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父亲的最后时光

遇之即安 | 伴之则暖

　　人都要经历所有不愿面对的事。七月底回家看见父亲瘦了，起初以为是天气热，没胃口，想着天气凉了就好了。父亲一见面就对我说，等年底我们仨回来，他就去张家口买一颗药，不活了，活够了。我埋怨父亲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好死还不如赖活呢！父亲叹气不做声。但明显感觉父亲不如以前那么精神有活力，脸色黄黄的。第二次去看他，我从超市买了豆奶粉和蛋糕，以前他总是喜欢早晨吃这些，父亲看我买了这些不悦地说吃不动了，什么也不想吃。我说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多走动走动，人年纪大消化功能就差了，所以吃的就少了。父亲摇摇头，坐在床边叹气。我说我给你洗洗床单和衣服吧。指挥父亲把床上的毛毯拿到院子里晒晒，父亲不情愿地说不用洗了，不脏。我说那也洗洗吧，睡着舒服。看他有气无力地样子心头有些酸，以前父亲不管干什么活儿都是力大无穷，不知疲倦，现在的他竟对一张毯子发愁，我手上的节奏快了起来，三下五除二把床品全部扒拉下来，放在地上，换上干净的床单，把褥子铺在上面，整理好，拿起床品去洗。看着父亲坐在房檐下的石头上，孤独寂寞无助的样子让人心疼。父亲和我捞着这些天发生的事。说自己总是摔跤，摔了三次了，还把嘴摔破了，刚刚好。我嘱咐他以后千万小心，慢慢站起来，等不眼花缭乱了再走路。年纪大了什么都得注意。他嗯了一声，空洞的眼神飘向了天空。我说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刚刚检查了脑梗，医生说没多大问题，都正常。也去检查了消化科，医生开了点药，吃着不管用，还是吃不进饭。我说要不去照照胃镜，看看是否是胃里的问题。他说不想去医院。我把衣服洗完提醒父亲要是下雨记得收，父亲点点头说知道。第三次去看父亲，买了几个罐头，想着不想吃饭，吃点罐头开开胃。父亲说买这些干什么，不想吃。我说放在冰箱里冰着，等想吃的时候拿出来吃点。他说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吃。我说那就去医院检查下吧，总是不想吃饭肯定有问题。

于是我从网上预约张家口附属医院的消化科专家，挂号，登记资料，交代好父亲带好身份证，吃好早餐，和大姐说明，通知外甥明天几点开车送我们去医院。所有程序办完，就等看医生。第二天按照第一天的指示各自准备好出发，到了医院门口没有停车位，先让外甥回家，不必等我们。去医院看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因为疫情，要准备健康码，带好身份证，挂号单，知道哪栋楼，第几层，几号诊室，了解看病程序，明白了这些，人就累的不行。经过询问，排队等候，终于见到了医生。医生简单询问了父亲病情，看了之前的化验单，说肯定是有问题，先得去做几个检查，然后再来这里。呼呼开了四张单子，也没说先检查什么再检查什么，正想仔细问问医生，医生摆摆手说自己看单子就知道检查什么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出了诊室，去缴费，1886.测核酸，预约ct，验血，胃镜，内镜活检，折腾了10多天，结果出来了。

　　翻来覆去看结果，久久不愿相信，一向身体硬朗的人，怎么可能生如此严重的病。一向没心没肺的人，总是说着语无伦次的话，头脑简单，心思单纯，怎么可能是这种病。久久不愿相信结果，心里难受极了，哭了好久。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心里想着睡醒就好了，爸爸没病，只是不舒服而已。自己始终不愿面对现实。

8月11日开学了，我要走了，去看爸爸，送车子给他，他嘱咐我别担心，他没事。看着有气无力地样子，一股伤心泪在眼里打晃，强忍着难过和爸爸道别，让他好好吃饭，别担心其它。他说好。不敢回头，匆匆离去。其实我清楚地知道父亲舍不得我走，可又没有办法，他不会说多情的话，只是强忍着自己难过，不舍却又无奈。我们都不愿面对如此难堪的场面，都是装出一副坚强了不得的面孔，为的是给足对方面子，可是又能装多久。

上班了，白天的忙碌顾不得想父亲病情，晚上得空就悄悄哭：哭爸爸这辈子的可怜，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一无所有，气他的傻，一辈子的钱都送给了他人，心疼他的傻，一辈子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过着乞讨的生活，吃着剩菜剩饭，没有享过一天福。好不容易不用再受罪，自己有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而生病了。人生就是笑话，无奈又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是好？

舅舅建议带爸爸去趟北京做个全面检查，这样不落后悔。老王打听北京同事看看哪个医院靠谱，我在网上通过京医通挂到了北京天坛医院消化科，老王说同事建议挂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消化科，这方面肿瘤医院经验最强，也是最好的医院。取消天坛医院，挂好肿瘤医院，告知大姐和外甥如何去，几号去，下载北京健康宝，做核酸，订高铁票，关注酒店信息，了解医院看病流程。

9月5号，带着父亲出发，大姐生怕爸爸吃不得外面的食物，准备了电饭锅，买了挂面和鸡蛋，拿着盐和酱油，简单的行李，去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大姐很少出门，也没有任何出行经验，幸亏身边有外甥跟着，一路还算畅通，坐高铁，打的士，取挂号单，看医生，做检查，订酒店，所有忙完，都已精疲力尽。大姐晕车吐的厉害，爸爸折腾一天累的更加无余力。人生似乎感觉走到尽头，稍不留神就会灰飞烟灭。各自强忍着难过，不忘互相打气，虽然我在上班，心里始终放心不下，询问检查情况。二姐也是着急如焚。我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明明已知道结果，就是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必须需要反复鉴定，结果再次出来和之前的一模一样。淋巴已转移，医生不建议手术，推荐医院正在研发的新药试着吃吃，免费用药，试吃药情况再定最后治疗方案。说白了就是让父亲当小白老鼠做实验，做的成功最好，不成功就算。我们三人立即否定这种做法。不希望看到父亲在最后时刻还要当试验品。立即做出决定回家看看中医，慢慢调理，争取存活时间。做出这样的决定真是挫败感好强，作为子女看着父亲这样的情况束手无策，毫无能力可言，再次感到深深地自责和抱歉！

