游泳圈埋下头奋力往前游，而等我抬头一看岸边，草还是那堆草，石头还是那个石头，可怜我千辛万苦狗刨式的那点距离，爸爸下水只游了一把就逮着我的游泳圈往后一拉，一秒钟就拖回了岸边。回家的路上我做好准备挨批，可爸爸好像特理解我，一句废话都不说。

爸爸每次回家都要买点好吃的，记得一次爸爸回家表情特别凝重，叮嘱我们不要出去，可能就想多看到我们三姐妹吧，姐姐妹妹都听话，我知道大人们有心事（现在想起，估计当时正是学校逼迫爸妈离婚的时候），我也想讨爸爸高兴呆在家里，东西是吃了，可天性好动的我哪里呆得住啊，不一会儿就溜出去了。结果最不想发生的发生了，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眼角受了伤。爸爸出来了，我没听话出去玩又摔伤了，好怕看到爸爸的眼睛。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停课闹革命开始了。可以不上课了，可以不写作业了，可以天天玩了，还可以跟着大点的学生稀里糊涂造反了。这时爸爸学校无课可上也回到家里。有老师和爸妈朋友来我家玩，我最喜欢搬个小凳坐在一边听大人谈话，还经常提些他们不好回答或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常常听到大人们谈论国家的前途命运，对学校停课闹革命的疑惑同时又坚信不久会复课，将来国家会急需知识人才，会求贤若渴。这段时间爸爸的话反而多了些。饭桌上爸爸常常给我们讲历史地理知识鼓励我们自学，（记得我们高考历史时，有一大分阐述题很多人都没复习到，我们有爸爸饭桌上的讲解垫底当然地胸有成竹了）不但如此还发动全家包括妈妈也开始学英语了，家里开始鸟语不断。可贪玩的我经常是眼睛看着爸爸给我讲解数学或英语，耳朵里却听着外面小伙伴呼天喊地的玩耍声,爸爸眼睛里的批评与失望也没法控制我。也有让我最快活最感兴趣而安静下来的时候，那就是在松林环绕的二村，晚上，一家人围着火炉坐在一起听爸爸讲莎士比亚以及一些中外文学作品的故事。常常是等我们融在故事里不能自拔的时候，爸爸就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分解。我们三姐妹纠缠烂打甚至还可以撒点娇想听下文，妈妈有时也附和着帮我们，让我们手舞足蹈的是，爸爸有时居然投降缴了下文。而很多时候爸爸就会趁热打铁地说你们好好学英语吧，学好了自己就能读了。不过当时对我来说那是遥遥无期远水哪里能解近渴呀。

中学时期课本里有鲁迅的文章，对鲁迅报纸全是一片赞扬声，老师也推荐我们多读鲁迅的书。我也知道他的文章犀利，可我就不喜欢啊！怎么读怎么觉得让人压抑，文章里面的人物麻木愚昧，天灰地暗让人踹不过气来，我把感觉说出来，妈妈大惊，说鲁迅可是大文豪，是斗士是……,爸爸说了一句，爱维说的是实话。

我读初三时，那天我和妈妈站在阳台看着爸爸从山下走来，我听到了这样的故事。

爸爸和妈妈相爱时，妈妈还是个中学生，妈妈家庭贫寒，因为成绩突出一路读书全是公费。爸爸出身书香世家，生活无忧，当时就是在我爷爷当校长妈妈就读的北碚兼善中学当老师。妈妈说是爸爸给同学们介绍了共产党、毛泽东，教学生唱“山那边好地方”等进步歌曲。现在想起眼前出现了电视剧里小姑娘崇拜进步老师的镜头，是师生恋哈。我也听外婆说过，爸妈的相爱，也得到爷爷奶奶的支持。

当爸妈结婚时，妈妈家庭已是贫困不堪：外公瘫痪要治病，我小姨正上小学，外婆家还欠了300元的债务，爸爸毫不犹豫表示愿意降低生活水准和妈妈共同承担。妈妈又说道，爸爸后来当了重庆广益中学的校长，58年被划为一般右派，其理由为：一是突出了“学校以教学为中心”的理念；二是重用了有“历史和其它问题”的知识分子，由此被解除了校长职务，后来又被调到离家10公里远的89中教英语。看着爸爸由远而近的身影，我瞬间理解了爸爸的委屈忧郁的眼神。我感到不幸和愤慨但没有包袱，我看到爸爸的好些朋友同事和学生都很敬重和崇拜他，并以他为楷模。我当然相信爸爸没错，我就要为他感到自豪。

73年邓小平复出，我上高中。正当我对学习的热情史无前例的高涨，准备迎接两年后的高考时，辽宁知青张铁生在参加高校入学文化考试时写在理化试卷背后的一封信，让刚刚开始酝酿中的大学高考戛然而止。在一片“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躁叫声中，爸爸却更加坚信知识的重要，星期天回家总是要问问我们的学习。也就在那段时间我看到爸爸不断地整理布满英语的许多小卡片，原来这是为后来出版的英语语法一书做准备。

77年邓小平再次复出后不断有老师给我妈妈带来好消息，爸爸问题的解决指日可待了。还有什么说的，78年爸爸的所谓问题在大形势下第一批得到了改正并调到南岸区教师进修校当校长，爸爸适时出版的语法书大受欢迎,帮助了不少学子。那一年我们三姐妹也同时考上大学。当我回到黄桷垭原住地玩时，邻居王阿姨对我说我栽的桃子树那年花开的特别好，真的，燕子在我家筑窝撵都撵不走。

爸爸在进修校当校长还是话少，可那是废话少假话少，该说的该办的不得不让老师们佩服。爸爸为了解决老师们的后顾之忧，辅助改善办学条件，找到有经济头脑和管理才干的老师开办校办工厂，这样除了把学校教学搞好，爸爸也为教师们争取到福利，80年代居然筹款以及用校办工厂的盈利在区里第一个修建了在当时看来绝对让人羡慕的教师住宅楼和办公大楼。除了学校行政工作，爸爸教学、电视教学等也是身体力行，可是大忙人一个。

爸爸退休后还返聘教学多年，平时空了在家一直保持看书学习的习惯，虽然爸爸的话还是不多，可眉宇间少了忧郁愁绪，多了宽慰和舒心。话少的他却是最喜欢看着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喜欢看着晚辈狼吞虎咽的吃饭。爸爸对我们的关心主要体现在学习上，街坊邻里引不起他的话题，但哪位对历史或各个国家的情况感兴趣，或英语有什么不懂的忘了的，就找老爸，他既是你的忠实听众又可以和你畅谈天下大事，答疑解惑。

爸爸的晚年是幸福的。

爸爸于2018年7月仙逝，享年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