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宴(长篇悬疑小说连载之二十九)

墨余

第二十八章<br>“滨江华府”<br>这是一个非常有名的高端住宅小区,位于江的南岸。我一见到这个名字,便打消了仅存的一点担心。这不能怪我势利,也不等于在那里就是绝对的安全,而是因为交通上的便利,起点和终点都在地铁站的附近,在这样漫天飞舞危险物品的天气里,这已经是最安全的出行路线了。<br>但我低估了往返于地铁口这一小段路途上的艰难。台风应该是提前到达了,充斥在耳边的是巨大尖利的啸叫,我的视野里,除了沉重的建筑物,已经没有其他垂直的线条,寥寥无几弯成直角形状的行人,几乎趴到地上的绿化树,扭曲成螺旋状的平面广告牌,给人一种变形了的视觉世界。我放弃了雨伞,却又不能无视如注的雨水,在迟疑和挣扎前行的不断犹豫中,终于站到了目标那座楼的前面。其间,我在小区保安亭经历了一次难堪的盘问,最后在直接联系了户主之后才放行。<br>我以为在楼下会等到主人的迎接,但事实上他告诉我楼层房号之后便挂了对讲话筒。这个小小的冷遇让我忽然有了掉头回去的冲动。但我已经很难被这种肤浅的情绪左右,所以,当电梯到了时候,我还是果断地走了进去。<br>三十二楼,应该是接近顶楼的位置,电梯的速度很快,其间没有一次停顿,这符合我对高层豪宅的想象。<br>一路上,我盘算着在预期的楼层会遇到怎样如同迷宫一般的走廊,但电梯门开启的瞬间,我便在讶异中定下心来。<br>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面是一大丛烈火一样的鸢尾花。我第一个感觉这象是施家大院的那面影壁,虽说在形状材质画面上有种种的不同,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这应该是室内的布置,没有人在公共区域做这样的装饰。<br>独立电梯。这个概念我还是听说过的。<br>一个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即便看到我满身淋漓的狼狈模样,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情绪变化。看装束应该是保姆阿姨管家这类的身份,但这份从容让我感觉到了这家应该是有真正底蕴的大户。<br>女人伸手示意了一下,指示了进门的方向。我看清了眼前这块空间是进户门前的私人地盘,产权之外实际占有的区域,右手边的金属防盗门里面才是真正的住所。<br>我走进大厅,没有通常单元房子的感觉,原因是这套房子——如果以套论的话,面积实在大到出乎我所认知的范围。仅是客厅的部分,我粗略估计一下,大约有一百多平米,大约是普通户型的全部面积。奇怪的是,我目力所及的地方,摆设家具却是简单得很,全然没有正常情况下的那种富丽堂皇琳琅满目。<br>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我,正往外眺望着。他的面前是一整排落地的大窗,即便是在这样的雨天里,光线也相当充足。从我的这个角度看去,眼见的是一片烟雨迷茫的天空。<br>我进门的声音提醒了他,轮椅转了过来,背光的情况下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一出声,我判断他的年龄应该比我还小。<br>“你好,大雨天的辛苦了。”<br>“你好。我是于文辉。就是那个……”<br>我抹着脸上雨水的残渍,神情看起来已经接近悲凉。<br>“我知道。我的ID更不好记,还是叫真名比较好。”<br>他冲我伸出一只手:<br>“方蛰,方法的方,蛰伏的蛰。”<br>他的身子谈不上粗壮,但手劲奇大,对于轮椅上的人这并不奇怪。<br>“阿姨……”<br>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的身后:<br>“帮忙拿套干的衣服,这位先生应该换一下。”<br>“哦,不,不。不用麻烦,这冻不了我。”<br>“我可不想跟一个如同刚从地狱逃出来的人面对面说话。”<br>他笑了一声:<br>“这样会让我产生一种非常要命的居高临下的感觉。卫生间里有电吹风,随便用。”<br>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br>我正在抗拒和顺从之间犹豫的时候,那个女人捧着几件干爽的衣裤,端到我的面前。<br>“有的时候我也会尝试尽力站起来,估计跟你的身高差不多,这衣服你应该合适的。”<br>我没有再犹豫,在那个女人的示意下走进了最近的一个卫生间。再出来的时候,那个叫方蛰的人露出一副欣慰的神情。<br>“坐。”<br>我坐在窗户边上的一只单人沙发上,这是偌大客厅里仅有的三四件家具之一。光线从侧面照进来,让我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的面容。<br>方蛰脸色清癯,五官十分清秀,简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看见这样的面容,所有人的第一感里,涌上来的都是一股悲凉。他的眉目之间尚带着一点青涩,但举止言行的成熟度,却远远地超越实际的年龄。