　　想着趁国庆节放假全家人能回老家看望父亲，儿子学校通知尽量不出省，鉴于初三学习紧张，我和老王决定他在家看儿子，我自己独自回。

老王反复对比机票，用他的积分换了一张29号的票，又买了一张10月7日从北京飞珠海的机票，这样来回节约时间，也省了不少钱，毕竟特殊时期时间和钱都紧张。

与同事提前换好课，打理好家里事，28号上了7节课后晚上九点才到广州，简单收拾了下，匆忙睡觉。29号早晨八点开车到机场，老王一路嘱咐我把车停在机场哪个停车场，从哪个出口入登机室，如何办理登机手续，生怕自己搞不定，我也是一路紧张，之前都有他俩跟着，啥事都不用管，这次好了，全靠自己，懵擦擦地终于登机了。发微信告知老王，老王不忘鼓励我，说这回什么事都能自己搞定，自己去哪里都可以了。我知道其实他比我还紧张，也难怪，自己很少出门，只要出门他俩就是保镖。这次的特殊，也证实了自己的能力，其实啥事都能干。10点的飞机，到了北京快1点了，想去吃个炒肝，老王推荐北京北站附近的一家店，正好晚上六点的动车，时间来得及。从大兴机场坐地铁10号线转4号线就可以直达，挺方便的。带着行李，直奔庆丰包子铺。吃完在凯德茂逛逛，现在的城市百货似乎都大同小异了，商铺基本都是购物吃饭娱乐应有尽有了。感觉没啥特色，吃的都是年轻人的口味，川味，湘味，辣的占多数。喝的也都是这个茶那个茶，瞬间了然无趣，兴致全无。从超市买了瓶水和蛋糕，就去了北站候车室等待候车。人不算多也不算少，新建的北站焕然一新，这里的动车基本都是去张家口，呼市，大同方向的，一听口音基本都是老乡了。

之前的火车从北京到家至少需要4个小时，自从冬奥会申奥成功，为家乡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建立了新车站，新铁路，从4小时压缩到1小时之内，一天来返首都不是梦。再次家家户户安装了天然气，农村冬天不用再生炉子，不仅家里干净了，还更暖和了。最后也顺便把房价提了提。总之看见家乡的变化为之高兴，老母亲老父亲再也不怕挨冻了，感谢国家为农村所做的贡献。

六点的车，七点就准点到家了，外甥开的车，大姐和姐夫都来车站接我，挺感动的。妈妈在家熬了粥，做了一桌好饭等我回家，人不管在外混的咋样，回到家看到妈心里才踏实。常回家看看，说的就是我。

　　突然的回家，父亲又惊又喜，虽不会用什么言语表达喜悦，但心里明白的很，和邻居说起女儿回来看他，眼里满是自豪。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样子，不敢多言。尽量鼓励他多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父亲也是对自己的不舒服闭口不谈，我俩都有点心照不宣，各自强忍着。给他买了鹌鹑蛋，皮蛋，橄榄菜，豆腐皮，香蕉和葡萄。和他聊聊天，他很开心。

　　10月1日，趁着天气好，就把家里的窗帘拿下来洗洗，我不在家里的时候，妈妈不会用洗衣机，只能手洗。家里的天然气装好了，原来的管道没拆，在进门口添加了一组暖气片，本来每家每户政府补贴两组，妈妈说咱家怕带不动那么多，把多余的一组按在了大姐家。妈妈让我试试管道漏不漏水，怕通气时漏水就麻烦了，于是放水两次之后检查还行，妈妈放心了。看着年老的母亲，心头有些酸，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回家也只是少数的每年两次，从98年上大学，10月份就没有回来过。想起妈妈的不容易，赶紧抱抱搂搂妈妈，像个小孩子蹭蹭妈妈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爸妈不在一起生活，他们能各自健康就是我们做女儿的福气，我总是时不时祈祷他们俩健康平安。忙完了这些，带着妈妈蒸的包子去看爸爸。一样的路线，一样的风景，一样的人，骑着自行车🚲穿梭在我熟悉的各大巷子里，回想起小时候的我也是骑着自行车没事干就在大街上瞎晃悠的情景，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如此亲切。我想是因为这里有我最亲的家人，有我最爱的爸妈，有我经历的往事，这里才是我的根。爸爸的房子坐落在新开路的四道巷最中间的位置，听妈妈说当年为了盖房子，在大队挣的工分有好几年都没拿上，都还债了，日子过的很艰难，但也没让我们三姐妹冻着饿着。我依然记得院子很大，有台阶，中间有个圆形的窖，是用来存放食物的。有三间房，我们住两间，另外一间租给别人。两间房很大，一进门右手边就是大炕，我总喜欢在炕上等着妈妈喂饭。紧挨着炕的是一个大锅头，就是所谓的灶台。家里的饭菜全靠它，灶台对面放着一个黄色碗柜，妈妈爱干净，总是擦的很亮，碗柜下面是三个小抽屉，里面有序放着各种生活用品，例如药，纱布，剪刀，筷子，刀等，下面是大大的双开门柜子，整齐划一地放着各种碗，盘子和盆子。里屋是大床和衣箱，那个年代还不知道什么是衣柜，只流行方方地大衣箱。存放家里的被子和衣物，往往总得翻箱倒柜，因为上面开口，里面很深，想拿出下面的东西就得必须拿出上面的东西，设计是不是很不合理，但这在当时都是各家各户的必需品，也是婚嫁的标配。当年还流行的婚嫁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我问问妈妈有没有这些，妈妈说没有，因为爸爸给了姥爷300元彩礼，这在当时就是一笔巨款，也难怪没有这些。说起这300元彩礼，也害惨了爸妈的婚姻。不说了，往事不堪回首，就让它随风飘过吧。看着老房子，看着爸爸，有点伤感。长大了反而觉得房子变小了，高大强壮的父亲也变成花白头发的小老头了，岁月就是这么无情夺走了他们的青春年华，也夺走了他们的峥嵘岁月。大院子变成小院子，新房子变成旧房子，就连当年的毛驴车也不见了，那是我们家的功成。每次走进院子，都能触景生情，现在想起我家的毛驴和毛驴车都是满满的伤感。爸爸最拿手的绝活就是养毛驴了，不仅听话还十分的吃苦，家里种的二十多亩玉米地，多亏了毛驴车，进进出出多少趟，我们总说我们要像老黄牛一样，将汗水流洒在大地上，把奋斗书写在时间里，驰而不息，久久为功。而我想说的是，我家的老毛驴把自己的一生都无私献给了我家，孺子驴可以这么说。爸爸也是这样，在这个院子里和他的毛驴认命地干了一辈子活儿，送走了毛驴，如今也剩下他自己了。

