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百年学脉与军医之路（第七章，下篇）

Lancet430

第七章 曲折年代（下篇）

我们曾经戏言，军医大学及其前身的陆军军医学校，有一个始终摆脱不了的宿命，就是不断地改名字、不断搬家。


在20世纪前半叶的战争年代，学校四海为家，或许尚可理解；但在和平年代，一所有着上万人员、大量装备资产、以及医疗口碑等无形财富的医科大学，被整体搬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简直就是一件不可理解、也难以想象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了军医大学的身上，而且一口气迁移了三所军医大学，并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来回搬了两趟。


1969年珍宝岛冲突之后，中苏对峙进入白热化状态，核战争一触即发。八月，苏军在新疆铁列克提伏击中国边防部队，全国上下进一步备战，准备“早打、大打、打核战争、打全面战争”。1969年国庆节一过，林彪发布了“一号命令”，全军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1969年，是共和国距离全面战争最近的一次。这一年的年底，三个军医大学接到命令，集体搬家，互换防区。

到了十一月，位于上海、西安、重庆的三所军医大学，同时接到了集体大换防的命令。


“换防”是一个军事味道浓厚的名词，中国的普通高校应该对此十分陌生，但对军医大学来说，这就是全员大搬家的军事号令，冷峻而肃杀。区区两个字的背后，则是天翻地覆般的折腾，以及无数人命运的骤然改变。


具体的操作则是这样的：位于上海的第二军医大学，搬到西安去；原在西安的第四军医大学，搬到重庆去；而原先待在重庆的第七军医大学，则搬到上海来。

这是“第七军医大学”的后人绘就的画作，回忆那个诞生在重庆山城的学校。

看到这里，大概更有读者犯迷糊了：且慢！中国有一、二、三、四军医大学，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而且很多人都记得：位于重庆的，乃是一个叫“第三军医大学”的学校，怎么这里又冒出一个“第七军医大学”呢？


中国究竟有多少个军医大学啊？


写到这里，我们就必须把建国以后几个军医大学的糊涂账，稍稍为大家捋一捋线索了。


本章开篇的时候，我们曾提到：在1950年2月，刚刚从国防医学院完成接收的“华东军区人民医学院”，被改名叫成了“上海军医大学”。请记住这个时刻，这是军医大学变迁史上的第一条时间线。此时，中国共有三个军医大学：

- 上海军医大学

- 长春军医大学（是从延安到东北安家的“中国医科大学”抽调部分人员，再加上原“伪满新京医科大学”的院系合并组建的一个混血儿）

- 天津军医大学（由晋察冀军区、八路军总部、129师等部队的卫训单位合并而成，你可以将其看成是白求恩大夫留下的一缕余脉）

解放初年，中国三所军医大学之一的“天津军医大学”。这个学校只存在了四年左右的时间。

到了第二个时间线——1951年7月，这三所军医大学统一被冠以数字编号，不再以城市命名了。其中上海军医大学成了“第二军医大学”，长春军医大学变成“第三军医大学”；天津军医大学变成了“第一军医大学”。


但是请注意，这里的“第一”、“第三”两所军医大学，与半个世纪后同名的第一和第三军医大学，完全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接下来，精彩的第三个时间线来了：到了1952年7月，中国一下子有七个军医大学并存，它们分别是：