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通常经历过坐到轮椅上的遭遇之后,心智方面都会早熟许多。<br>“你喝什么?我这里什么都有。”<br>“热的东西就行,换了衣服才感觉到还真顶不住了。”<br>我换上了轻松的表情,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忽然变得十分疲惫,我知道这是高度紧张放松后的反应。<br>“牛奶吧,阿姨帮忙去热一杯。”<br>方蛰漫无目标地指着四周,脸上带着一点羞涩的笑意:<br>“我不太懂装饰,所以只好随便摆点东西。”<br>我顺着他的手势环顾着客厅,落地的家具固然就是几样必需的座椅茶几,墙面上也朴素得近乎空白。我没有看到大尺寸电视之类千篇一律的家电,只有几幅素净的小框风景画,毫无讲究地零星挂在墙上,角落的地方,摆着一株叶面巨大的植物,这是整个厅里唯一的绿色,一片灰白色调中极其显眼的另类。<br>“家里没其他人?这些事轮不到你操心吧?”<br>“就我和阿姨两人……”<br>方蛰说这话的时候,表露出来的是一种非常单纯的叙述,听不出其中的意味。<br>“我唯一的讲究就是地面要尽可能地开阔,包括连接到房间的地方,我都设置成无障碍的通道。知道为什么吗?”<br>我双手比划着,做了个滚动轮椅的动作。<br>“你这楼下花园那么大,下去走走也不是什么难事吧?”<br>“上下楼总归是个麻烦,时间长了人越来越懒……其实,我不是完全不能站的,咬咬牙大概能走十几分钟,不过人啊,坐习惯了就不想站了。”<br>“这可不好,能站的话好好练练应该会好起来的。”<br>“嗯,谢谢。”<br>方蛰莫名其妙地道了个谢,我实在不明白这样纯粹客套式的安慰有什么价值。<br>“说说你的事吧。我看你有点心不在焉。”<br>方蛰身着一件宽松的白色棉织套头衫,视觉上完全是家常的装束。他微笑着,尽可能表现出一种玩笑式的谈话氛围。但我轻松不起来,因为我很快发现这是个极其敏感的人。他时刻都在观察、倾听身边的一切,并且总是想要形成自己的判断。<br>“嗯……不知道是不是麻烦,或者说是其他的什么际遇。疑问越来越多,但都是自找的,你知道吗?我现在完全不能自拔,与其说是陷在里面,倒不如说是我主动走了进去,而且……你相信吗?我甚至找到了某种乐趣!”<br>方蛰嘴角的笑意又多了几分,但他没有回话,只是示意我继续。<br>没有经过刻意的语言组织,我无比顺畅地将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其间,我尽可能地淡化自己的分析成分,完全是以旁观者的语气叙述着一切。只是到了最后,当谈到方蛰为我调查提供的早年施家惨案消息的时候,我才露出了一点情绪上的异常。<br>他可能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是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如果换一个环境,比如独处的状态下,我估计已经失去理智。<br>“这些……有什么问题?我看不出来。”<br>他很谨慎地表着态。<br>“没有问题?”<br>我很想发火,但还是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了下来:<br>“从进入这个大院的第一刻起,我发觉自己从里到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br>我狠狠地灌了两口热腾腾的牛奶,非常用力地咽了下去。<br>“我忽然多了许多记忆——根本不存在的记忆。我知道许多原本不应该知道的东西,我知道这座老房子所有的细节,知道那些马鞍形状山墙的作用,知道雕梁画栋的寓意,知道那种早就消失的马桶,知道他妈的四色牌!你听说过么?那种拿在手上都怕捏碎了的纸牌,一股刚从坟地里挖出来的味道!”<br>“这说明不了问题,这些东西,本地人稍微有点积累都不是什么冷僻的知识,你忘了自己是写小说的?”<br>“不不不,这跟所谓的知识积累完全是两回事——学到的东西,再怎样熟悉都会有明显的距离感,但这些不一样,我感觉是自己亲历的,深入到骨髓里的那种自然流露,这正常么?顺便说一句,我不是本地人,虽然老家离这里不远。”<br>方蛰眼睛放出尖锐的光芒,象是看到猎物的野兽,在他瘦弱的身体上出现这样的锋芒,实在是有点讽刺。<br>“这还只是我的异常,我肯定自己现在还没有失去所有的理智。其他人……来的这一个个所谓的客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绝对不可能把他们当成正常人。”<br>“我想,你肯定认为他们是这座院子的传人吧?”<br>“是的,开始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根本解释不了,这不合理,没有这样的后人!我不能想象一个离开几十年的人,刚回来就熟门熟路成这样,他还记得老家的手艺、一张几十年前的照片,还认得马上就要拆掉的房子……好吧,就算这是特例,但是,摆在脸上的勾心斗角该怎么说?他们怎么看到的我在想什么?而且有意无意地在推着我向前走?”<br>“那你的意思……”<br>“我没有什么意思,根本无法想象。”<br>说到这里已经精疲力竭,我靠在沙发背上,很勉强地咧着嘴笑了一下:<br>“还好你给我提供了那个惨案的新闻,不然我会认为那些老主人们还活着化了装来吓唬我呢。”