　　10月2日，起了个大早，这个季节是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忙着秋收。我也跟着去地里掰玉米，20年没干过，妈妈担心我不行，我说可以，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干的，现在都这么大岁数还怕这点活儿，对我来说小意思。或许真是好多年没干了，掰玉米竟掰的手腕疼，疼也得掰，妈妈这么大年龄还在地里干活，我怎好意思说疼。看着颗粒饱满的玉米心情美美的，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农民的收成就看今年的产量了，辛苦一年的耕种，到如今也是检验的时候了。爸妈年轻时期都是地里干活的一把好手，他们干活似乎不知累是什么，总是不知疲倦地干，精神儿气十足，看着他们你都不好意思偷懒，带动真是太重要了。现在虽然年龄大了，干起活来也毫不含糊，我们只能望尘莫及，就今年爸爸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不能干活儿了，但他一直惦记着收玉米。大姐不认识地在哪里，姐夫只好把爸爸接到地里来认路。要是按照以前的身体，这点活爸爸一个人就干完了，根本不用他人，今年实在是干不动，看着他坐在地边上，说不出来的惆怅。现在走路完全靠拐杖，走一走还需停下来歇一歇，浑身无力，我边掰玉米边看着爸爸，他边望着我们干活边手里拿起玉米，我想他心里是难过的，去年还能干活，今年就不能干了，人不能干活说明就不中用了。难得承认自己的能力有限，之前是那么的掘强，即使不行也说自己可以，从来不服输，不认输。

　　10月3日，听到大姐说爸爸昨晚呕吐，我心里慌了，深怕有什么变故。赶紧和二姐商量，带着爸爸去看她。爸爸知道二姐回来看他，心里别提多高兴，我开车他都觉得开的太慢了，我懂他着急见面的心。二姐婆婆特别好客，听说我们过去，恨不得把小卖店的东西都买回家，桌上摆满了各种点心和水果，爸爸选择一张舒服的椅子坐下，眼里满是喜悦，感觉爸爸今天格外气色好，脸颊上还泛着圈圈红晕，估计是他老人家自从生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嘴角都不由地上扬，我偷偷问爸爸：“二姐家怎么样？”他说：“很好，我放心了。”大娘和大爷忙出忙进，一会儿端茶送水，一会儿嘘寒问暖，看得出来二姐这回嫁对人了，婆婆和公公都是地地道道的实在人，有一说一，不会管弯抹角，对待人也是客客气气，有礼有节。人这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身边有个知心人，懂你疼你的男人吗？不就图个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和和睦睦地一条心吗？家庭氛围太重要了，爸爸也被这一家人深深地感染到了，说话也会说了，吃饭也能吃了，喝水也能喝了，果真愉悦的心情会让病人感觉不到疼痛，看来这次我做对了。

　　10月4日，二姐一家从婆婆家来我家做客，和妈妈商量把爸爸接过来一起吃饭，妈妈出乎意料的答应了，感觉这么多年老死不相往来竟在爸爸生病期间妈妈顿悟了，我心里特别的高兴，也特别的感恩妈妈的付出。妈妈炖了骨头，熬了白菜豆腐粉条，蒸了米饭，忙乎了一上午。这是爸爸第一次踏进我家大门，穿着格子衫，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进了小房。我赶紧扶着爸爸让他坐下休息会儿，爸爸摆摆手说自己不累。我想他的心情一定也很好。看着久违的全家人围坐在很挤的桌旁，感觉特别的幸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深深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心里乐开了花。家就是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团团圆圆的和和睦睦地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做事，家就是做着平常事，其乐融融的样子。此时此刻我正幸福而甜蜜地感受着。爸爸的脸色也格外的红润，不想吃饭的他也吃了几口肉，心情真是太重要了。

　　10月5日，我们去照相馆拍合影，顺便给爸爸单独留念。

　　12月13日，爸爸住院了，从爸爸的意愿中他是愿意住院的，毕竟医院让人踏实，在家里不舒服的时候很无助。说是有三个闺女，其实正儿八经需要人伺候的时候，一个也指望不上。就说我吧，离的远，有工作，不能随便请假，只能打打电话动动嘴皮，是个人就会打电话就会动嘴皮子，我经常说自己就是个毫无贡献的人。二姐带智飞不能去医院，能理解，大姐一家四口等着她伺候没有时间，是事实。说到底就如同爸爸所说一个都指望不上，可想而知他心里有多无奈。我有时在想，等我老了是否也有这种无奈和无助的感觉，想想都可怕。最后决定，大姐去陪床。怎么说我还是很感谢大姐，让这个冰冷的冬天有了一丝温暖。入住当天二姐和大姐一起去办理住院手续，安顿好爸爸以后，二姐回家。二姐很为难我特别理解，智飞离不开人，还感冒生病着，老妈身体不好，也需要照顾，总之两个姐妹只能商量好。住院期间，大姐见证了爸爸疼痛的样子，其实爸爸早就开始疼了，每次我打电话回去，爸爸说他一晚上醒好几回，我知道他是疼醒的，只不过爸爸咬牙不愿说出来让我们担心，医生说幸亏来了，有个指标很低，如果一直这么低下去，人就没了。一身冷汗，来的好。医生马上安排各种检查，输血治疗。大姐在身边伺候着，中间二姐看望过一次，总共住了一周，医生建议出院。这次的住院，爸爸有精神和病友一起聊天侃大山，把他多年丰富多彩的生活经验和经历聊的透透彻彻，大姐说爸爸太爱表达，到哪儿说哪儿，我想估计是他一辈子太孤独，很想结交新朋友，很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很想昭告天下他的丰功伟绩，所以我特别理解爸爸的这种现象，能聊说明还有精神，还能关注周围的人和事儿，其实对于病人来说是好事儿，希望爸爸总有这样的状态。

　　12月25日，今晚给爸爸打电话，他说：“

我感觉活不过过年了；

我感觉哪天死在家里你们都不知道；

不分时候开始疼，现在就在疼；

我想去住院，最起码医院有医生；

我要是能吃饭就好了；

等我好了就去买羊来养，生命在于运动，不动不行。”

听着听着，眼泪不由自主地吧嗒吧嗒往下流，无能为力的感觉真是太不好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1月3日，爸爸第二次住院。二姐说爸爸有三天没吃饭了，吃什么吐什么，感觉不行了，让我赶紧回来吧。我听了难过极了，眼泪不由自主的吧嗒吧嗒地掉，二姐坚持去医院，大姐说等等，可是等不了就得住院了，在舅舅的帮助下，总算住进去了。本身这种病到了后期就是这种反应，并不是因为住院而加重病情，我们不是医生，在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在医院就不一样了，最起码有医生，有护士，心里总会好受些。而且爸爸也会觉得有希望，这不是好事吗？二姐在医院陪床，大姐在家看智飞。到了这个时候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希望我们仨互相抱团取暖，伺候爸爸，用心陪伴，在最后的日子里尽量减少痛苦，让爸爸感受到温暖。每次和爸爸视频，看到他皮包骨头的样子心里就难受的厉害，牙开始疼了，自己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事情一点一点做，做完赶紧回家。爸爸盼着我快回去，我还要等什么呢？快快请假，快快打针，快快做核酸，快快快，我争取回去时间，爸爸也要争取等我。

