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泗门下又逢春

独钓寒江雪

要不是几个邻居大男孩用绍兴永康话打招呼“屋里杠屋里杠”，几乎忘了这是四五岁时的情景了。

那年应该也是春节光景，母亲叫我去喊阿杰回家吃年糕。模糊记得围着浅蓝色肚兜，穿着开裆小棉裤，小脚蹬蹬蹬地跑到屋门外，尽吃奶力气用不标准的永康话喊了几声：阿杰，屋拉归食年糕哇！当时一众邻居大男孩们正聚在大美尼家门口玩，奶声奶气的永康话，正好被他们当成乐子了，纷纷跑过来，嘻嘻哈哈地模仿着这句永康话逗乐。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变成了“屋里杠”了。五十多年过去了，有次在杨桥头碰到来富他三哥，还叫我“屋里杠”呢。

1965年，父亲奉令从江山水泥厂调到绍兴钢铁厂，举家落户在都泗门下已被废弃的一座厂房内，当年这里叫煤球车间，又称三车间。东西两排厂房只能住十户，但陆陆续续搬进搬出却住过十几户人家，有余姚的、杭州的、嘉兴的、诸暨的、建德的、东北的，我家是永康的，五湖四海南腔北调，小孩们在一起经常变着调子相互模仿对方口音，戏谑调笑，童趣盎然。院子北临都泗门至广宁桥的浙东古运河，河对岸是文革大队的仓库陶家祠堂；南面是县金属材料仓库，仓库外墙边有一排臭气熏天的粪坑，储存的米田共可以换钱补贴家用，旁边那口水井似乎从未有人去提水，怕有污染；井的东侧有一处隆起的土石，似乎是哪座山的余脉，母亲曾在这土坡上种了很多向日葵，记得有一次被文革大队的农民全部砍了，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东面是一片旱地，似乎老是种着番薯和萝卜，有一年发洪水，淹没了番薯地，很多鲫鱼在浅水沟里乱窜；不远处就是都泗门桥和毁圯的城墙，记得有一年看到一架喷气飞机在空中击落了个啥气球，有东西从空中飘落到都泗门桥上，邻居田阿姨跃入河中游到对岸，跑到桥上首先拣到这件东西，是一张蒋该死的戎装照片，田阿姨立了功，受到了表扬；院子西面靠河边单独有一户人家住着，西面土坡上就是砂石路面的104国道线，往南转弯处是繁忙的五云汽车站；印象最深的是路边那几棵高大的元宝树，毛毛虫特别多，炎夏中午，总有几个手拉车搬运脚夫打开铝制饭盒，就着喷香的乌干菜撬起一大块白米饭大口狼吞虎咽着，看得我口水往肚里咽。现在似乎还有一棵元宝树站在杨桥边，看着人来人往，但没人还歇在树下。

父亲在我家朝西窗外空地上种了几棵冬青树，还有一颗树型圆圆的曲柳。听母亲说，有一次阿杰在曲柳下的泥土里找到一个很别致的小瓷瓶，这种小瓷瓶以前是储存药末的，不知是好奇心作怪还是别人窜掇，竟用舌头舔了下瓶口，阿杰晕倒了，被紧急送到了人民医院急救，说是中毒了。有一年，这棵曲柳上盘曲着一条长长的菜花蛇，几只大公鸡护着母鸡们盯着树上的蛇咯咯叫着在树下打转。

阿杰有次从华岩小学放学回家，路上走不动了，是隔壁疤癞杭坤背着阿杰回家的。杭坤左眼睑有块肉瘤一样胎记，许多人叫他疤癞，他也不以为意。阿杰也提起在做九三先生时，在绍钢挖防空洞拉土方时，都是疤癞帮忙替他拉车的，难怪近几年阿杰时不时地要去找疤癞。疤癞的父亲在文革武斗攻打诸暨时被流弹击中，这位机枪手咽气前还不停地说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听说先是被英雄般地隆重安葬在府山人民纪念碑后，后来又被悄无声息地迁葬了，没想到的是，钢厂主政的造反派停发了他们家的每月抚恤金，一大家子唯一的经济来源被掐断了，疤癞母亲受到刺激，疯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拆光卖光，疤癞人也不知到哪去了。有一次院子里小伙伴们结队到昌安门外去找疤癞，被昌安门外下岸的一帮小胡赖围追，我们胡乱逃窜，逃到昌安桥下，却被环城河挡住了去路，只有我年幼不会游泳，在其他伙伴的鼓励下，我竟然奋力游过了河。真是情急之下啥事都会发生的。从此，我经常屁颠屁颠地跟着阿杰和家住八字桥的同学谢长根去河港池塘游泳。