<br>“说完了?”<br>他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然后挺直了一下上身:<br>“我来说说我自己的事吧,你应该也有兴趣的。”<br><br> 方蛰将轮椅转向了窗外,一阵如爆豆一般的雨点打在玻璃上,一团一团贴近地面的雨雾被狂风拧成破碎的絮状,在扑打着一切迎面而来的障碍。窗户的隔音很好,我更多地感觉到的是震颤,视野里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但很奇怪地,远处有一处山峰在时隐时现。<br>“平时,这里的视野很好,我经常坐着发呆,一看就是半天。但好像每天都有新的发现,那里……”<br>他用手指着山峰的方向:<br>“晴天,傍晚的时候,夕阳正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可以看到那座山轮廓的剪影,准确地说,是山脊上面树冠的形状。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变化,但实际上,生长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是我自己的想象……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异能’么?这无法解释,但实实在在地,每时每刻都在发生。<br>扯远了……你一定想问我的家人,我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吧?说实话,这些事情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过了,原因嘛……就是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所以,今天你能来,首先应该感谢的是我。<br>按照通常的计算方式,我今年应该是23岁。16年前,我是一个三口之家的独子,父母亲……开着一间不算很大的作坊,生产的是一种冷僻的金属构件,他们的客户非常稳定,同时意味着很难扩张。但我父亲是个爱钻研的人,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模具生产方式,具体怎么回事我不太懂,而且,这种方式可以适用在其他任何一种模具的生产上面。市场的前景突然就放大了无数倍,可以看得见的收获就是他们很快就买下了一片真正的厂房。后来……有人眼红了,先是要求合作,碰了一鼻子灰然后就下了黑手。<br>那个时候正是生产最要紧的时候,我们全家吃住都在厂房边上的一个临时搭盖的房子里。我七岁那年的除夕,厂里的工人都回家了,剩下我们三个人和阿姨……”<br>方蛰用手指了指肃立在一旁的那个女人:<br>“半夜里,房子突然烧了起来,而且,门被人从外面死死地锁住。怎么说都没有逃命的机会了,我很快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在那里我呆了将近三个月。医生说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靠自己。我出院的时候是阿姨推着我回去的,她只剩下了照顾我这个唯一的概念,其他的……你也看到了,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br>“你的腿就是那个时候……”<br>“不单是腿,这里……”<br>方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br>“里面的东西也被砸得乱七八糟,能活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父母亲没有我这样的幸运,他们当场都被烧死了……”<br>方蛰停顿了一下,胸口的起伏明显剧烈了许多。<br>“阿姨是我母亲的一个远房的堂妹,乡下人,原来在我家帮忙做家务的。到了这个时候,忽然间就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她的脑子被砸坏了一半,另一半却出奇地清晰敏锐,她能够记住的就一件事——照顾我。这应该是我母亲活着的时候的交代,成了她脑子里唯一的记忆。我就在不死不活的状态下撑到了十五岁,然后就……忽然好了起来,过程我就不说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但我确实活了下来,而且……很快我便发现拥有了足够让自己活得很好的能力。”<br>阿姨走了过来,给方蛰递了一杯水,又递上了一个透明的药盒,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变化。<br>“这是我每天都要吃的。”<br>方蛰一口将药片倒进嘴里,阿姨为他擦了擦嘴角,又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br>“经济是我们首先面临的问题,出院后我们住到了废弃的厂房。好在我父母亲留下了一笔数量可观的现金,以我的名义存在银行。这个信息是我父亲一个最好的朋友提供的,而且他帮我们安排了此后的生活。