　　1月8号请假回家，现在唯一我能做的就是赶紧回家。1月9日，去医院做核酸，准备陪护用品，调整心态。

　　1月10日早晨，去村委会报备后，拎着简单行李到医院陪护父亲。昔日挺拔的身体不复存在，看着儒着拐杖，白发苍颜的老父亲走路蹒跚的样子，只有心疼，曾经那么硬朗挺拔的人，对生活那么充满斗志的父亲，如今总是叹气连连，病态忧心如酲，面黄肌瘦，看着心情无比沉重。

　　正直冬月腊八节，外面寒风凛冽，屋里雨泣云愁，腊八粥的甜蜜似乎视而不见，空荡的医院走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那是父亲来回方便的身影，望着望着，越来越小，即将消失的时候我匆匆跑过去，扶起父亲的胳膊拍拍，那种失而复得的样子惊讶了父亲，他说，我去上厕所，没事。

望着望着，眼泪模糊了双眼。

　　父亲走走，停停，望望，走的艰难，停的不甘，望的落寞。

　　1月11日，陪护的第二天。 疫情期间医院全程采取封闭式管理，不允许探望，不允许随意进出。走廊和卫生间每天打扫两次，热水24小时供应。白天有主治医生两位，护士长一位，四五个护士。晚上有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值班。医院有饭堂，可以提前一天订饭，护士每天10点前提醒订饭交钱。饭菜不算丰富，价格还算合理，主食有馒头和米饭，早餐有小米粥和咸菜鸡蛋。除了咸，味道还可以。午餐和晚餐只订一份菜和一份主食，大约17元，如果订两份菜和一份主食，大约29元。

　　病房里有暖气，温度适宜，环境还好。自己打扫卫生，清洁工只负责走廊。

　　冬天的暖阳照进病房内，让本郁闷的心明朗了起来。

　　简单的用蛇皮口袋装了爸爸用的东西和吃的蛋糕。房间很热，不需穿厚衣服，把爸爸的外套和帽子放在没人住的床上。

　　早餐：小米粥，鸡蛋和馒头，两块咸菜。爸爸说他胆固醇偏高，不吃蛋黄，那就把蛋黄拿走，只放蛋白就行。稀的小米粥不爱喝，那就喝浓的粥，喝了几口，觉得不好喝，就不吃了。

　　每天九点护士来输液，输的都是营养液，因为不吃饭，只能靠着它来活。

　　今天输的时间很长，因为血管薄容易起包，护士扎了好几次，所以延长了时间。爸爸不乐意，总嫌弃太慢，自己几次把速度加快，我说太快了不好，爸爸说没事，快点输完快点结束，省的麻烦。最后输维生素C的时候，左手和左胳膊起了大包，我赶紧叫医生过来，医生说可得看好了，不能再这样了，血管脆弱，不好输，爸爸说：“你们没本事，连血管也找不到，在第一医院的时候就不是这样的。”说的人家医生不好意思，我赶紧提醒爸爸别说了，都听医生的。爸爸哼的一声，那股傲劲儿又来了。

　　爸爸中午不想吃饭，晚饭吃了两口米饭和鸡蛋，匆匆要睡觉。我把窗帘拉好，坐在病床上，爸爸说窗帘没拉好，让我重新拉下，我看着拉好了，就问爸爸：“你冷？”他说不冷。我说不冷就不用拉了。没过几分钟，爸爸又说把窗帘拉好，我说拉好了，他说哪里拉好了，我起身说：“好，拉好！”爸爸有点生气，训诫我：“让你拉好你就拉好，半夜有鬼进来怎么办，你非不听。”我说行的端，坐的正，还怕鬼？何况哪里有鬼？爸爸大声说：“你这个孩子就是不相信，我说有就有。”好吧好吧，听你的，你说有就有吧。窗帘的事好不容易过去，七点就让熄灯了，说自己不喜欢亮着，就喜欢黑着。我说好，伺候爸爸睡觉，关好灯，我拿了一本书悄悄关上门，在走廊来回走走，看看书。时不时悄悄开门看看爸爸睡着了没。呀，陪护不容易。

　　1月12日，陪护的第三天。每天固定早晨九点开始输液，输的都是营养液，如葡萄糖，氨基酸，维生素C，维生素B6，脂肪乳。

　　我问爸爸，有想对我们说的话吗？爸爸摇摇头说没的说，说啥，都把你们拉扯大，有啥好说的。其实我是知道爸爸不善于表达，确实也不知道说什么。边叨叨没话说，边叨叨你们三个以后是个伴儿，好好相处。

　　早晨10点多喝了几口小米粥，中午没吃，下午吃了一小块苹果，晚上吃了点米饭，炒豆腐和炒包菜。

　　1月13日，陪护的第四天。早晨10点多喝了小米粥，下午四点多吃了一小块苹果，晚上六点吃了几口米饭，豆腐和炒包菜。下午两点多喝一次止疼药。

11点05分恶心呕吐两分钟，11点50分呕吐第二次。

我和爸爸说，之前不能回来看望，总是很难过，经常想起来就哭。现在反而回来，每天在身边伺候，竟感觉不到难过和悲伤，心里很踏实。虽然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很揪心，但在身边果真心境不同。凡事我都亲力亲为，只要我能做的。

为了转移爸爸的疼痛注意力，我选择和他聊天。聊小时候的事，聊上高中发生的变故，聊上大学时的艰难，聊爸爸在家做的日常事情。爸爸的性格很倔，其实和他聊天必须要有心理准备，否则很难聊下去，因为在爸爸的心里只有他自己，说话不会经过大脑思考，也不知道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能说，总之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部都说。当然在我面前说肯定没问题，我知道他的品性，我也会容忍他的说话方式。