还有一回，邻居芹媚姑娘把阿杰从华岩小学背回家，经医院检查阿杰患了关节炎。母亲隔三差五地给阿杰炖鸡补营养，还托关系开后门弄来紫河车。芹媚姑娘也时常抱着年幼的我逗我玩，问我长大了要讨谁做老婆啊……，后来在厂里碰到她，还在询问阿杰情况，拿我小屁孩时的事打趣。

小时候，阿杰常常带着我去外面瞎转悠。那时节，运河一到夏天就枯水断流，他说石板踏道附近的沙土里有东西的，好几次真的淘到好几枚乾隆铜钱，还有带花纹的碗瓷爿。当年家门口的运河河岸大多是土坡，暴雨之后，土坡上会显露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好玩东西，白白圆圆的卵石、小瓷瓶、铜钱之类的，院子里的小孩们常常去河边拣东西玩。金属材料仓库有一个专用码头就在院子后面，码头用块石砌的规规整整高高大大，这儿是小孩们的嬉戏舞台，黄砂堆上挖犟机关，码头当跳水平台，如果碰上运输船装卸毛铁，大家就假装帮忙推车做好事，趁机下手偷碎铁，绰号“长吊”的三埭街人来收破烂时，就换牛皮糖吃。小伙伴们经常炫耀手中的战利品，看得心里羡慕死了。

印象最深的，是跟阿杰去王家山采摘松针。沿着104国道线一路向北，但见路两边的田畈绿油油的，辽阔的东大池静悠悠的，池边的水泥厂灰濛濛的，大城湾一带都是一排排叫不出名字的厂房，路过碾米厂，总要拚命吮吸飘来的阵阵米香；昌安桥头高高的，南望城内，都是黑黝黝的屋顶。感觉走了很长的路，有点累了，王家山就到了。爬上山去，山上有许多乱坟头，阿杰学着鲁迅的样子站在坟头边，一点也不怕；有几个坟头被挖开了，那窟窿就象无神的眼睛，盯着你看，令人不寒而慄，似乎做了好几天恶梦。我们在坟头边翻石块找棺材头蛐蛐，但蛐蛐们都机灵地逃脱了。阿杰挖到了一颗黑黑的河首乌，拿到手上很轻的。山上有很多低矮的松树，我们专挑嫩嫩的松针攀摘，不一会儿就有一大捧了。下山时，没想到被一个农民样子的人拦住了，盘问我们是哪里人干啥的，说偷公家东西要没收还要赔偿，阿杰解释说这些松针是去治失眠的，那个人可能是第一次听说松针可以治病，又看我们都是小孩子，就不为难了，警告下次不准偷摘。回到家里，阿杰把松针洗净放在钢精锅里煮了一大锅汤，盛在碗里送给邻居们品尝，都说不错，建议放点红糖就更适口了。

上山不寤，松针解惑，因果了结，阿弥陀佛！

大城湾邵家塘边上的老城墙下都是水田，要沿着泥泞田埂走才能靠近城墙壁，田埂窄窄的，脚一滑，鞋子就踩进了稻田里，于是干脆脱掉脏鞋赤脚走。阿杰说是城墙上长着很多草药，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民间常用草药小本子，对着图谱找来找去，象模象样挖了不少，原来屋前屋后常见的这些野草都是草药啊，狗尾巴草、车前草、野葱、紫苏……，回家花了好几天，剪好小纸板，用针头线把已晒干晾干的草固定在纸板上，制作了二三十张草药标本。挖来的野葱有股辛香味，当晚就炒螺蛳吃掉了。

春天到了，陶家塘、邵家塘周围都是盛开的油菜花，沿田垄穿行在黄灿灿的花海中，蜜蜂跟着人不停飞舞。北望大城湾，焦化厂的烟囱和分馏塔杵在远方，随风飘来一丝难闻的气味。记得阿杰在这里画过好几幅速写。小学三年级时，我曾根据阿杰的速写素材，画了一幅啥画参加比赛，八字桥小学孙禹门老师在全校做早操时，当场宣布奖励我二支中华牌铅笔，得瑟了好一阵子。

真是岁月如歌啊。

1977年冬天，在钢厂老一车间一座只剩屋架的废弃厂房里，正在放映露天电影《洪湖赤卫队》，伴随着“洪湖水浪打浪”的优美旋律，暗淡的夜空下起了鹅毛大雪，至今只要听到这首歌的旋律响起，就会想起满天雪花飞舞，就会想到要过年了，心中不禁充满喜悦。

2022年1月12日早上，不知哪里传来《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悠悠的曲子，有种莫名的惆怅。赶到斗门，阿杰已经……。几天来，只要耳边隐约迴绕这旋律，禁不住哀从衷来，忍不住潸然泪下。

阿杰，屋拉归食年糕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