- 第一军医大学（天津，原天津军医大学）；

- 第二军医大学（上海，坚持不变）；

- 第三军医大学（长春，原长春军医大学）；

- 第四军医大学（新组建于西安，由八路军120师卫训队一路发展而来，根红苗正）；

- 第五军医大学（新组建于南京，这个是大牌了，是原民国“中央大学医学院”被划归军队而产生的）；

- 第六军医大学（新组建于南昌，这个也很强，是原民国“国立中正医学院”被划归军队而产生的）；

- 第七军医大学（新组建于重庆，由八路军太岳军区卫生教导队一路发展而来，根红苗正）。

解放军的1950式军服帽徽、以及与之同一年代的“第一军医大学”（并非后来的那个“第一军医大学”）

这种七雄并立的局面只维持了两年不到，就到了第四个时间线——1954年4月。从这个月开始，中国一共又只剩四个军医大学了：

- 第一军医大学（该月由天津的“第一军医大学”和长春的“第三军医大学”合并而成，落户于长春）；

- 第二军医大学（上海，依旧不变）；

- 第四军医大学（该月由南京的“第五军医大学”和西安的“第四军医大学”合并而成，落户于西安，从此不变）；

- 第七军医大学（该月由南昌的“第六军医大学”和重庆的“第七军医大学”合并而成，落户于重庆）。


值得一提的是，1954年合并出来的这个“第一军医大学”，在四年后就地卸甲为民，改叫了一个响当当的大名——白求恩医科大学。

由建国初期的第一代“第三军医大学”、发展成“第一军医大学”，并在1958年变为地方院校的白求恩医科大学。

而全新的第四军医大学，则是由“第四”与“第五”两个军医大学合并而诞生的。因为政治血统的缘故，合并后的番号，自然用的是“第四”，而非“第五”。但是，第四军医大学很多引以为傲的大师、泰斗们，几乎都是来自“第五军医大学”的那个前身……至于第七军医大学，也是一样的道理。


今天第四军医大学的人们，对这段“合校”的历史还是很重视的，前些年还专门搞过“四”、“五”两所军医大学合校五十周年的庆典。

南京解放后，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被改名为南京大学医学院，被军队接管，并改建为“第五军医大学”，校区位于南京丁家桥（今东南大学所在地），直到1954年全体搬到西安，与“第四军医大学”合并。

看懂了上面的四条时间线，就弄清楚了为什么在1969年“大换防”的时候，全国只剩下了三个军医大学、而且编号分别是二、四、七的原因。（“一”和“三”的编号刚被撤销没多久，闲置未用）

便于简化理解的军医大学变迁史

一所医科大学进行整体的搬家，那个动静简直大了去了。虽然当时军委的命令要求：人员走，教学资产、设备、资料都留下。但事实上，每个学校都舍不得那些多年攒下来的家当，诸如图书、教具、甚至是尸体标本，都被装箱拉上了火车。


“换防”是一项冷冰冰的军事行动，没有舒适的条件可享受。1969年11月29日，当第二军医大学的首批人员从上海彭浦火车站出发的时候，就连大学领导，也都是在闷罐车厢里席地而坐，咣当咣当地颠了两个昼夜，才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西北。


这场涉及三个军医大学、“乾坤大挪移”式的过家家行动，搬迁人员数万、物资装备则不计其数。更痛苦的当属那些教职员工的家属们，尤其是在大上海住惯了的人们，一下子搬到千里之外，不知何年何日是归期，心里真是一百个不乐意。


就这样，第二军医大学的师生们，来到西安原第四军医大学的校园里安下了家，好奇地体会着关中的那些“八大怪”——例如“房子半边盖、面条像裤带、锅盔似锅盖、辣子一道菜、凳子不坐蹲起来”……其中，单就“房子半边盖”这一条，就让很多久居江南的专家觉得崩溃，因为只有一面墙上有窗户。

在第二军医大学老校长向进记忆中的西安初印象里，最令他觉得难以适应的是关中特有的民居“半边楼”。在原第四军医大学的校园里，就有不少这样的住宅建筑。

这场中国现代史上罕见的、匪夷所思般的三所大学互换行动，究竟是出自何种考虑，一直到今天，都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

有一种解释，说这是当时的总后勤部部长邱会作，为了报复3年前第二军医大学“红纵”对他的伤害，而采取的一种惩戒报复。这种说法其实根本不足取，虽然不排除一些“报复”的成分在里面。但要知道：三个体量庞大的军级单位的大调动，岂是一个邱会作能说了算的？

还有一种说法，说这件事是为了1969年可能爆发的战争，而采取的一种临战检验，目的是测试大单位在战时实施迁移的各项技术细节，这个听上去也十分牵强。

不管怎样，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医大学的这场大搬家，虽然劳筋动骨，耗损元气，但人们毕竟还是要生活下去。来自上海的这些师生们，渐渐地在关中的大地上适应了下来。不过，大多数人坚信还是能回到黄浦江畔的老校园里。

