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宴(长篇悬疑小说连载之三十)

墨余

第二十九章<br>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什么,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方蛰给我那一套衣服还穿在身上,以至于迎接我的关叔第一眼就楞了一下。<br>“你没事吧?要不要把衣服换下来?”<br>我摆了摆手,没有再说什么。看起来又湿透的全身,没有丝毫的不适,或者说没有什么感觉了。<br>我的身上,包括脑子里,象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在可见的视野里,我仿佛看到一座烈火冲天的煤堆。一块块黑色的矿石被火焰燎过,瞬间崩塌,变成灰白的粉末,进而再化作乌有。新的矿石填补进来,如此循环着,维持着火焰的燃烧。在火光中,我一半的神志极度迷茫如飞灰一般,另一半却是无比的冷静、清醒,同时唤醒了沉睡在矿石中的灵感,迸发,飞升。<br>更多的细节涌进了脑海。我看到了施济乾在一本正经地向面前的一些人说着自己创业的成就,那些人背对着我,个头很小,我肯定那是他的子女们。我看到这个施家的君主,在向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谄媚着,递上似乎无穷无尽的礼物;大儿子在黑暗中,偷偷摸摸地跟一个女人说着什么,然后惊弓之鸟地逃开,留下那个女人轻蔑的眼神,还有……在远处正在观察的另一个女人狠毒的目光;女儿和女婿在激烈地争吵着,手指出奇一致地指向了那个黑暗的角落;二儿子在煽风点火,卷着袖子象是要朝某人动手,他来到了那口井的边上,然后忽然回望着我,脸上是狰狞的笑容。小儿子茫然地看着这一切,手里抓着一件小小的衣服,不知所措,唯一可以看出来的情绪是生无可恋的绝望。<br>所有人奇怪地聚在了一起,他们在开怀畅饮,他们在笑,忽然间笑容凝固成奇怪的扭曲,然后一个个地瘫倒在地上。我可以听到椅子被他们身体带倒的哗啦声。最后,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的是一双双死鱼一样的眸子。<br>这是我期待已久的完整情节,但在它真实地全部呈现日记本上面的时候,我首先感到的是令自己几乎要呕吐出来的眩晕。感觉逐渐清晰下来之后,我看清楚了,那是一种沉甸甸的罪恶感,笼罩在全身,无法摆脱的罪恶感。不仅是亲身参与的一个罪恶,而且沉溺于其中,有着某种无耻的快感,欲罢不能。<br>细节不断地在填充,象是在逐渐地对焦,逐渐地接近最为清晰的焦点。而惊惧也随之越发地浓郁,我害怕那个结果忽然间出现,对焦的手指停了下来。我觉得,应该先做好最后那一刻到来之前的准备。<br>我想找一个人,不管是谁。能够站在我的身边,哪怕一言不发,只要能陪着我见证最后一幕的出现。我需要一只手抓着,当自己失控的时候,能够用痛感提供一些清醒的保证。<br>书房的门大开着,希望中忽然出现的人并不存在。我盯着对面,在雨幕中有点扭曲的一扇门,紧闭的门。死一样的寂静,盖过了铺天盖地的风的啸叫。我知道,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波澜,与我无关。<br>“叮铃铃……”<br>我右手边的电话机响了起来。声音非常大,架上的听筒竟然在剧烈地跳动着,象一只很不安分的小兽。我感觉它比上一次更加急切,如同里面囚禁着一个不安分的人,等待着跟我联络。我再没有任何的惊诧,反而觉得在这个时候,它来得非常自然,正迎合了我的期许。我缓缓地提起了听筒,在离耳边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一阵嘈杂的锣鼓声。<br>很快我就辨认出这是戏曲的伴奏音乐,而且确定是本地的戏种,因为我听到了一句女声的唱词。虽说是本地的传统戏曲,但我却没有丝毫的好感,原因是唱腔的粗糙,无论男女、无论什么样的剧情,一概都是撕心裂肺的嚎叫,跟我在市井中见到的哭丧完全是一个腔调。但眼下耳边的这段唱词却是异类,声音飘渺幽怨,象是在很远的地方录制的,无意间有了别样的风格。<br>我听出这部戏的名字,是我难得能够记住的一个关于轮回的阴间故事,叫《探地府》。我能记住而且有一定的好感,纯粹是因为场景比较刺激,故事还有一些吸引人的地方,而且动作情节较多、没有大段大段的对话唱词。这是一出丧气的赤裸裸地宣扬鬼怪神灵的短剧,1949年之后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出现在正式的舞台上。<br>伴奏的锣鼓声很大,但演唱的女角声音却越来越轻,象是天空的一缕细烟,直至近乎消失。这很象是我想要的一个答案。我确定它存在,而且跟我有着巨大的关联…… 1948年8月<br>炎热的日子里,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返潮的现象,即便是没有下雨的天气,从开春以来,一直持续到现在。