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美龄

梅守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人间美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一)</p><p class="ql-block"> 过年,我是喜欢的。</p><p class="ql-block"> 从总角到学童。自少年到而立。由不惑到知天命。这份感情,浓浓酽酽,一直顽固地存在,小小心心保存着文献的价值。</p><p class="ql-block"> 民间有谚,过了腊八就是年。我国古人真是聪明。二十四节气总结得那么鲜活,准确,科学。连年味的表达,也一语中的。</p><p class="ql-block"> 普通人过日子,过的是柴米油盐,家和万事兴。民间过年,过的是红火喜庆,憧憬的是喜鹊闹梅的那点子浪漫。图的盼的祝的祷的,全然浸在一套约定俗成的仪式里。进入腊月,梅花,在粼粼的寒意里酿着。雪花,在覆锅似的青天高上酿着。米酒,在大锅土灶的热气腾腾间酿着。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年意一点一点添加起来。等到除夕夜的新年钟声敲响,四面爆竹,烟花满天。年味哗啦一下揭幕,像一棵圣诞树突然出现。闹热,亲切,立体,神圣。年味隆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在腊月廿四南方小年这一天。许是命中涉雪带梅。打小就恋雪痴年的,不怕冷,愈冷神愈旺,越冷心越艳。小时候,冬天像个冬天,说下雪就下雪,说结冰就结冰。灶房储水的缸子,洗脚盆隔夜的剩水,动不动就冻成一面冰锣。冬水田,水库,几夜功夫就冰冻三尺,结实到抡斧头斫砍都无济于事。那时候,只囫囵知道个岁寒,尚未晓得有什么三友。后来知道了,就特别眷爱梅与雪这对孪生的意象,给自己取个微信名叫梅守,用到现在,一直不再改。小时候的我,跳邅(邅,音zhan,是个古字。很多场合,现代人把它用错用糊了,凡遇到游龙舞蛇前行的动作与场面,几乎都爱用“钻”字来形容。邅钻二字,一活一刚,一回环自如,一硬生直截,全然两回事。“跳邅”,凤凰乡话,行动灵活,鬼点子多的意思),口甜,贪顽。一放寒假,帆布的黄书包早被我撂到了焦子国,成天到晚只盼着下雪,盼飞絮扯棉的大雪快快到来,盼天上落“油甲凌”。在乡下,天寒地冻的时节,不只许多平日里要帮着大人干的农活杂务全免了,就连放牛这等绹人绹神的无聊差事也被取消(寸断的稻草煮软,拌点米糠,在家饭牛即可),孩子家自然欢天喜地,从早到晚可以滑冰溜雪玩个饱。当然,天天盼望下雪,盼落油甲凌,管他有吃无吃,大人愁不愁的。</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明人张岱有言:“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我算个有癖的人。洁癖之外,酷爱放炮仗,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大鸣大放,简直过瘾得很。我的炮仗癖至今不改,也不想改。人生短短几个秋,不放不罢休。为了在过年的时候,闹腾出点动静,父母照例提前分给我们兄弟姐姊各人一二块的压岁钱,拿去供销社换炮仗总嫌不够。于是,跟银贵哥到杉木农场拣挤干扔掉的牙膏皮(蓝天牌牙膏皮记得最清),翻捡破铜烂铁,攒够了分量,屁巅屁巅拿到大队部代销点秤重换钱。换得的分分角角,再拿去买炮仗。时运不济的时候,破烂拣得少,情急之下,我把老尕婆(尕,音嘎。尕婆,凤凰话,即外婆)喂猫喂狗的铁质铝质盆盆碗碗也顺去充了数。等慈祥神秀的尕婆哪天发现后,事已晚矣!老尕婆无奈地立在一处,颤颤巍巍,一手拄着竹杖,一手端着狗食猫食不知如何是好时,就“昂鹅蛋伢鬼,昂鹅蛋伢鬼”(苗话,直译过来,就是“这个鬼崽崽”)地用苗话边笑边骂,边骂边笑。