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婆的苦命年华——我大姑姐的回忆

江江

<p class="ql-block">  2019年,我妈妈走了,那年她已经96周岁了。转眼间母亲已经走了一年,她的一生历尽艰辛,晚年却是非常幸福。</p><p class="ql-block"> 妈妈叫牛志英,出生于1923年,老家在河北曲阳县上庄村,是在半山腰上。我妈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一个姐和三个哥。家里租了地主几亩地,农闲时父亲和大哥出去做点小买卖补贴家用。</p><p class="ql-block"> 妈妈五六岁的时候,正是在街里疯跑和小伙伴儿们藏猫猫踢毽子的年纪,我姥姥开始给她裹脚,她疼得不敢下地不敢吃喝,一次尿憋不住了,尿在裤子里,挨了顿打,夜里疼的睡不着,自己把布拆开,早上又是一顿打。她受了比别人更多的苦,最终还是被严严实实地裹上了。</p><p class="ql-block"> 我妈十来岁时可以帮家里干点活了,她和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伙伴开始合伙推碾子磨面,有的推碾子,有的罗面说说笑笑的活干完了还不觉得累,只是村里别的人讨厌她们,因为她们这天把碾子包了。</p><p class="ql-block"> 上庄村属晋冀边区,往西北翻过山就是山西地界,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军飞机时常来投弹扫荡。妈妈大约14-15岁,也参加了青训班,学文化,学抗日救国道理,青训班结束后每人发了一支笔一顶草帽一个水杯,第二天早上准备出发去延安了,我姥姥姥爷让她下地窖取东西,父亲顺手就把她锁在地窑里,时间到了,队伍出发了,妈妈错失了参加革命的良机。</p><p class="ql-block"> 大约在我妈十七八岁上,我的姥爷姥姥不幸同时染上了温疫,在那个年代,病人只能喝点小米汤,无药可治,几个哥嫂怕被传染谁也不给送,只有我的妈,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给他们送吃喝。但瘟疫还是很快夺去了二老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料理完父母的后事,三个哥哥就商量分家。三嫂和我妈年龄差不多,俩人关系也不错,我妈就分在三哥家。平静的日子没几天,日军开始向山区扫荡,一天日军又到了他们村,能跑的都到村外山地躲着,妈和三嫂因都裏着小脚跑不了,就用锅底黑灰把脸抹黑,躲在大门上的隔板上。因她们家房子在那村里算好的,被日军看上做了指挥所。他们在北房顶上放了哨,正对着大门,不久就被发现了,这样日军加强了搜索,找到不少像我妈一样的老弱病残,就把他们集中关在一家院内。村里人找到一个保人,在保人的说和担保下才把这些老弱病残给放了,日军在村里把各家的鸡都杀了吃了,糟蹋完后带着他们抢来的战利品回到县城。为了不再被日本鬼子进村突击,村里组织了瞭望哨,在通往县城的路边山上插一杆旗,只要旗一倒就是日军又来了。这样往返几次日军没有任何收获,还不时遭游击队袭击。妈妈虽裹脚,也参加了担架队,把和日军作战的伤员抬到后方医院。在护送过程中伤员不停的呻吟,他们身边也没有可吃喝的,看到路边有青枣就摘几个给他们解渴。</p><p class="ql-block"> 大约在1940年前后,妈妈20岁左右,几个哥哥觉得小妹长大了该嫁人了,加上日军不断骚扰,不能继续留在家了,就找了媒婆给说了个刚因难产丧妻的人家。我妈没有了父母,一点嫁装也沒有,借了三嫂出嫁时的衣服,上了花骄,就这么草草地嫁入田家。我的父亲叫田俊杰,爷爷是个郎中,我还有一个叔和一个姑。这个村叫城西东庄村。</p><p class="ql-block"> 因为不甘心被日本人欺负,我爸爸他们这些年轻人基本都参加了游击队,一天半夜,他们刚回家没多久,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原来日军突然包围了村子要捉拿游击队,人们被集中在村外打谷场,挨个拷打,谁也没承认,日军打死几个人后听到村外有枪声就赶紧撤回县城了,父亲虽没死但还是受伤了。</p><p class="ql-block"> 1945年日本投降后,为了生活,我爸爸和爷爷到几百里外的平山拉煤。