我们卖掉了厂房,在城里租了一套小房子——这是他的主意,因为他实在看不到我能自立的希望,所以反复告诫要量入为出尽可能节省着过日子。<br>前面说过,我很快发现了自己拥有了一种特殊的生存本领,这么说可能大大地低估了这种能力,但我不想特别张扬。就象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一样,我可以看到过去和将来的一些事情,你知道,在现代社会中,拥有这种能力是意味着什么。<br>我首先解决的是经济上的问题,对于仅有的几位真正关心我的人,最让他们操心的就是这个。我将父母亲留下的钱开了个股票账户,在预测被证实几次之后全部买了一只即将暴涨的股票,结果……我买了这套房子,另外,彻底解决了这辈子经济方面的问题。<br>接下来,我象所有这个年龄的人一样,想找个‘有意义’的事情。我开始阅读,找了许多被列入必读书目的名著,结果发现完全是在浪费时间。”<br>“书目错了还是书买错了?”<br>我居然有心情插了句话。<br>“不是。”<br>方蛰又开始微笑,他很照顾我的情绪,表情配合得也很适当。<br>“那些东西,都在我的记忆中,我不是在阅读,只是在重复,重复一个无聊的过程。我在还没有看懂之前就已经倒背如流了,这样的尴尬彻底毁掉了我的读书兴趣。然后,在尝到了股票方面的甜头之后,我想孤注一掷玩一把大的,这个时候我得到了一个警告……警告者用一个巨大的亏损证明了他的预言。”<br>“预言?”<br>“嗯,规则和违反规则的代价。”<br>我摇了摇头,开始意识到他成功地将一个悲情的故事演绎成玄幻故事,转折应该在他死里逃生时就出现了,但听到那段时我还是保持了足够的礼貌,而到了现在,显然已经是无法理解的阶段了。<br>“算了……这些你不会有兴趣的。接下来,我就建立了那个网站,对了,有没有兴趣看看我工作的地方?”<br>他将工作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显露出一点自嘲的意味。<br>“好啊。”<br> 方蛰推动着轮椅,轻快地绕过我面前的茶几,象是在冰面上一样地滑行到一个房间门口。我紧跑了两步才跟上他,那个房间其实是个半敞开的区域,面积不大,但里面的各种设备琳琅满目,跟空空荡荡的客厅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br>基本上都是电脑网络必须的一应设备,光是液晶屏就有六个,上四下二架成两行,呈弧形绕着一张宽大的皮椅。多数黑屏或者显示着屏保画面,只有一个明晃晃地亮着,我一眼就认出是“私家夜谭”的网页。两个硕大的主机在靠近地面的架子上发出轻微的电扇转动声音,另外还有一些诸如路由器、外接硬盘之类的东西,我还看到几个闪动着液晶画面的扁平盒子,应该是功放,因为我随即看到了角落摆放着半人高的音箱,仅凭观感便可以判断价值不菲。<br>“可以啊!说是一个简单的工作室一点都不夸张。”<br>我真诚地赞叹着。<br>“这些东西,让我跟这个世界没有了任何隔绝,真的要感谢发明电脑网络的人。”<br>“现在还炒股么?实话说我第一感觉象是个大户室。”<br>“不能做了……原因刚才说过。”<br>方蛰按动了某个按钮,房间里顿时响起音量很小的乐曲声,那是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絮絮叨叨几个小节的旋律没完没了地循环着,鼓点开始时我勉强知道音乐已经开始,管乐部分我几乎听不到声音,直到弦乐加入之后,才勉强听出大体的节奏——稳定、执拗的重复,作为谈话的背景再合适不过。<br>“在这里谈话感觉更好,客厅那么大的空间,总是让我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br>建立那个网站,是我非常得意的一个想法。既不违反规则,又可以尽情地享受各种异想天开的趣事,同时,还可以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比如你。”<br>“我猜,不光是有趣这么简单吧?”<br>“还有什么比有趣更重要么?”<br>“异能!你嘴里的那个字眼!我很难不把你当成一个跳大神的,但很快我就放弃了这个结论,知道为什么吗?”<br>“请说。”<br>“有个声音在反问我,跳大神的又怎样?你确定自己的生活比他更真实么?”<br>“说得好!”<br>方蛰差点要放声大笑起来:<br>“有个问题我猜你一直想问却不好意思开口。”<br>他的眼神又变的十分锐利:<br>“你一定想知道,我是不是在追查杀害父母亲的凶手。我有某种过人的本事,为什么不去复仇,大概就是这样的疑问吧?”<br>“是啊,从我的嘴里问出来肯定不太礼貌,但你要是主动说出来,我承认对这一点确实很感兴趣。”<br>“知道了,很早之前我就一清二楚了。那是一个买卖上的竞争对手,早先也是父亲的朋友。想要合作被我父亲拒绝了,然后雇了人……另外,他收买了厂子里的技术主管,拿走了那个发明,而且申请了专利,现在,他的公司已经上市,你如果留意还可以在新闻上看到他的样子。你一定猜不到,我奠定经济基础的那单买卖,买的就是这个公司的股票。讽刺吧?”<br>“我想你现在一定在筹划着怎么置他于死地?”<br>方蛰摆了摆手,眼里的光芒暗淡了许多。<br>“计划了许多年,但是……规则提醒了我,我不能直接干预现实。我看到了他的结局,但不能影响,更不能左右。”<br>“简单地说,就是不能改变正常的世界进程?