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板儿

雨 落 幽 燕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搓板儿是个弱智。

搓板儿小时候家里很穷，兄弟姊妹多，他是在一种极其困难的环境中长大的。搓板儿的弱智源于一次意外的烧伤。搓板儿两岁半的时候不小心坐到了火盆里。那时候，东北人家为了取暖，冬天总会在炕上放个火盆。红红的炭火烧伤了他的屁股。从那以后他的智力发育就受到了影响。也是那次何伯赶着牛车去医院给搓板儿看烫伤，过河的时候意外地捡到一个搓板儿。搓板儿是木命，再加上这次烫伤，何伯就给这个可怜的儿子取了个小名叫“搓板儿”，为的是好养活，或许这也是天意吧。

搓板儿在兄弟姐妹的排挤中艰难地长大了。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给生产队拣粪，挣别人一半的工资，东北方言称为“半拉子”，搓板儿当了半个半辈子的“半拉子”。不过那个年代，虽然挣的是半拉子工资，但是搓板儿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帮助家里减轻一点经济负担。自从挣了半拉子工资，搓板儿在兄弟姐妹中的地位也有了提高，以前叫他搓板儿的弟弟妹妹也开始叫他三哥了。

搓板儿是个热心肠的人，村里谁家有大事小情他都不请自到。干一些烧大火、倒猪肠子、烧死人衣物之类的活儿。搓板儿干活倒是挺认真，只是质量总是不能让人满意。大事小情他也上不去桌，有几次搓板儿倒是先上桌占好了位置，可是别的桌都坐满了、开喝了，唯独搓板儿这一桌还是他自己。“支喝人”李大叔只好走过来对搓板儿说:“搓板儿，你过这边来，你吃啥大叔给你盛。”李大叔对搓板儿不错，因为他知道搓板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命苦。他也坚信搓板儿就是一个“守村人”，像搓板儿这样的“守村人”是来人间苦修的，他能为村子消灾挡难。每每这个时候搓板儿才会吃到一些桌子上别人吃不到的东西，还可以喝点小酒，只是这样的待遇实在是很少，多数时间是吃别人吆五喝六之后的残羹剩炙。虽然这样，如果哪家大事小情没看到搓板儿，大家也会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少发生，因为搓板儿不会介意吃的是不是残羹冷炙，总是乐乐呵呵一如既往地干着倒猪肠子、烧死人衣物之类的活，并且乐此不倦，搓板儿的存在也成了大柳树屯儿大事小情一道“独特的风景”。

搓板儿还曾经当过“烀酱人”。那时何伯家有一台绞酱机，手摇的那种，十里八村的酱几乎都要用这台绞酱机绞。到了烀酱的时节，搓板儿就扛着这台绞酱机给烀好酱豆的人家绞酱。搓板儿绞酱是不用花钱的，因为何伯总是说：乡里乡亲的，谁能用不着谁？要什么钱。或许那个时候人们脑海中还没有“雇工”这个概念，总之搓板绞酱是不用花钱的。后来有的街坊觉得这样有点过于不去，便给上几块钱。搓板儿不认识钱，别人给多少他收多少，到家一并交给何伯了事。

其实搓板儿内心并不希望哪个人家给他钱，能供他一顿饭再请他喝点酒最好，更喜欢吃饭的时候别人问他：“搓板儿什么时候娶媳妇啊？”可是偏偏懂得搓板儿心思的人不多，所以，他也就很少能喝到别人家的酒。

后来事情有了变化。一次搓板儿给吴奶奶家绞酱，偏偏赶上吴奶奶家来了客人，杀了鸡，绞完酱吴奶奶想留搓板儿吃顿饭，可偏偏吴婶不让。吴婶对搓板儿说:“搓板儿，我家来客人了，你和他又不认识就不留你吃饭了。”搓板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没说什么，扛起绞酱机就往家走。路上，饥肠辘辘的搓板儿想着香喷喷的鸡肉越想越生气，搓板儿放下绞酱机，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狠狠地向绞酱机砸去。

绞酱机砸坏了，搓板大病了一场。期间还有许多人家来找搓板搅酱，何伯便告诉大伙儿：“搓板儿不小心把绞酱机摔坏了，使不了了……”后来吴奶奶听说了搓板儿砸搅酱机的事，便偷偷地从家里拿出几个鸡蛋来看搓板儿，并说“搓板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命苦。”听了吴奶奶的话，搓板儿心里暖暖的，吃了点药病也就好了。

后来村子发生了变化，理智健全的年青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热闹的事也越来越少。但搓板儿却突然火了起来。谁家种地了、谁家秋收了，谁家老人要买药了实在没人便会来找搓板儿，只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再问他“搓板儿你什么时候娶媳妇？”了，而是告诉他“搓板儿，好好干，赶明个儿遇到好姑娘俺帮你介绍一个……”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懂搓板儿心思的人越来越少，搓板儿的心愿变得更加遥遥无期，搓板儿也变得失魂落魄起来，百无聊赖的搓板儿开始满屯子拣破烂。什么玻璃瓶、纸壳、废塑料、死猫烂狗搓板儿什么都拣，成了名符其实的“清道夫”。搓板儿拣这些破烂儿多少也能卖几个钱，但是后来因为拣死猫烂狗被何伯狠狠地骂了一顿。搓板儿想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但爹的话总要听，索性也就不再去想了、不再去拣了。

秋天是农村最忙的季节，搓板儿帮爹收完自己家的地便会开始拣地，拣地就是在别人家把地收完的时候去地里捡落下的玉米。虽然拣不到多少，但可以整天与大地为伴，对搓板儿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搓板儿拣地只拣不偷，所以他也不会被人赶得像兔子一样的跑。

随着年龄的增长，搓板儿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也不再想娶媳妇的事儿了。最让搓板儿不开心的是他想不明白这些年村里的人们为什么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勾心斗角、争个不休？为什么人和人之间心灵的隔阂越来越大？甚至大打出手？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乌鸦像旋风卷起的枯叶漫天飞舞。搓板儿一个人在残雪涂鸦的大地上漫无目的地来回走着。原野显得更加空旷，没有驴或牛的陪伴搓板儿就像剩在地里的一颗苞米杆随风抖动，是那么的孤独。天空依旧是那个苍茫，搓板儿总是望着天边一个人长时间地发呆，也许用不了多久，搓板儿也会像他烧掉的那些衣物一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老家了，也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过搓板儿了，或许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搓板儿，大地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