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大树沟

左公柳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到虎年春节,乡愁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 作为一个山沟沟沟里走出去,通过考学挣了一碗饭的乡里人,即使红尘卅九年,鬓毛早已衰,此时此刻也魂牵梦萦,心儿早早地回到了我的大树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办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树沟里人,把办年叫pan年。进入腊月,乡里乡亲见面后的问候语就是“他王家爸,年pan好了么?”</p><p class="ql-block"> 办年,就得赶集买。内官营街道上,早已经让摊贩的摊点挤得水泄不通,一家挨一家,没有一丝空隙。葵花籽,大板瓜子,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核桃枣儿茶叶,冰糖花生葡萄,全是吃的喝的磕的,还有女人的头巾,儿童的玩具,大红纸上的对联,年画年年有鱼,招贴画有伟人像,各色各样的门神,认识秦琼敬德的赤红脸,威武样,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供销社里照样是挤满了人,很宽敞的商店里柜台一溜溜展开,上面摊开着白洋布,华达呢,红绸子,而柜台里面的货架上,挤挤塞塞地林立着红色蓝色白色的布料卷儿,从左往右,依次是文具,百货,醋缸。</p><p class="ql-block"> 高峰山上的乡亲们,扯了布,灌了醋,买了糖果揣上门神,一脸喜悦地爬上归路,等待他们的是,子女们对洋糖瓜子欣喜的期待,婆娘对一身蓝卡几的殷殷希望。</p><p class="ql-block"> 买了年货,仅仅是开始,大树沟里人正式的pan年还在后头。</p><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三,打发灶爷快上天。我们的习俗,灶神爷在腊月二十三晚上要回天上,向玉皇大帝报告这一家人一年来的所作所为,是否勤劳能干啊,是否孝顺老人邻里和睦啊,子女是否好学上进啊,特别是是否勤俭持家、爱惜粮食啊,然后玉皇大帝会根据灶神爷的述职报告,决定来年是否给这一家人降福多少,或者予以惩罚。因此腊月二十三晚上的饭要吃得清苦一点,跪拜灶神,祈求她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降吉祥。</p><p class="ql-block"> 腊月二十四,扫房。俄大一大清早会搬出厅房里的被褥,用报纸、床单遮挡住桌子上的茶盘,柜子、锅台,然后用笤帚啊,鸡毛掸子,清扫掉一年来烟熏火燎在顶棚上、椽子上长长的吊吊灰,糊在墙上报纸上厚厚的灰尘。</p><p class="ql-block"> 杀年猪。那时候生活较为艰辛,杀猪的日子一般在腊月二十五六以后了,迟一点的到了腊月二十八九,有的甚至在腊月三十。杀猪一般是几家人互帮互助,屠家是固定的,一庄人的年猪,都由他一个人主刀。烫猪的大木桶是各家人共同使用的。杀了猪,主家会用血脖子加白菜、粉条炒成杀猪菜,给本庄的家家户户都端去一大碗,分享杀猪的幸福,乡里乡亲,平常不管有啥疙里疙瘩,有了这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肉菜,浓浓的乡亲,便弥漫在清冷的山沟里。</p><p class="ql-block"> 蒸馍馍,一般是花卷蒸半缸,蒸馍馍蒸半缸。前面的蒸馍馍是动宾结构,是行为,动作后面的蒸馍馍是名词,乡里人都懂得,是白面小馒头,方形的。</p><p class="ql-block"> 煮肉,做白炖红炖,蛋片,肉丸子。</p><p class="ql-block"> 腊月三十上午,家家户户开始贴对联,贴窗花,贴门神,熏板檐子,贴板檐子。俄妈和嫂子用白面馓了糨子,俄大,大哥三弟和我用小盆子盛上糨子,再找一个笤刷子,把糨子刷到对联和门神的背面,小心翼翼地贴上厅房门、大门、厨房门、西房门,即使大门口的牲口圈也不会落掉,贴上六畜兴旺。还会在大门前的电杆上贴上出门见喜。</p><p class="ql-block"> 我曾经写对联很多年,为了自家,也为了乡亲。对联的内容印象还相当深。什么紫气东来,五谷丰登,天增岁月人增寿,气象更新。</p><p class="ql-block"> 腊月三十(小月为二十九)下午家家户户会扫院子,然后关大门,放鞭炮,啊,大树沟里人的年,来了!</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十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除夕,是城里人的叫法。三十日,是定西人,我们大树沟里人的称呼。日,定西人口语中读作re。腊月三十日,我们习惯上不说全,而简称为三十日,她的严肃性,崇高性,对于农村人的神圣性,不亚于大年初一。</p><p class="ql-block"> 三十日,一根折(she)筷子都要回家!这是我们大树沟里人根深蒂固、人老五辈的观念。回家,回老家,有了这个信念,就不难理解,进入腊月,特别是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后,打工在外,留学在外,经商在外,做官在外的人们,成群结队,大包小包,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挤火车,乘长途汽车,有条件的搭飞机,千里迢迢,跨越千山万水,经历严寒饥渴,大站换小站,小站火车换班车,班车换上三马子,四轮子,最后风尘仆仆,车马劳顿,在三十日晚饭前赶到老家,赶到大树沟。