是这意思吧?”<br>“嗯。”<br>“你不觉得有点假么?本来应该是四处流浪衣食无着结果开了金手指大赚特赚,这不是改变了进程?”<br>我有点残忍地讽刺道。<br>“进程?如果是正常的进程,我现在的生活应该更加富足。你知道我父亲那个发明的价值么?买他的股票,只不过找回了一小部分本应属于我的东西。当然,没有想到的是,无意间还是遵守了那个规则。”<br> “你这所谓的狗屁规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能清醒一点,真当自己是什么超人?”<br>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天马行空一样的谈话,非但没有让我感到有丝毫的解脱,反而进一步怀疑自己一些常识性的判断。<br>我开始后悔这一次的访问。<br>方蛰直直地看着我,没有反驳或者动怒的意思,反而露出几分厌倦的神情。<br>“你的思维能力,限制了自己的想象。这可能是那个故事写不下去的原因。”<br>他调低了一点音量,背景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br>“你那个故事的最后,自认为是个骇人听闻的方向,其实……还是固有的陈腐不堪的思维方式。你觉得自己做到了极致,但为什么没有答案?你想过这个问题么?”<br>“没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要更大胆点么?我可以将他们想象成跟你一样的超人,或者是肉体消失之后的灵魂附着在新的宿主身上,这不困难。再往下我还可以谈到量子形态、四维空间什么的……”<br>“想象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你要写出让自己相信的故事,首先必须保证愿意相信想象中的逻辑。你连这个都做不到,怎么说服自己?”<br>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完全压住了已经若有若无的乐曲。<br>“你还记得曾经我跟你说过的话吗?人类过于狭隘,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看到的摸到的听到的,再讲究一点,可以用仪器观察到的,可以用公式推导出来的,这就是他们眼中世界的全部。但是,即便是用他们公认的常识来分析,这个结论果然正确么?<br>不,他们自己都承认,目前认识的世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不要轻易否定那些还不认识的东西。”<br>方蛰说着,一边打开了网站的一个页面,我看到的标签是“资料”。他熟练地不停地点击着,象是剥开洋葱头一样,深入到一个又一个的文件夹中。<br>“这里,是我在网站上收集到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按照通常的说法,就是那些所谓灵异的事件。我的乐趣不单是收集,更多的在分析、找到能够说服我的理由。比如这个……”<br>方蛰指着一篇分段很多的文章解释着。那是一个自媒体编辑发的故事,说的是在办公的地方出现了一件怪事,每次值夜班的人,都会在夜间的某个时段,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跟外界发生了绝对的隔绝。他看不到窗口外的灯光人群汽车等等一切平日里就在眼皮下的东西,他出不去办公楼,因为只能在一条闭环的路上重复自己走过的地方。直到这个时段过去,一切才恢复正常。<br>“我们先假定这个事情是真的——这是我分析这类事情前的基本态度,也是基本的尊敬。那么,可能的原因会有哪些?你能想到几个?”<br>“某种疾病?生理或者心理上的?”<br>“嗯……出现这种状况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他们单位所有值过班的。”<br>“环境中存在致幻性的物质?”<br>“已知的没有这样的东西,如果是未知的……那是另一个问题了。”<br>“集体的恶作剧?”<br>“我说过,假定这件事是真的。”<br>“那就只能从超自然的角度解释了。”<br>“你不能这样偷懒,一遇到说不清的就往超自然上面推。你要说出什么样的超自然,怎样造成这种效果,过程、机制要有个至少能够自洽的逻辑。”<br>“作为一个玄幻小说作者,我目前正致力于这项工作。”<br>我强撑着笑容自嘲着。方蛰没有理会,他凑近了我说道:<br>“你能接受有一种力量,看不见摸不着,任何已知的仪器都检测不到,但它确实存在,而且在操纵着这一切?”<br>“这就是我想说的啊……”<br>“我问的是你能不能接受,而不是你能不能想到。”<br>“什么意思?”<br>“就是说,你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当成奇谈怪论,不会把它当成个例,甚至觉得根本没有注意的价值,就像汽车跑得比人更快这样的常识?”<br>我一时语塞,脑子里充斥着方蛰问话的无数解读。<br>“你能吗?”<br>“是的,我当然能。”<br>“因为你见多不怪了?”<br>“不单是这个原因。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只有同类才有真正的信任!”