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年鸡

听雨轩

　　一场雪飘过之后，年就悄悄地越走越清晰地来了。

腊月二十七早上，正在厨房忙着卤肉，红团哥提个绿色的蛇皮袋子走进院里，说是给我一个“打鸣的”，以补偿平日里对侄女学业的关注，自知受之有愧却又不好拒绝。看着袋子里拼命挣扎的鸡却有点犯难：养着吧，鸡食、鸡窝从何而来？杀了吧，谁敢做这个刽子手？鸡在袋子里悲壮地申诉，我提着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心惊胆颤。

　　乡下人家，五谷六畜，都是自己饲养，自给自足。牛耕地狗看家，猫捉老鼠鸡下蛋，一头大肥猪更是一整年的美味佳肴。鸡的饲养数量较多，公鸡打鸣，母鸡下蛋，这烟火人间就有滋有味。进入腊月，猪落难之后，家里的鸡多少有点失魂落魄，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往无前地争食，而是啄不了几口就抬起头，扭动长长的脖子警惕地四下张望，稍有风吹草动立刻抱头鼠窜。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那只天天追着啄我的大公鸡罩在了背篼底下。想到平日里它那趾高气扬、霸气行事的样子，我还得多扣它一段时间，借以消磨它的斗志，折损它的体力，好用绳子捆住它的双脚。我骑在背篼底上，看着麻雀撒欢地啄食那一大块儿鸡食，大黑狗在一旁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三只母鸡心事重重，好像在埋怨我的惨无鸡道。这位身陷囹圄的大公鸡，一会儿用力啄背篼，一会儿疯狂地把冻土踢出来，好像为自己的一时大意抱恨不已。在冷峻的天空下，想起自己被它追着跑掉鞋，被它吓得抱头趴在地上，被它威逼着躲在墙角大声喊救命的情景。

母亲终是等不及了，转身来到后院，看见骑在背篼上的我，立刻心知肚明。她把背篼口一抬，伸手就把大公鸡抓了出来，我趁机用布袋子绑住那两只有力的大黄脚，如释重负。母亲就这样用力捏住它的两个大翅膀拎到前院扔在猪槽边，喊父亲杀鸡，吩咐我烧一大锅开水。

　　我往灶膛里填了几根木柴，偷偷看父亲杀鸡。以父亲四两拨千斤的体格，杀鸡理应不在话下，可是，我不止一次看到了他的犹豫和胆怯。他用右脚踩住鸡的两腿，把两只翅膀并拢着向上翻起，用左脚踩住，鸡完全动弹不得，目光呆滞，等待命运的安排。父亲又把它喉咙下面的毛拔掉一撮，露出皮肉，腾出左手捏紧鸡脖上方，使那块褪毛的皮肉紧绷，随之，右手拿起刀，只在鸡脖子上一拉，那鸡登时一命呜呼，鸡血一滴滴流在事先放好的碗里。等到不再滴血，父亲把它扔进了大洗衣盆。

　　那只威风了一年的大公鸡静静躺在洗衣盆里，通红的冠子像一朵花，如同锦缎般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几根黑色的长尾翎点缀其中。父亲拔下大公鸡的长尾翎和身上最亮最顺颜色各异的羽毛，交给母亲做鸡毛掸子，姐姐从中挑出颜色最好看的几根，用来做毽子。

我端来一盆热水浇在鸡身上，就开始烫鸡毛、褪鸡毛。不大功夫，那只威风凛凛的大公鸡就彻彻底底地升仙了。我想，它会化身成为《西游记》中的昴日星官，住在上天的光明宫，继续它司晨啼晓的职责。只是，我从此再也不能听见它划破黑夜、拨动心弦的清脆鸣声了。

　　思绪辗转，回到当下。我最终没有胆气去杀这只鸡，便拨通母亲的电话询问杀鸡技巧，母亲再三叮嘱时又牵出父亲杀鸡未遂的笑谈：也是腊月天气，当母亲刚把开水浇在鸡身上时，那鸡竟从盆里一跃而起诈尸般拼命奔逃，喝醉酒似的到处飞奔。最后，在全家人的齐心协力下才魂归故里。其实，杀年鸡，蕴吉祥。杀猪讲究一刀毙命，如果猪被捅上一刀，还挣扎起来到处跑，农人觉得兆头不好。杀鸡恰恰相反，一刀划个口子，并不杀死，让鸡拍着翅膀扑腾一阵，然后死掉。长辈们神神秘秘地说，这是让鸡托生一下，来世不做鸡。虽然这说法太过迷信，但父亲从此不再杀鸡。

日出日落三百六，周而复始又一年。我提着刀哆哆嗦嗦地走向这只大公鸡，看它在地上扑腾、挣扎，大红鸡冠下惊恐的眼神，总是下不得手去。一番思量 ，一番规劝，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丈夫。然而，他的惊恐不亚于鸡的惊恐。但碍于父亲的伟岸形象，在儿子和女儿的众目睽睽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抓起鸡的翅膀，就像许多年前的父亲一样，笨拙的、咬着牙、皱着眉地杀了那只鸡。我也第一次在一旁充当了同谋，平生第一次杀生，唯唯诺诺，胆颤心惊。

　　褪去鸡毛的精光鸡，在掏取出内脏后，还要经历一番火烧火燎的劫难。小时候，母亲用当年新碾的干麦草燎鸡毛，现在有了酒精喷灯就更加方便了。呼呼的火苗燎干了鸡身上的鸡皮疙瘩，泛着微黄的光泽，在清水里淘洗几遍，宰年鸡的任务总算收工了。这一番操作，着实让人难忘，不禁感叹：有生之年再也不杀生了！

　　鸡，“吉也”。鸡是可信赖的“五德之禽”，韩婴在《韩诗外传》中写道：鸡有“五德” ，“头戴冠者，文也；足搏拒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在没有钟表的古代，不管酷暑寒冬，还是阴晴雨雪，鸡都守信报晓，从未有丝毫的懈怠。毛主席“一唱雄鸡天下白”的诗句，写出来了雄鸡报晓的豪迈； “三更灯火五更鸡”，道出了鸡勤奋、守时、认真负责的好品德。晋代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更是鞭策人们发奋自励的座右铭。由此看来，鸡入选十二生肖队列颇有深厚的文化基础。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无论是婚丧祭祀、结义盟誓，还是除病祛邪都离不开鸡。如果在鸡的“五德”之外加上四德：觅食寻虫无闲者，勤也；一颗一粒拣之者，俭也；吞糠咽草，不图厚酬自求半饱者，廉也；雌则生蛋孵雏者，献也。这“九德”之鸡在腊月二十七竟葬身于我的刀下，多多少少有点令人感怀。然而，鸡的宿命历经千年，依旧是年夜饭的主角。

　　宰年鸡，赶大集。感慨过一只鸡的奉献，我们急匆匆去镇上赶年集。这里曾是宋与西复对抗时期刘沪所筑的章川堡，甘渭子河自东向西横穿而过，集市摊点也跟着由西向东延展开去。年关将至，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集市上聚集了各色特产，品类繁多，各种喜气洋洋的对联、福字、糖果、蔬菜、水果、肉类、海鲜以及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喧嚣的街道，拥挤的人潮，随着春节的临近，小镇的年味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