1947年,我就降生在这个村子了。有一天,我爸爸和爷爷回来后就开始发烧,不知得了什么急病,没多久二人就先后去世了,这时我刚42天。</p><p class="ql-block"> 办完他们的后事,家里一贫如洗。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和劳动力,这个家一下子瘫了。兵荒马乱,谁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妈抱着我到哥家哥不留,又到姐家姐家也没吃的,姐夫还不错,给我弄了点蒲草根面糊,吃后又抱着我回家,一天走了三十几里路。我大姨看小妹这么难,让把我扔了,少点拖累,但是做母亲的怎能扔掉自己的骨肉,我妈从此踏上要饭的道路。要来稀的就当场喝掉,干的就放在我的包被里带回家。</p><p class="ql-block"> 一年春天,我出麻疹,不吃不喝高烧不退口吐白沫眼看要不行了,妈把我放地上,又抱起来反复几次,一夜过去了。天亮后,奶奶找来一个老嫂子来看我,老人家说我是疹子出不来,后回家抱来一只大白公鸡,用针刺破鸡冠挤出血来给我喝下。这样到下午我浑身的疹子出来了,三天后烧退了,我的小命保住了。</p><p class="ql-block"> 一晃我已经可以自己吃东西了,妈的负担减轻了点,妈开始用一点自家的棉花织布卖掉,再买棉花织布,赚点幸苦钱,在卖布的集上给我买个烧饼可以吃两天她一口也舍不得吃。</p><p class="ql-block"> 解放了,土改分了地,可我家没有劳动力日子还是不行。妈在集上碰到参加革命到延安的老乡回来探亲,老乡解放后在北京安了家,家里需要个保姆照看孩子和做饭,妈同意了,管吃住一月3元。这样,把大概3岁的我交给奶奶照看,我妈就来到北京。</p><p class="ql-block"> 从此我就成了没父母的野孩子。我的玩具就是门口的车道沟里的被马车碾压了无数次的极细的土面面,每天都玩不够,车来了就躲开,车走了再玩,该吃饭了奶奶就在门口喊一声,有时玩的远了,过饭点没吃的就到南屋仓房找吃的,有时有白薯,有时有菜饼子,什么都没有我就饿一顿。这里有爷爷在世时的中药,我最爱玩的是海螺壳和乌鱼骨,海螺壳可以吹响,乌鱼骨可以在地上画出白道。</p><p class="ql-block"> 很快一年过去了,春节妈有几天假回来看我,留下她的辛苦钱就又走了。为了让奶奶他们对我好点,我妈把一年所有的辛苦钱都给奶奶他们了。后来妈妈再回来我开始认生了,她来了我就躲。她走后,我叔他们说那是你妈你怎么老躲着,这时我才知道我是有妈的。妈妈远在北京,忙里偷闲早起晚睡,给我做了一双栆红色灯心绒小布鞋托人带回家,我好喜欢。我把它挂在织布机上每天看着摸着舍不得穿,有一天我想试穿时我的脚已经穿进不去了。</p><p class="ql-block"> 一天我在街上玩,门口很热闹,我就问为什么,他们说我姑要被娶走了,我赶紧回家,看到有人在给我姑打扮,还用红纸把嘴染红,用大拇指和食指挑线俩手配合在脑门上来回拉绞,把脑门上的汗毛给拔下来(俗称绞脸)。门口来了好几辆马车是来接人的,我不愿让我姑走可也没办法,奶奶给我换了件衣服把我抱上马车,车队就出发了。姑的新家院子里摆满了桌子,桌子上全是好吃的,这是我第一次吃白米饭和很多叫不上名的肉菜,那滋味一生难忘。我以为姑的新家每天都有好吃的,过了几天我谁也没说凭着印象居然找到她的婆家,当我悄悄进入姑的房间喊一声姑时,把我姑吓了一跳,问明情况后给我点吃的就让我赶紧回了,此后我再也没去过。</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我叔何时娶的媳妇,我没吃到好吃的,只记得他有了孩子,把我妈给我的绘着小鸽子的紫色小书包给改成他儿子的肚兜了。我不喜欢这个婶儿,很少和她说话。一天我玩后回来想起妈留给我的二元钱,就打开抽屉翻开我夾钱的书,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大闹一场后,奶说是叔拿去买盐了,以后有了再还我这事才算过去。</p><p class="ql-block"> 回想还是小姑好,这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春天有时带我玩,有时到菜地用莴苣叶卷大葱叶吃。