</p><p class="ql-block"> 现代人,越来越急功近利,越来越没有想象力,生活不是过成一堆乱码,就是过成一根稻草。连放炮仗这么好玩有趣的事,都搞成死板板的一块。活泼泼的一粒一粒铜炮,被缺乏想象力的机器硬生生塞进纸管里,压成一个立方体,点燃,排击炮似地直直打向天空,聩耳,爆裂,单调,无趣。我讨厌这厮。我爱的铜炮,是姆指大小传统的那种。结实的身子一律穿着红马褂,嘴里吐出银灰色的信子,扎拢来成一团,打散开,有数有型,分分明明。点燃,在手里划一道孤线,顺势抛出,铜炮便孙悟空似的在天空翻着筋斗。迸啷一声,纸雪纷纷……多么诗意,多么立体,多么有起伏,象一部交响乐在进行。挺喜欢一副俗气的对子:爆竹声声除旧岁,梅花点点迎新春。辞旧迎新的光阴册页上,人间该多一点诗意的念想才好。 </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近些年来,读书渐杂渐庞渐多。每逢旧历大年的脚步临近,我的心角,时不时会掠过松尾巴蕉汪曾祺和黄永玉三位智者的某个句子。真是奇怪得很。“今夜雪纷纷,许是有人进箱根”——好美的画面,好流动无穷的时空,这样的美学境界,只有日本俳句圣手松尾君弄得出来。“山中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一——这当然不是别人写得出的笔致,乃《岁朝清供》里,汪先生煞尾文字中的两句。在郑板桥老先生《寒梅图》“寒家岁末无多事,插枝梅花便过年”题句基础上,轻轻搬动了几粒字,效果却大不一样,比起原题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到底好在哪里?不知道,反正就是好。再有就是《永玉六记》漫画里配的“通宵猪叫,过年了”,寥寥数语,搞得满纸满幅的乡愁和油盐人情味。每每念及,霎时雄壮和大俗大雅起来,像是找着了通往年关大门的幽径,心里有一种满满的东西在拱动。</p><p class="ql-block"> 念及凤凰同乡黄永玉老前辈,情不自禁有点话痨的冲动。因惯爱先生慈悲、感恩、爱与怜悯的处世心肠,爱其敢蹈江湖,耿耿鲜明的凤凰人风骨,爱他火凤凰一样多彩多姿的人格,我曾暗自下力,想弄一本专写先生的书出来。红尘蹉跎,光阴流转,写书的事一拖再拖,终是无果无影,但先生出版面世的书与画册,世人写他的零星文字,裒集的却是可喜可观。对先生,我是了解的。要读懂先生,不要看他的画,要去读他文学世界里头的文字。这个曾经年轻过的老头,这个老了风头照旧不输旺年的过来人,却原来是世界上最最多情的老头。一生,最是懂得珍重别人给予的爱与温暖。抗战前后,十几岁的黄永玉流浪江西福建一带讨生活,朝不保夕,形影相吊。窘迫之际,被一对好心的教授夫妇收留。管他饭,送他零用钱,还有一书房的好书供他饱读。后来,他去了别处教中学糊口,腊月年关,必赶在除夕那天回来与教授夫妇团聚,屋子里饭菜热气腾腾,小院有株红梅正正开得火热。要是哪一年误了除夕,教授就写信说“花都开了,饭都等着你,以为晚上那顿饭一定赶得来,你看没有赶回来,你看花都开了。”这一幕,算得上我此生读过写年夜饭最雅致,也最戳到心房的文字,深藏着俗世的华丽。</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直道是:人间添岁,又美一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作者:原名洪银亮,苗族,中国共产党员。湖南省凤凰县人;此文首次发表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地方党报《团结报》壬寅正月初一贺岁版“兄弟河”栏目,特别鸣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