<br>这是人们常说的“回南天”,今年,从北方飘来的空气里,似乎总是带了一些寒气。施家大院四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走路需要格外地小心,因此,院子里反倒比以往安静了一些。<br>“于归楼”在二进东向的楼上,正对着书房。这里是施济乾特地给女儿留下的卧房,虽说比不得元春省亲那样的排场,但也颇能说明施济乾的苦心。顾家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是高山仰止一般的存在。<br>世英回娘家小住,倒没有皇家内眷那般有诸多的顾忌,大体上就是想来就来,一是因为路程实在谈不上多远,二则……世英感觉出嫁之后,娘家的事情反倒是越来越多。<br>眼下,她对面坐的是冯小云,房间的门紧闭着,这让后者显得多少有点不自在。<br>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冯小云却从未给人留下施家长媳的印象。原本就少言寡语的她,在母亲以不体面的方式离世之后,在一段时间里几乎陷入了自闭的状态,而最让人担心的,是这种状态似乎没有结束的苗头。在这里,她每天混杂在家人和佣人之中,但给人的感觉总象是游离于所有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时间长了,也没有人对她表露出更多的担心。<br>施世诚对她一如既往地客气和冷淡,原因现在已经众人皆知。施家的大公子,对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表露出极大的不满。他没有继承父亲钻营的天赋和彪悍坚忍的性格,对于为官为商都兴趣缺缺,很早便流露出一心钻进书本搞什么学问的倾向。这让施济乾大为光火,几乎是在赤裸裸的威逼之下让他在中学毕业之后便入职了政府部门。以施世诚的懦弱性格,根本没有胆量抗命,只好选了个闲职对付着过日子。<br>接下来更大的冲突来自于婚姻,如果说不满意的职业可以捏着鼻子熬着,不满意的婚姻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长久地忍受。施济乾早早便替儿子定下了冯家的小姐,而且据说冯小姐见过儿子几次,深表满意。唯一的缺憾就是该小姐容貌一般,虽说谈不上难看,但跟儿子心目中的窈窕淑女相差甚远,这位整日里沉溺在才子佳人故事堆里的少爷,跟当时大多数的新派青年一样,对于婚姻总是有着一个迤逦的幻想,他无法接受一个长相平平,家族中又充满了铜臭和血腥味道的配偶,他根本不知道,父亲在这门亲事中,寄托的是怎样复杂的心情。<br>施家大公子平生第一次表现出了勇气进行拒绝,甚至以离家出走相威胁。但不多久之后的结果表明,他的懦弱天性,决定了所有这些抵抗,在他那个腥风血雨中锤炼出来的父亲面前都不过是小儿的把戏而已。施世诚很快便屈服了,然后开始了憋屈的充满怨恨的生活。<br>“小云,有个事情……想问问你。世诚这些年,跟你同房过么?”<br>冯小云猛地抬起来了头,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但语调依然入平日那般地冷淡:<br>“大姐……”<br>“小云你别误会,我没有什么下作的好奇心,只是这件事太过重要,所以才……”<br>“有过一些吧?我倒是没有太在意。”<br>“那……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有怀上?没有算好日子吗?”<br>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的施世英,对这类的事情显然比较有经验。<br>“谈不上什么算不算的,每一次他都是行事匆匆,应付公事一样,我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样?”<br>“哦……”<br>世英陷入了沉思,根本没有感觉到冯小云话中流露出的怨怼。后者勉强地回着话,却没有反问或者追问什么,即便在这样的事情上,她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兴趣。<br>“大姐,还有事情么?”<br>世英的本意是想跟冯小云推心置腹地谈些更深入的话题,但此时,连她自己都失去了兴趣,心思早就不在眼前的这个弟妹身上了。<br>“先这样吧。”<br>世英揉着自己的眉心,浑身象是被慢慢地抽干了似的。屋里气闷得很,椅子桌子摸上去粘乎乎的,她的手脚好像都无处放置。<br>楼下的天井里,忽然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声音稚嫩,清脆,象新剥的初笋,伴随着的是女人的呢哝,那种母亲熟糯慵懒的味道。世英知道这声音的来历,早些时候,她自己也会是这场无节律合唱的参与者,那一份纯粹的温馨,是阖家欢乐最好的注解。但此刻,这样的声音是那样的嘈杂、烦心,她想挣扎着站起来,关上房门,再关上窗户。