　　白天聊起我的事，我问爸爸，当年是谁出的主意让我嫁给小四。爸爸着急地说：“你愿意嫁给小四，我有什么办法？”好嘛，还是我的错了。我说：“我那么小，还有这心思，真是奇怪。”“反正是你自己乐意”爸爸急着辩解。“你说是就是吧，我当年为了读书，无奈之举。”“嫁给小四不错，都是你妈坏了事。”“我妈怎么坏事了。”“反正你姑姑说就是你妈坏的好事，都怪她。”“原来如此，你还挺听姑姑的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是当事人，我妈坏没坏事我最清楚，别人怎么会知道。我来和你说说当年是怎么回事吧。”我把当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爸爸说明，到底是谁的错。爸爸边听边摇头，始终不相信，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就是你妈的错。”我说如果是我妈的错，我妈当时拿到通知书就不会同意我去找你商量，自己解决就好了，你说是不是。我爸看着我：“嫁给小四多好，有房有车，你还想要啥？”“你的女儿就值这点钱，有房有车就行，其它不重要，可笑。”感觉聊不下去了，也没法聊，算了算了，亲爸，亲爸，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其实老爸就是嘴巴硬，即使自己做错了，他也不会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知道他的心思，从爸爸的想法来看，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走他的后路，一定不希望他的女儿嫁个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一定不希望他的女儿不幸福，可他有啥办法，在那样的生活条件下，他只能那么做，只能接受别人的建议，否则他没办法活下去。我能理解爸爸的做法，我并不怪他，只是心里不舒服罢了，毕竟人都是希望亲人心里有自己。

晚上七点爸爸就让关灯睡觉，10点半起来要吃蛋糕，一口气吃了三块，喝了一杯水，聊了聊奶奶和爷爷的往事，奶奶嫁给爷爷时才16岁，爷爷足足大奶奶17岁，奶奶怀他的时候扛着一袋玉米上房顶掉下来，他也没事，命中注定奶奶有儿子。爷爷当年不结婚是为了伺候太奶奶，怕自己的娘受委屈，所以一直拖到33岁才娶了奶奶。爷爷觉得奶奶年龄太小，嫁给自己会不会觉得委屈，奶奶不觉得，就这样嫁了，一口气生了三个娃，一个儿子，两个女儿。1964年，家里来了知青，说爷爷偷了东西，奶奶自此之后得了精神病，时不时就犯病，爸爸说恨死他们了。当年奶奶生病，爸爸背着200多斤的奶奶去了八趟市医院，五趟北京医院，两个姑父夸他孝敬。爷爷爱喝酒，年龄大了更爱喝，每餐都要喝三四两白酒，一天喝三四顿，爸爸劝他少喝，爷爷不听，喝完酒经常摔跤，还摔的头破血流，最后一次把脑浆都摔出来了，三天后就离开人世，享年87岁。爸爸说如果爷爷少喝酒，活100岁都没问题。也说了说自己当年做的不堪事，说吧，能说是好事，我静静地听。

今晚看着群里讨论爸爸的后事，不知啥心情，总感觉爸爸暂时没事，可今早医生说各项指标都不好，建议准备好，晚上舅舅和姐姐们又在讨论，心里很乱。难道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了？不相信。医生还说没有任何奇迹发生，该准备就准备，我还是不相信。明明爸爸就在我身边，每天看着他，精心伺候着，本不安的心，由于伺候感觉平静多了，现在又无缘无故紧张了。我宁愿相信奇迹，三个月也好，20天也罢，总感觉我不会失去他。

　　1月14日，陪护的第五天。爸爸早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喝了小米粥，吃了鸡蛋白。10点25分恶心呕吐第一次，10点50分呕吐第二次。明显感觉症状越来越不好。

　　早晨爸爸说昨晚上厕所有个老人家，看上去比他大，个头比他小，比他瘦，长脸，坐在厕所台阶上，爸爸上完厕所后老人家就跟在他后面，爸爸问你跟着我干什么，老人家不做声，爸爸继续慢慢走，走到病房门口，老人家还跟着，爸爸生气了，说：“你赶紧走，来我这里干什么，去去去。”我也听到爸爸撵人的声音，我看了看表，大约是半夜1点多，而后爸爸进来，我问爸爸怎么回事，爸爸说有人走错房间了，非要跟着他。我没在意，早晨再次问爸爸，爸爸说是半夜11点多，我挺纳闷，明明当时我看了表是一点多，他怎么看的和我不一样，难道是我眼花了。百思不得其解。

　　1月15日到19日大姐在医院陪护爸爸。19日爸爸出院回家。

　　1月18日晚上八点多老王到家，19日早晨去大队报备行程后，我俩一起去爸爸家，老王把前几天买给爸爸的电视装好，摄像头放好，我把炉子添好煤，二姐和大姐从医院把爸爸接回家，爸爸看到我们都在，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们仨决定，白天二姐伺候，晚上我和老王值夜，毕竟大姐刚从医院陪护回来怎么也要好好休息两天。第一天值夜我和老王没经验，也很紧张，平均两个小时醒一次，添煤看爸爸睡的如何，所以整个晚上没怎么睡觉。我是觉得，既然我和老王值夜，那就要尽到责任，万一爸爸有啥事，就是我的错。早晨六点爸爸起床，叠好被子，把尿桶拿出去，扫地，煮粥，打水，看着外面的小狗冻的瑟瑟发抖，又把小狗抱进家，喂了吃食，就给爸爸喝粥吃药，伺候爸爸拉尿，又把家里简单消毒了下，二姐就来了。然后我和老王回家做饭，打扫卫生，再赶着接替二姐。今晚学会了生炉子，把狗抱进家，添好煤，伺候爸爸睡觉，一天的忙碌结束，继续晚上的值夜。

　　1月20日晚上我和大姐值夜，家里的条件一般，老王的体态身高完全超出爸爸家的小炕尺寸，总是蜷着腿，大姐休息好后就让老王回家睡觉，我和大姐值夜。第一天大姐在外面睡，我在里面睡，第二天我让大姐在里面睡，我在外面睡，这样方便照顾爸爸。昨天晚上三点多爸爸叫着喝水吃药，大姐起来伺候。今天夜里一点多，爸爸叫了一次喝水吃药，四点多叫了一次喝饮料，说不睡了要起床，然后就数落大姐，让你来值夜的，叫你很多声都不起来。我说我在外面睡，我起来照顾你，不可以吗？还是我动作慢了？大姐说你叫我听见了，三说要起来伺候你，我就没起来。好嘛，这是越来越挑剔了。估计疼的不舒服看哪里都不顺眼吧。爸爸晚上睡得早，我把里屋灯关了，让他好好睡觉。我和大姐睡不着聊天，在外屋开着灯，爸爸九点多在里屋叫我俩睡觉，说我俩吵到他睡觉。估计爸爸疼得难受睡不着心烦意乱。