七十高龄的一代泰斗李宝实教授把自己的巡回医疗，从江南水乡搬到了陕西的村社窑堡，只是，时不时为北方农村的土厕茅坑而烦恼；吴孟超医生在这里完成了他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手术，为安徽农民陆本海切除了36斤重的肝脏血管瘤。

安徽农民陆本海，从1952年起就患上了特大型肝海绵状血管瘤，丧失劳动能力。文革期间他曾在其他医院接受剖腹探查，血流如注，死里得生。1975年2月5日，吴孟超医生为其切除64cm×48.4cm×40cm、重36斤的瘤体。这是陆本海术前、术后、以及回到正常生活后的照片。

1975年，小平同志第二次复出，开始有条不紊地恢复各项秩序。在这个大的背景下，三个军医大学分别又回到了自己原来所在的城市——这一次，用的词叫“回防”。


第二军医大学和第四军医大学的人们，对这次回归故土，有着不同的坊间传说。四军医大的人说：是他们的口腔科老教授陈华，在给北京“某领导”看牙的时候，秉直进言，才引起了中央对此事的重视……


第二军医大学的版本就更为戏剧性，据传，是我的师爷屠开元教授直接找了小平同志，反映了军医大学想回家的集体呼声（不论故事的真伪，他与小平同志的私交，却是人所共知的）。


这些版本，既可能是江湖传闻，也很可能是真的。因为它们总体上反映了当时几所军医大学的人心向背、以及历史积淀的不可违抗。


一所大学、一所医院，与其所在城市形成的，乃是一种树木之于土壤的依存关系——学校与外部世界的学术联络、在当地百姓中的医疗口碑、以及南腔北调下形成的独特教学风格……这都是一所医科大学的隐形实力、生机活力所在。

1976年，回到上海后的第二军医大学，派出医疗队参加唐山抗震救灾。这是医疗队在唐山第二抗震医院收治伤员的画面。

1975年5月，三所军医大学回到了自己原先所在的城市。从西安回到上海的人们，波澜不惊地回归到了熟悉的空气、熟悉的民情、熟悉的生活节奏里。


峥嵘岁月里的这两次举校搬迁，早已过去了半个世纪。它留给军医大学人们的回忆，或有温情，夹着不堪，俱已烟消云散。大部分的老一代人，后来很少再提到这一茬。


有趣的是那个“第七军医大学”，在回到重庆的两个月后，迅速被中央改名为“第三军医大学”——尘封已久的“三”这个编号，又被拿出来用了。


现在，“二、三、四”三所军医大学都有了，好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是由《解放军报》记者拍摄的、1972年第七军医大学的学生在上海的课堂里上课的场景。

没错，现在是三缺“一”了。


就在第七军医大学改名为“第三军医大学”的1975年7月，全新的“第一军医大学”也诞生了。这是尘封已久的”第一军医大学“番号的重新启用，而且是被赋予给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学校。


这个学校的历史，最早可以上溯到1951年：那年6月，解放军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的一家陆军医院的基础上，成立了一个“东北军区军医学校”。


在其后的岁月里，这个学校改了好几轮名字（就连“军医中学”都叫过），并在1958年集体脱了军装，摇身一变成了“齐齐哈尔医学院”（但又不是今天的那个同名的学校）。

从白山黑水一路南下，多次改名、最后在广州成立的新“第一军医大学”。2004年整体退出解放军序列，改为南方医科大学。

1962年，这个“齐齐哈尔医学院”又神奇地回到了军队的序列里来了，此后又换上了一个很特别的名字“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医学院”，孤零零地并立于三所军医大学之外。


1969年三所军医大学大换防的时候，地处东北前线的这个“军医学院”也没闲着，自己搬到了长沙，半年后又来到繁花似锦的广州。


1975年三所军医大学回到故地的时候，这个已经安家在岭南的“军医学院”，终于升格成为崭新的“第一军医大学”。


自此，一、二、三、四军医大学各据一方，各领风骚。十年的大混乱、大动荡终将结束，科学的春天即将来到。

敬请期待下一章（终章）：近事与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