却没想到父亲迎面走了进来。<br>施济乾一直坐在正对面的书房里,盯着女儿房间里的动静,见冯小云走出房门,他再也等不及了。施济乾已经年近花甲,平日里十分看重规矩礼仪,如果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情,他是决计不会这样曲尊下访的。<br>“阿爹,走的时间定好了?”<br>“嗯,过了这个中秋,差不多就要动身了。”<br>“这样啊……那边是什么情况?”<br>“阿辉在台北看中了一个宅子准备盘下来,原先是日本人建的,看起来倒还合适。另外,在基隆买了一个码头,还有几艘货轮,对付着过日子应该是够了。”<br>阿辉是施济乾用了快三十年的管家,生意上的大小事情,现在基本上都是委托他办理。前几个月就被施济乾打发到台湾探路,他知道,到了该找退路的时候了。<br>“你们呢?拿好主意没有?顾家真的准备留下?”<br>“我们还没想好呢,就是走也不一定非要去台湾。老头子八十多了,死都不会离开这里的。不过,下一辈里,大多是准备去美国。唉……眼看着一家一家都要散了。”<br>施济乾迟滞了一会,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br>“不过……现在考虑这个有点多余,惕生昨天跟我摊牌了,说是家主的命令。那件事没有一个合适的交代,顾家恐怕留不下我……”<br>“混账!“<br>施济乾恨恨地拍着桌子,不知道是在骂谁,或许就是一个发泄而已。<br>“他姓顾的……”<br>施世英急急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小心地将房门关上。<br>“这件事与你何干?顾家这是借题发挥!哼哼,我还不清楚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br>“阿爹,你是准备……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是么?”<br>世英的脸色铁青,在父亲的记忆中,从未见过女儿这样的神情。<br>“什么话!顾家打什么算盘是一回事,自家的事情,自然由自家人处理,哪里轮到他们指手划脚?”<br>“你准备怎么处理?”<br>世英嗓门不由得大了起来:<br>“因为这样的丑事,我就要忍气吞声受连累是么?这些年,施家受了顾家多少恩惠你不会不知道吧?”<br>“无凭无据的,你怎么就……”<br>“无凭无据?去年你让我查那个三一合唱团的事,两个人一起的照片我都给你拿来了……”<br>楼下忽然变得死寂一般,方才一片奶声奶气的童声,瞬间全都消失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又象是被人生生地堵住了。<br>世英放低了调门:<br>“她是什么样的做派,你听到的事情还少么?做女儿的,当初不好说什么。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图的是什么?明明是个祸害,偏要闭着眼睛娶进门……”<br>“别说了!”<br>施济乾象是恳求似地阻止着接近疯狂的女儿,他知道自己在明面上完全理亏,心里的许多理由,偏偏又难以说出口。换作以前,确切地说,在下决心逃离之前,他都有足够的信心强势地解决此事。但就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苍老,再没有了原先的豪情,他知道自己事实上已经是海上毫无目标茫然漂泊的孤舟,承受不了任何其他的打击。<br>“小云刚才说了,世诚跟她根本就是同床异梦。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死心。我们都瞎了眼了,但凡能留点心,点点滴滴的事情都看得出蹊跷。你忘了进门的那天,世诚借口头疼,从早到晚就看不见人吗?两人只要有机会见面,眼神就偷偷摸摸地跟贼似的,你就看不出来?世忠说了,你去广州的那一段时间里,世诚头脚出门,她后脚就跟了出去。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还有什么不能明白?非要怎样才能作数?阿爹,家和万事兴,老祖宗的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这个节骨眼上,你要是不当机立断,没想过以后会有多少后患?”<br>女儿的面孔愈发地陌生,施济乾想象不出,这种改变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在他的心目中,世英仍然是那个单纯,毫无心计的少女,时不时地向他撒娇,因为一件心仪的礼物能乐呵呵地笑个一整天。所有的阴谋、丑恶都天然地跟她无关,甚至到了她初为人母的时候,施济乾的感觉无非是自己长了一辈,却从未意识到女儿已经真正地成人了。<br>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这个城市的女人,传说中都是出了名的关顾娘家,但施济乾知道这只是屁话。