<br>方蛰将脸凑得更近,情绪却没有因为我的震惊而有什么变化。<br>“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跟你说这些事吗?再想想,你又为何这样冒着狂风暴雨赶到这里,跟我这样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敞开胸怀,我打赌你今天说的话,比对其他任何人说的都多都更真实。知道这是什么原因?”<br>他冲我竖起了一根手指,有点装腔作势地在我眼前摇晃着。<br>“因为,我们都是同类。所以,你我之间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即便你看起来不是太喜欢我。”<br>“同类?你还是认为自己是什么特殊的生灵?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不好意思,在我面前,你跟街上每一个路人没有什么区别。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两样,你不过是一个更加孱弱的残疾人而已。”<br>我在剧烈的震惊之下,剩下的情绪就是狂怒,我毫不留情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刺激着他。<br>方蛰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br>“你说反了……我从来没有因为身体的原因有所自卑。当然,也不会对他们……”<br>他指着窗外,目标大概就是我所说的那些路人:<br>“有过任何的歧视,我尊重每一个个体的存在,这也是我们的规则。我不会是什么救世主,虽然在某些方面的能力上有这个可能。至于你,将你列为同类不是我自作多情,而是在叙述一个基本的事实,你愿意也罢不想承认也罢,没有人能强迫你,我不干预任何事情。”<br>“装神弄鬼给我说了这么一通,到头来说自己不想干预什么?”<br>我凶狠的口气一点没有减弱。这样的做派,他可能明白我的意图,但也可能不懂。他不是全能的,某些方面的超能力只是另一些缺憾的平衡而已。其实,我已经慢慢地接受了他的说法,至少不会再将他视为骗子。他的所谓规则,与姚媛们有暗合之处,我从开始的排斥、警惕到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br>“这个分寸,确实很难把握,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成熟度还很欠缺的表现,我只是尽力在做。另外,你不要忘记的是违背规则的代价,这始终是约束自己行为的最为有效的力量。好了,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br>气氛很尴尬地沉默了下来,我觉得差不多该到告别的时候了,但是刚才不太愉快的谈话让我觉得有点内疚,在这样漫天风雨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向我敞开心扉,吐露了自己最为隐秘的往事,无论如何都应该得到一句感谢。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所以只好找了个平和的话题作为结束:<br>“你这样子,会不会觉得很寂寞……我是说,你所谓的同类,现实中不太好找吧?”<br>“怎么会?你还没明白?算了,我直接给你个结论吧。”<br>方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年龄。<br>“放眼过去,我可以轻易地看见你说的那种人,我有一个还没有得到印证的猜想……有点可怕,但很大可能是事实。”<br>我挺直了身子,从方蛰的嘴里,总是能冒出出乎意料的话。<br>“所有的人……”<br>他指了一下笼罩的风雨中的街道:<br>“或许都是,你能想象吗?”<br>“既然这样,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对我有这样的兴趣。”<br>“因为你有故事!我找到的绝大部分的人,即便累积了几千年的经历,也无非是毫无乐趣的生活轮回——一句话就可以写完的那种。茨威格说过:‘人世间数百万个闲暇的小时流逝过去,方始出现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你如果不相信,可以大约统计一下,在这个星球,古往今来都生活过多少人类,那一定是个天文数字,但是,所有关于历史的记载,能够有幸被写入的只能占很可怜的比例。我想找到某些曾经惊天动地的人物,可惜到现在都没有如愿,只好退而求其次……”<br>“找到我这样的人?”<br>方蛰没有再会话,时间不短的谈话让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他推着轮椅,自顾地出了房间,又回到了空荡荡的客厅里,依然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翻天覆地的窗外,我知道应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