　　1月23日晚，爸爸说舅舅今天下午来看他，和他聊聊棺材的事，想在年前把棺材弄回来冲冲喜，我问这样好不好，我不懂这样的习俗。爸爸说以前爷爷的棺材就是早早弄回来放在院子里，放了很多年，爷爷没用上，给奶奶用上了。我不知该说什么。装老衣服也让二姐买好，我说可以订做，爸爸说订做需要时间，我的时间不多了，还是买现成的，我说你活的好好的，为什么总说这样的话，不要吓我。爸爸说这是事实，怎么是吓唬你，我总是不吃饭还能活好？其实衣服早在国庆就买好了，妈妈说父母的衣服闺女买最好，我就提前买了。但是不敢告诉爸爸，他安排二姐买也对，因为二姐是最贴心的。到时二姐把我买的拿过来就是。直到现在我依然相信爸爸没事，只是暂时不舒服罢了，所以对于棺材衣服啥的我都不在意。我是在自欺欺人呢还是不愿接受现实，我不清楚，总之心里就觉得爸爸没事。从爸爸和我的每次对话中看出，他还能骂人，还能损人，还会瞧不起他人，思路清晰，底气十足，怎么就不行了呢？所以我始终相信爸爸没事。真希望我所想的那样，阿弥陀佛。

　　1月25晚，我不能接受没有爸爸的现实，一直认为爸爸只是生病了，等好了就可以正常生活了。爸爸坚强了一辈子，明明全身疼，他说不疼；明明疼的冒汗，他说没事；明明疼得死去活来，他硬是憋着，不发出任何声音，怕吓着我们。爸爸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和任何人说自己不行，他的字典里只有一个字，那就是行。掘强的脾气一辈子，不认输，不服输，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天下无敌。可又有啥用，身体没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吗？曾经一餐饭可以吃6个馒头，如今喝水都困难；曾经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如今靠着拐杖蹒跚前行，有气无力。爸爸有三天不吃东西了，每天只喝一袋牛奶度日，从昨天开始要喝凉的饮料，之前怕冷，如今怕热，估计是心火太旺，顶的难受，喝点凉的，往下压压。看着爸爸这样子，心痛的无法睡觉，生怕睡着了爸爸没了。不想接受即将逝去的人，可怎么是好？

　　1月26日，爸爸说想吃玉米粉，妈妈起了个早，做好之后大姐拿过来，爸爸吃了两次，每次四五勺的量，比起前两天，感觉好多了。除了喝饮料，吃了两瓣橘子，其它就不吃了。今天喝了两次止疼药。恶心呕吐很多次，吐的都是粘液。

　　1月27日，早晨爸爸问我：“你舅舅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买棺材？”我说：“这事儿不急吧，要看舅舅时间。”二姐来了之后，我们仨把南房的木头和碎末清理干净，把窗户钉好，打算把棺材放在里面。中午碰见舅舅，舅舅问爸爸的最近情况，我说基本不吃东西，只喝两口饮料。舅舅说：“看看下午能不能把棺材弄回来。”等我下午五点多来的时候，棺材已经在院子里放好，用布都遮住，外面看不见。二姐说爸爸看了棺材，很满意。哎，人快走到人生最后一步时，能如此平静看待自己的棺木，是否心里无可奈何？一辈子说长不长，短短72年走到尽头，还有啥事不能放下，平静的心里是否已经绝望，是否还有遗憾。直到今天爸爸什么话也没说，问他他也不说，其实我知道爸爸是个不善表达的人。

　　1月28日，老妈来看老爸，这么多年的相离到如今的见面，从而立之年到古稀之年，岁月无情人有情，爸爸以往说话都是大嗓门，今天却是轻声细语，妈妈平时谈起爸爸都是咬牙切齿，今天却是关怀备至，到了这把年纪他们能放下所有芥蒂，见最后一面实属不易。二姐开心地录像，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才是真正的团圆。是啊，这种情景也只有小时候才有的，3岁之后再无任何瓜葛。时光仿佛回到了原点，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开开心心地在一起，真好！

　　1月29日，今早大姐和二姐一起告知爸爸的病情，从7月份的市第一医院检查到人民医院再到北京大学肿瘤医院的查验，最终的结果不尽人意，宣布无药可救。爸爸听得很平静，估计这段时间疼痛的折磨，自己早已猜出结果，只是不愿面对罢了。如今能心平气和接受结果，也是一种勇气。可我并不希望他如此坚强，一辈子的不堪生活最终竟是如此脆弱，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样的结局。是啊，人活在世上本就是体验各种酸甜苦辣，如今尝遍人间疾苦，也该去找个极乐世界休息了。

　　1月30日，腊月二十八。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们全家为爸爸过最后一个生日。二姐订的蛋糕，大姐买的猪肉，我亲手包的迷你饺子，智飞做了生日礼物，老王炒的菜，当爸爸听到智飞唱的生日快乐歌时高兴地眼泪哗哗，嘴里不停地念叨，智飞长大了，就差二姐夫没来，其它人都来了。是啊，这是爸爸过的最开心，人最全的生日。有时想想老人家之前过生日人都没全过，是否每次都有遗憾，都不开心。作为子女父亲的这点事儿我们都没办好，陪好，是有多么的不孝。转身间我出了院子，仰望天空，对着阳光叹息，我不是个孝顺女儿。

　　1月31日，腊月二十九，除夕。一早起床贴对联，准备年夜饭。妈妈去买菜顺便给爸爸送了雪糕。回来告诉我，看着爸爸的脸色，感觉不是很好。二姐回来和我说今晚我们仨都得在，怕爸爸万一有啥事。下午老王送我过来，看着爸爸一直趴在床上，估计是难受的很，大姐说爸爸什么也不吃，一吃就难受。哎，人到这时候真是可怜，动不了，吃不了，喝不了，连自己最爱看的电视都不看了。我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望望，不停地添煤，让屋里的温度适宜，似乎做啥都是无用功。除夕是大团圆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开心心围坐在桌旁吃饭，聊天，谈笑风生，我们只有叹气和无助。这个年不好过！晚上，我们三姐妹陪着爸爸熬年，爸爸的声音沙哑，似乎和往常的声音不一样，感觉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们都很害怕，二姐说爸爸有点反常，我也这么觉得，可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心里默默祈祷，让爸爸好好过个年，只要能熬过今晚，明天就没事了。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们三姐妹和爸爸挨个拍照，过新年一起合影留念，旧的往事一笔勾销，新年新气象，我们都要珍惜眼前人，好好爱自己和身边的人。