任何女人,最终的归宿可以是任何地方,但绝不会是在自己的娘家。<br>“你看着办吧……”<br>施济乾哑着嗓子,干巴巴地甩下这几个字便扯开房门,背影佝偻,脚步踉跄。<br>“父亲真的老了……”<br>世英的鼻子一酸,随即便打消了这个无聊的念头,接下来,还有多少头疼的事情……<br><br>“美国?那边能帮我找到事情做?”<br>施世忠眼里忽然燃起了两盏高亮的灯泡,口水象是要流了下来,世英有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br>说心里话,只要是稍微正经一点的事情,世英从来没有找这个二弟商量的打算,现在的她,有点慌不择路的感觉。<br>她首先找的当然是丑闻的当事人之一——施世诚。满以为这个从小就老实巴交的弟弟,至少会痛哭流涕地求饶,然后她再考虑掌控的方式。没承想平日里唯唯诺诺的他,竟然硬邦邦地顶撞了一句:<br>“我怎么证明?我需要证明什么?”<br>世英被噎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她接下来又一次跟冯小云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谈话,原以为这个真正的苦主会跟自己达成联盟关系,至少也能表现出敌忾之气,但冯小云所有的气性似乎都在施家消磨殆尽,她依然冷漠地表示了听天由命的无奈,对于世英,并没有给予比自己的丈夫更多的好感。<br>剩下的人,三弟虽说脑子好用,但现在指望不上了,无奈之下,只好到世忠这里试试运气。<br>“我那边有几个朋友,顾家也有很多人要过去。这个你放心。”<br>“不是……做事情?我洋文一个字都不认得,你让我去做什么?”<br>施世忠最大的本事,是继承了父亲生意场上讨价还价的要领,只不过,这一样本事被他在别的地方发挥得炉火纯青。他看出来这个平时不大看得起人的大姐,肯定是有求于他而且颇为急切,坐地起价的嘴脸登时表露无遗。<br>“那你想干嘛?游手好闲坐吃山空?不然你还是跟去台湾好了。”<br>“那个地方有什么好去的……阿爹是糊涂了吧?”<br>“哪都不去那你干脆留下来,这个院子正好也要有人看。”<br>“我留下来找死啊,现在谁都知道我是三青团活跃分子,那个……算了不说了。反正你得给我想个地方,你要办的事包在我身上……对了,你要让我做什么?”<br>世英一时气结,她咬了咬牙,平息着自己的愤怒:<br>“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丢人还是其次,接下来怎么弄?以后你喊他什么?大了跟你争家产怎么办?”<br>“哦,这个事啊,听说了,好办!”<br>世英没想到这个满嘴胡咧的弟弟,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如此从容。<br>“好办?你想怎么办?”<br>“怎么办看你的价码,文有文的办法,武有武的路数。不瞒你说,我手上现在的人命有这个数。”<br>施世忠伸出几根手指晃了晃,象是怕对方不相信似的,他又加上了一句:<br>“你应该还记得,老三的那个老师叫陈元的,就是栽在我手上。”<br>他得意地掏出一盒烟卷,旁若无人地点了起来。世英这才明白,想要将他留在大陆的想法是多么荒唐。她忽然觉得,这样的事情上,找世忠或许才是最为正确的选择。<br>施家的子弟没有废物,只是各有所长而已。下三滥的事情,自然有人专长。不过,看到世忠满不在乎脸上那双阴毒的眼睛,她还是不禁心里发毛。<br>“要我说……快刀斩乱麻,干脆,没有后患。”<br>“女的怕是不能动,她现在还是阿爹的心头肉……”<br>“那就处理小的,这才是爹的心病。”<br>世英狠狠地咽下快要漾出来的口水,她的胃里一阵返酸,某种尖刺一般的硬物在悄悄地滋长。<br>“你下得去手?这可是……要下地狱的事情。”<br>“哈哈哈……”<br>世忠大笑了起来,他不屑地看着对方,在这位以往似乎只能仰视的大姐面前,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优越感:<br>“你小看我了,从小到大,你一直就小看我,那是你不明白,太居高临下,以为别人都是废物……好了,你不要再操心了。想好给我的价码就行。”<br>世英很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这一瞬间,无数的思绪涌进脑海,让她感觉到了被撕裂一样地痛苦。不过,其间始终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在提醒她,象一条极细却炽烈的光线,逐渐地荡涤着四周的迷雾。光线让她确定了方向,确定了即将要走过的路。<br>“东西我很快会让人送来,在任何地方,都足够买下一间店面,我只能出这些了。”<br>她用手比了一个住嘴的动作:<br>“别以为这只是我的事情,这里……所有的人都有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