冬天她不知从哪儿弄了枝侧柏枝,我们在井边把它冲洗干净,拿回家倒挂在晾衣绳上。她担了井水住上浇,我往上放大红枣、花生和其它冻上能吃的东西,有点像现在的圣诞树。第二天就可以吃自制的冰块了。</p><p class="ql-block"> 春耕到了,叔牵着毛驴去耙田,让我也去。他让我站在耙子上牵着驴尾巴,驴一走就把我翻了个滚,又让我坐在耙子上压重,还是不行,我太轻了。在浇菜地时我拿不动铁铲挖不了土也踩不动水车,就让我看水,水满了就喊人。劳作了一天的人只有小米水饭和缺油少盐的拌根大菜。因为根大菜是吃叶子,自带咸味,加点香油和酸汤就可以了,我的工作是拿根线绕在拇指和食指上让菜梗从线中穿过反复几次,菜丝就做好了,奶奶拿去切成段,开水烫过再用筷子在小瓦灌沾一点香油滴在菜上就做好了,那时即无酱油也没醋,只有秋天积酸菜吃了一冬剩下的酸汤当醋用,当饭放在地上,人还没吃,一群绿头蝇就爬满了盆边,轰都轰不走。那时还没有蝇拍,所以苍蝇不怕人。夏天很热,奶奶让我和几个伙伴到地阴子去学搓麻绳,只搓了几尺,我的腿就火辣辣的疼,麻绳一搓把腿上的汗毛都卷下来了,我拿着麻绳回来不干了。晚上奶奶让我学纺线,两只手配合的不好纺的线忽粗忽细就不让我干了,改做棉条,这个活还可以。做了一晚,够她纺一天了。</p><p class="ql-block"> 转眼我6岁了,可以上学了。这个村只有十几个孩子,共分4个年级在一间房子上课,在这里我知道了北京。</p><p class="ql-block"> 到了春节妈妈又回来了,我知道了她是我最亲的人。当我在街上玩时,看到要走的妈妈,我赶紧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不让她走。不管妈怎么说,我哭闹着,就是不要离开她,就是要跟她上北京。妈拉我回家,把新给我做的棉衣棉裤换上,坐上一辆马车再倒火车,就这样我跟着做工的妈妈来到了北京。</p><p class="ql-block"> 我们住在招待所,好像是东皇城根的一个大院子,柱子都漆着红漆,非常漂亮。白天我在院子里和大门口附近玩,晚上妈才回来。一天房间里又来了两位女客人,她们把牙具放在窗台上出去了,我没见过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就爬上床拿起她们的牙刷玩,不知怎的牙刷忽然断了,我知道闯祸了。晚上妈回来了,问我是不是我弄的,我怯怯的点点头。妈知道是我好奇并没责怪我,不知她后来是怎样赔给人家的。</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们搬到北新桥一个叫西仓门的胡同,租了一间约几平米的小南屋。房东是一个老太太,她对我很好,有时还给我一些吃的,有时让我帮她倒脏水和炉灰,一次还给我一角钱,我就顺便到附近的小铺买小吃,都是没吃过的如炸蚕豆、铁蚕豆、酸枣面等小零食和糖果。</p><p class="ql-block"> 这期间经人介绍,我妈认识了继父。他们结婚后就搬到位于九道湾的一个院子的西屋,比原来的南屋大了一倍,这个院子是交通部的职工宿舍。秋天我上学了,叫交通部子弟小学,那一年我好像八岁了。</p><p class="ql-block"> 上学是我很开心的事儿。妈给我做了新衣新鞋,我住校,周末回来周日下午回校,妈接送了几次后没来接我,我不认路,车上人很多,看不到外面,不像农村路好记。不知什么原因和我一样没人接的有好几个,我们就在院子里玩,有大浪船、滑梯、单杠双杠和一个大转伞。</p><p class="ql-block"> 因是周日教室锁门,到开饭时就在院子里打饭。这吋还是供给制,伙食不错,周未还有时给半个苹果,有时是一把花生或一个梨。不久就把院子里的玩具拆走了,说是给幼儿园了。不过大积木还在,三合板搭的小房子我们可以钻进去钻出来,或坐在双杠上晒太阳。</p><p class="ql-block"> 一个学期结束了。妈把我接回来,床上多了一个小东西,好可爱,我非常喜欢他。再开学我转到北板桥小学,供给制取消了,交通子弟小学的名字也没了。这年的冬天我们搬到和平里的交通部宿舍,房子刚盖好又湿又冷墙上住外渗水珠,不久,这个不到2岁的弟弟患肺炎,住第六医院医治无效死亡。</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妈又生了个小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