大姐和爸爸合影留念

二姐和爸爸合影留念

我们仨和爸爸合影留念

　　二月1日，大年初一，一切相安无事。白天大姐看爸爸，晚上我和妈妈值夜。其实妈妈的身体也不好，只是她心疼我们，希望二姐和大姐能回家好好睡个好觉。妈妈来值夜，爸爸很惊讶，毕竟两人不相往来很多年，妈妈这次主动做出了让步，主动并且很积极配合我们三姐妹，哪里需要她，她就去哪里补台。妈妈给爸爸熬了玉米糊糊，爸爸吃了四勺，妈妈嘱咐爸爸早点休息，爸爸表现的出奇安静。那么多年没有这样和谐的相处氛围了，我看看躺在里屋的爸爸，又看看躺在外屋的妈妈，心里满足极了，从小到大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爸爸妈妈，姐姐们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吃饭，盼星星盼月亮虽然这个愿望没实现，可今天我的身旁有爸爸有妈妈，多么温馨的场景，我舍不得睡觉，舍不得闭眼，我不想失去这美好的瞬间，因为这一刻我等了足足40年。谢谢爸爸谢谢妈妈给我来之不易的相聚，哪怕是昙花一现，就让我好好感受感受，好幸福。

　　二月2日，大年初二。凌晨四点爸爸要出去尿尿，我说就在家里尿吧，他不肯，只好扶着他去院里，冰天雪地的我浑身凉飕飕，爸爸下半身只穿了条秋裤，也不知他冷不冷。走到一半，向我摆摆手示意不要跟着他，我怕爸爸腿软摔倒，就默默地跟在后面，等爸爸解决完，我又赶紧搀扶着进家。早晨八点，爸爸起床要尿尿，我说就在家里吧，这次他并没有非要出去尿尿，我赶紧拿出尿盆给他，然后转身出了里屋。一转身发现爸爸并没有在床边尿尿，而是快速地走向电视旁，又快速地跌跌撞撞地返回，吓得我赶紧冲到里屋扶着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再解决，结果爸爸尿湿了床单和内裤秋裤，我又匆忙帮助爸爸脱掉裤子，用纸巾稀释内裤和秋裤，还有床单。经过这么一折腾，我们仨立刻决定让爸爸穿上纸尿裤，免得出去尿尿摔跤，真是好险！

　　二月3日，大年初三。昨晚没睡好，中午打瞌睡，趁着爸爸睡着的功夫我也赶紧躺一会儿。做了一个短暂而美好的梦，梦中看见爸爸穿着短裤和T恤，光着脚丫，在春暖花开，鸟语花香，有山有水有稻谷的景色里欢快地跳跃着，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自由了”。醒来之后告诉大姐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是不是爸爸的病好了，大姐说梦是反的，估计爸爸的日子不多了，啊，我刚刚的希望再一次被冲走了，心情沉重。晚上照旧我和大姐一起来值夜。初五我要走了，和爸爸说一声，爸爸啥也没说。也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会说，总之一句话也没说。我说你想吃什么就和大姐二姐说，让她俩去买，如果有啥事我会随时回来，爸爸点点头说没事。我出去外屋坐在炕边，和大姐说话，一会儿的功夫听见里屋有动静，大姐赶紧进去，问问要干什么，怎么还把衣服都脱了，爸爸说他要拉屎，大姐说就在家里拉吧，爸爸说我要出去拉，大姐说都脱光了怎么去外面拉，就在家里拉吧。好说歹说，爸爸终于同意在家拉屎。大姐松了一口气，说爸爸不听我的话，很难伺候。我说没办法，固执了一辈子。其实爸爸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我去里屋继续和爸爸说话，我说晚上还是穿上纸尿裤吧，腿软下不了地，摔跤就不好了。爸爸说我不穿。我说那你不穿纸尿裤，也不穿裤头，我们伺候不方便。爸爸说怎么就不方便了，我尿尿的时候你扶我就行了。好吧，我的话等于废话，我无能为力。本来是文明社会，现在变成原始社会，有方便的办法为啥不要方便，我想不通，原来伺候老人家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不过没关系，小时候爸爸陪我，现在我陪他，怎么说没有爸爸哪有现在的我，我真诚相待，放下芥蒂，把事情做好。爸爸的说话方式与众不同，倔强的脾气一辈子，说什么都不会改变，爸爸生病这么久，心情肯定糟透了，他又不愿和我们说，怕吓着我们，所以我们的沟通不到位，有时会扭曲对方的好意，不过没关系，最亲的人之间不会计较那么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能理解。

　　二月4日，大年初四。昨晚和大姐商量，我要走了，大姐和二姐该如何陪护爸爸。现实问题是白天一人没问题，晚上需要两人。现在只有两人，那如何陪护就是我们要商量的要紧事。想到的最好方案一是把智飞和妈接过来，住进隔壁第三间房，既相连又分离。智飞离不开二姐，妈一个人带智飞也有困难，大姐一个人晚上伺候害怕，那么娘仨+智飞，综合在一起，是否合适？方案二雇人，雇人就要花钱，钱少雇不到人，钱多出不起，那么雇谁就成了问题。这两个方案提出，大姐建议由我和二姐谈，她的理由是我说话温和，她说话不当怕二姐生气，好吧，我就承担了这项说服商量任务。早晨二姐来了，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出了这两个方案，二姐直接否定了方案，她认为第一个方案智飞小不能来这儿住，第二个方案是人不好雇。那我就直接问二姐，有没有第三个方案？二姐说没有，如果没有合适的方案她就自己来，说自己不怕，只要看好智飞，她就没问题，可以白天晚上都伺候爸爸，她不怕，她可以干。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二姐这是生气了，既然商量不通，那么就先停止，我和大姐赶着去医院做核酸，所以匆忙离开。离开之后二姐给舅舅打了电话，等我忙完回到家，舅舅也来了，问我们商量如何了，我把商量的情况和舅舅说了一遍，舅舅皱皱眉头，说不可取，建议第二个方案吧。雇人比较好，省的大家麻烦。费用100不行给200，200不行给300，给500，1000也行。大姐说我们雇不起，价格太高了，我说雇别人不如雇自己人，最后决定晚上雇姐夫，大姐不答应，她的理由是怕二姐会觉得自己家人伺候还要给钱，不如雇别人，还有姐夫人比较直接，有些护理事项不明白，怕胡来。大姐的顾虑能够理解，也确实这样。商量来商量去也没个好结果，大姐最后说你先走吧，接下来我和你二姐商量，事情总会解决，放心吧。在伺候爸爸这方面我做的最差劲，大姐一直在爸爸身边，每天看望爸爸，带着爸爸去各大医院看病，操碎了心。二姐也是，从国庆回来就一直没走，尽心尽力地使出全身力气想尽一切办法用心伺候爸爸，有她俩在，我放200个心。只是我心里愧疚，希望事情能圆满解决，老王说我做事要求太完美，其实每个人能力不一样，不一定非要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只要各自用心伺候，其它不叫事。确实，因为我的愧疚而带来的不必要的不愉快，大姐和二姐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我一般见识，爸爸的事让你俩费心了。我深深的检讨自己，对不起！我爱爸爸妈妈和大姐二姐，我们最亲！

