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眉批

吴旭东

<p class="ql-block">文:许俊文 摄影:吴旭东</p> <p class="ql-block"> 湖畔眉批</p> <p class="ql-block"> 缝隙</p><p class="ql-block"> 春秋二季,湖畔的黄昏是最美的时辰,我常常赖在湖边不肯离去。黄昏人看黄昏,像一滴酽茶滴落在一瓯茶水里,生命淹没在更深广的生命里。</p><p class="ql-block"> 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我相信命运。不瞒你说,有时我甚至想,一个人来到世上,能吃多少粮食,能走多少路,能看见多少次日落月升,冥冥中都是有安排的。你可能会说我比较消极。消极不消极,我不在乎,只要它能润滑我的生命,就好。</p><p class="ql-block"> 过去的那个我不懂,把消极等同于堕落,似乎永远向上、进取,才是人生应有的姿态。</p><p class="ql-block"> 譬如黄昏,大地上的事物,由此遁入虚无。在许多人眼里,虚无即是对现存价值的消解与否定,而黄昏恰恰就是实在与虚无转换的场域。</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的物理生命不曾黄昏过,即使站在黄昏里,他也不大可能深谙黄昏。小时候我眼里的黄昏就是纯粹的黄昏,不会衍生出多余的联想,该怎么耍还是怎么耍。那时我忌讳的是,在黄昏于黑夜之间的那条边界,仿佛有一条狭窄的缝隙,另一个世界的阴风会从那里刮过来。现在的我对那条“缝隙”已经见惯不怪了。当黄昏来临时,我会很自若,坦然面对着事物的意义在混沌中飘散,就如同目送着一片云朵随风而逝,没有什么不可释怀的。相反,我会觉得有一种消沉的力量,那是一种广大的消沉,随黄昏而来,将我彻底淹没。</p><p class="ql-block"> 我就是如此对待湖畔的黄昏。媾和。释然。</p><p class="ql-block"> 一次次与黄昏相遇,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会看见一轮蓬松、温软的月亮,从黄昏与黑夜的那条“缝隙”里弹出来。对,是弹。只有饱满的生命才具有弹性。刚才还是黝黑的湖水,刹那间变得诗意无垠。</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毛边</p><p class="ql-block"> “毛边”这个词,是平天湖赠送给我的。</p><p class="ql-block"> 过往的写作中,我还没有使用过这个生僻的词。我曾拼凑过“水根”、“山墟”、“柳骨”,它们都得到了读者的认可。这里,我尝试说说“毛边”。</p><p class="ql-block"> 其实,毛边乃鉴定瓷器常用的术语,也是历代行家的口语,特指经裁剪而没有缝缘的布边或纸边,或器物的完整和伤损程度及变异情况。</p><p class="ql-block"> 在未迁至平天湖之前,我是不会染指“毛边”这个词的。喧嚣的城区,高耸的楼宇,闪烁的灯火,我们的视野被撕裂,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层次感与细节,大家都像一汪浑水里的鱼,凭着本能游曳,各自吃着体力的饭,资本的饭,偶尔会勾起苍白的“诗与远方”。</p><p class="ql-block"> 寂静的湖畔则不同。在这里,我能精确形容出草叶的脉络,流水的纹理,月出时湖面一瞬间的闪光,露水如何滴落,草茎如何弯曲又弹起,也能勾勒出星河的大致轮廓,甚至能聆听到最后一只蟋蟀作别时的悲吟。</p><p class="ql-block"> “毛边”的出现始于一个傍晚。太阳已经落下,天空却拥有一种奇妙的暗蓝,透着些微的碧光,久望使人目醉神迷。黑色的山脊犹如一笔浓墨,却有着蒙茸的边缘,像宣纸的毛边,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是参差的林稍,还没有被黑暗所吞噬。这种物象,与东山魁夷《白夜光》、《静晓》画面十分相似,于幽暗、微明的天地接口处,疑似洒着状如纤毫的细雨,氤氲、细腻、丰富而柔润。</p><p class="ql-block"> 与此对应的是破晓。此时太阳欲出而未出,地球曲线像一道拦洪坝,把天光挡在另一边。然而,远方青碧的地平线已经被打开缺口,柔弱的光线从裂缝中泄露出来,悠远的晨钟似乎再撞击一下,天空就会彻底破碎,汹涌出光的洪流。这个时辰,无论是顺光还是逆光,你只管极目远眺,湖水幽蓝的眸子开始转动,而湖边的芦苇、竹林、树木,好像一匹被撕裂的丝绸,不规则的茬口处,呈现出一道非人工设计的天然毛边,幽幽闪动着,似一蓬睡眼初开的睫毛。</p><p class="ql-block"> 我掐着时间计算过,这个美丽的过程大约一刻钟。</p><p class="ql-block"> 厌倦了那些整齐划一的事物,我想,能像仁厚、包容大自然,给不同的见解和思想的风景留一道毛边”,把朴素还给朴素,本真还给本真,这个世界岂不更美?</p> <p class="ql-block"> 眉批</p><p class="ql-block"> 我将湖畔的许多荒芜小径,比作日本的俳句,且短,且寂,且幽。“悠悠古池畔,青蛙跳下岸,水声—轻如幻。”还有译的更短:“古池塘,青蛙跳入,水声响。”全俳总共才十个字。然而短归短,却以瞬间细微的水声,波动了四周的一片寂静。</p><p class="ql-block"> 然而,我更情愿将那些小径比喻为眉批,即在平天湖这不部书页的天头空白处,随手写下的批注。是的,它们一点都不刻意,横着写,竖着写,斜着写,潦草,歪扭,或长或短,静静地匍匐在草丛和林中。路面没有水泥和沥青,也不用石板,人的脚步走在上面,沙子发出细碎、柔和的声响,好像身边有个跟你喁喁交谈的人,自然而亲切。</p><p class="ql-block"> 湖西那片紧邻市区的湿地,原来也都是这样的小径,绕过一个水凼,绕过一座土丘,再绕过一片芦苇。路面质地柔软而富有弹性,走久了脚脖子也不会发酸。移居这座小城后,我有一段时光就是在那些小径上消磨的。它们后来被拓宽了,硬化了,路面浇上了一层柏油,从此穿上了铠甲,虽然更像路了,但总觉得少了许多趣味。</p><p class="ql-block"> 湖畔这些不规则的荒芜小径,时见刺猬在上边悠哉地散步,松鼠在上边奔跑,竹鸡立于路上打鸣。一场大雪落下之后,寂寞的小径上布满了兽迹,记录着这方水土的怀柔。对,怀柔。试想,当大地上所有的路都被人类霸占,其他生灵还有路可走吗?</p><p class="ql-block"> 说句实话,我也是文明的受益者。高铁、高速、航空,大大缩短了人们出行的时间与距离,但是,对于湖畔的这些寂寞的小径,我也十分珍视,它们是另一个我排遣寂寞、纡缓心情和提供遐想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让生活中多一些这样的小径,写下我们灵魂的眉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