　　二月5日，我离开家，去上班。到家的时候给大姐和二姐报了个平安，二姐告诉爸爸我到家了，躺在床上的爸爸点点头，轻轻说：“到家了，好，不能不让去上班，也不能不让去上学。”我想爸爸其实一点也不想我走，只是他是个男人，不喜表达，只好接受，想想爸爸有多无奈和不舍。孩子要上学，我要上班报到，安排好一切就会赶回来看爸爸。我也不舍，毕竟爸爸日子不多了。做人好难，做个好人更难！

　　二月11日，自从回来只要有空我就会情不自禁打开摄像头看看爸爸，看看他的样子，看看他的情况。正好看到爸爸的不对劲，说话口音变了，吐字不清晰了，思维也有点混乱，于是赶紧打电话给大姐，大姐说这两天变化很大，有时清楚有时糊涂，糊涂的时候都不认识二姐，更不认识姐夫。还时不时地说些听不懂的话，清楚的时候说要赶紧好起来干活挣钱为我还贷款，外甥还没娶媳妇，他要干活挣钱为外甥娶老婆，为舅舅和大姐地里拉粪种地，心里总是惦记着各种麻烦事儿。听着听着，泪流满面，深深地自责自己的无能为力。傍晚，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哆嗦，腿脚抽筋，腿弯疼得厉害，打开摄像头看着爸爸疼痛难受的样子，听着哼哼唧唧的声音，赶紧再一次打电话给大姐，大姐说估计今晚爸爸够呛，要再看看半夜情况。挂掉电话我呼通一声坐在了地板上，哗的止不住眼泪往下掉，手脚冰凉，边打哆嗦边爬到衣帽间，颤颤抖抖地拿出皮箱，收拾回家衣服，似乎绝望的日子马上降临了，心里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爸爸没事，越想平静下来，越是惊慌失措，袜子找不到，秋衣找不到，棉衣找不到，算啦算啦，随便装几件衣服就行了，手忙脚乱中赶紧躺在床上平复自己悲伤的情绪，正好这时老王打电话来，绷着的委屈和难受一股脑儿的发泄出来，老王和小王担心地不停安抚，我让老王随时买票回家，他说没问题，让我好好睡觉。

　　二月12日，凌晨四点多大姐打电话来说让我买票回家，爸爸走了。我拿起皮箱就下楼，边锁门边打电话告诉老王快快买票，以百米速度冲到车旁边，上车放行李，导航上高速，以120的速度往家里赶和老王汇合。我告诉自己爸爸在家等着我，我不能倒下，要赶紧回家，可是再怎么控制也不能制止眼泪，擦了再流，流了再擦，越擦越多，索性不管了，幸亏时间早，高速上车少，模糊的双眼早已看不清楚路况，奔命地往家赶。七点到广州，八点做核酸，10点出门去机场，11点核酸结果出来，12点登机，12点半起飞，15点到北京大兴机场，坐地铁坐高铁，一路狂奔，晚上七点终于到家。

　　眼泪模糊的双眼走进院子，空荡荡的搭起了棚子，右手边的车棚拆了，院里点起了几盏大灯，灯火通明。我三步并做两步迈到家门口，用了全身力气轰得推开门，看见二姐，建新哥和海明哥穿着一身孝服在吃饭，二姐放下碗筷迅速拿来两套孝服让我和老王穿上，我俩傻傻地穿裤子，系腰带，戴帽子，愣怔地做完这些，海明哥建议先给爸爸烧纸，我啥话没说，跪在了爸爸床前，哇的一声，把今天一路奔来的所有担心和不安完全发泄出来，任凭他人怎么安抚都不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哆嗦，哭的昏天黑地，万千泪水，难报父亲舔犊之情，缅怀父亲教诲之德，追思父亲生平过往，哽咽无言，潸然泪下。除了无尽的思念，无尽的泪水，又如何能见到，那遥远彼岸，凄美开放的圣洁。我想爸爸，特别特别的想，我接受不了爸爸走了，爸爸一辈子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日子过好了，好不容易当家做主了，好不容易家人团圆了，人却没了，让我以后如何回家，回来看谁？四岁离开家，44岁回到家，花了整整40年，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属于我们的家，您怎么就忍心再次抛下我们走了呢？我不接受，我不能接受。

我兀自站在冷风里，像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好像爸爸在我心地上面系了一条绳子，走一步，牵扯一下，牵的心肠阵阵作痛。

整个世界突然变暗，视线再次模糊，心脏变得异常沉了，脑子里一片迷蒙，身体忽然开始失重，似乎要飘起来，一种掉入黑洞般感觉变化成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我猛然发觉爸爸走了，永远消失了，我没有爸爸了。

　　按照家乡的习俗，各种装饰打扮，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各种亲人祭拜，烧纸，三天接，五天送，总之在噼里啪啦哭喊声中送走了爸爸。我们仨也在不停跪拜，伤心欲绝，哭天喊地声中送走了爸爸。留下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院子和一条爸爸最爱的小狗看家护院。虽说人总有一走，只是迟早问题。可是话说回来，谁不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多活几年。我是万万没有想到父亲走的如此干净利索，如此坚强平静。伺候了那么久，一点味道都没有，一点污秽都不存在，听他人说人在临死前都会百般折腾，都会脏乱不堪，可爸爸完全不一样，正如爸爸常念叨：“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果真走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他真的做到了，爸爸是个真男人，是条好汉。

亲爱的爸爸，放心走吧，您的仨闺女谨遵您的教诲，会好好地走好今后的路，会好好地照顾彼此，会好好地看好咱们的家，会好好地做人做事，会好好地相处。未来只会更好！

　　从2021年5月生病，到2022年2月12日凌晨两点51分，爸爸享年72周岁，胃癌晚期，病逝于河北省张家口市桥西区沙岭子镇沙岭子村新开路四道巷家中。

落花无情，生命无常，

万分悲痛，怀念送行，

愿在天堂，没有病痛，

我的父亲，一路走好！

想您的女儿：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