</p><p class="ql-block"> 谁能理解透彻三十日对于农村人的至高无上,谁能感悟甚至仰慕中国人对三十日回家的崇拜,就算是理解了中国几千年的天地君亲师,理解了忠孝节义等传统文化渗透在血脉中的天经地义,日月运转,四季更替的永恒密码。</p><p class="ql-block"> 三十日晚上的那顿饭,几乎饱含了过年的所有要义。那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慰藉了一年到头的辛劳艰难,抒发了分别很久的离愁别绪,飘逸了深深的厚爱慈祥,寄托了无限明天希望。</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来听闻了他乡异地的年夜饭习俗。有吃饺子的,有大盘小盘丰盛宴席的,我的头脑中回旋悠久,不能忘怀,想起来,盼望的还是那碗津津有味的长面。</p><p class="ql-block"> 妈妈和大嫂,从馓完糨子后就开始擀长面。案板很大,擀面杖很长,面和水,水和面,越揉越筋,越饧越柔,那面团旋来转去便慢慢变薄了,变大了,母亲和嫂子捏着擀面杖仿佛就变成了魔术师,左抡右舞,上下回旋,啪啪作响,用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将很大的一团面,擀成了好大好大的一张面皮,薄如纸,亮如玉,然后依次将擀好的三五张面皮晾在衬了报纸的炕上棉被上。</p><p class="ql-block"> 城里人大概没有见过农村妈妈嫂嫂切长面的情景,更不要说亲身擀,自己切了。等擀好的面皮晾得稍微硬一点,就一张张叠成布匹样的卷层,左手压面,右手持刀,那刀紧贴着左手食指蹭蹭蹭地向前飞舞,很快就会切成一把把的长面,抖落下锅,就会变成一根一碗,匀称劲道的长面了。这是标标准准的中国功夫。臊子面,浆水面,全凭的就是这手上功夫,心无旁骛、一心一意的手工擀面了。</p><p class="ql-block"> 三十日的长面,一般吃的是臊子面。大树沟里人人的臊子,用的一般都是隔年猪的猪肉。前一年拿的猪娃子,要跑上将近一年才会圈进圈里饲养。这样做本意是吊猪谷子,省点饲料,其实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最后变成了放养猪。我们的猪,皮质紧实,肉味鲜美,肥的润滑,瘦的耐嚼,最最最香的还是那肥瘦相间的肉臊子。臊子汤汤用了肉臊子,自家的鸡蛋,自家的粉条子,自家的洋芋切成的小颗颗,这几种地道的原料,经过葱炝、翻炒、慢炖后,打上鸡蛋,黄的黄,白的白,撒上几叶儿芫荽,浇在细长、筋道的面条上,就成了我们大树沟里人最隆重,最奢华,最最有味道的过年长面。</p><p class="ql-block"> 外地打工的娃娃们回来了,省城念书的娃娃们回来了,县里地区上班的娃娃们回来了,夕阳正浓染苍山,夜色迷离大树沟,关上大门,一串鞭炮响起,开饭了,过年了!</p><p class="ql-block"> 大大妈妈把一年四季舍不得的青花瓷敞口碗拿出来了,这几只碗,自我有记忆起,年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使用。</p><p class="ql-block"> 厅房地下的方桌上,最后面坐着几摞子打好的纸,往前是四碗献饭,中间是香炉,香炉的两面是香筒,最前面一排是祭奠的茶与酒,烧的香,烧的黄表。俄大领着大哥和我还有弟弟还有侄儿女儿跪在供桌前,点香,敬茶,敬酒,磕头,那香烛便仿佛有了神灵,一星火种,明明暗暗,不绝如缕,燃起先人与儿孙,贯通昨天与明天!</p><p class="ql-block"> 一大家子人围定厅房炕上的炕桌子,一碗一碗地将长面端上炕桌,人人拿起大红的新筷子,开始哧溜哧溜地吃长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年,是不是就是三十日这一天,</p><p class="ql-block"> 年,是不是就是这顿饭,</p><p class="ql-block"> 年,是不是就是这一聚,</p><p class="ql-block"> 年,是不是这一跪,</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有点泪眼朦胧了!</p> <p class="ql-block">大树沟的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好像天天在下雪。</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永远都是扫不完的雪,给大门外场子里背不完的雪。</p><p class="ql-block"> 我们堆雪人,打雪仗,脸蛋红彤彤,鼻子吸溜溜。</p><p class="ql-block"> 蕨菜屲上的雪好深,我和女儿拄着铁锨去爬大石嘴。深一脚浅一脚,沟底里是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反射着七彩斑斓。</p><p class="ql-block"> 泉水好旺啊,砸开厚冰,就是凌冽甘甜的山泉水。</p><p class="ql-block"> 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窝到马营滩东坡上佛沟门满沟里走亲亲,提着尕灯笼,跟着狮子、高曳灯、筒子鼓到临近的官庄、三股岔、黑香㚎耍秧歌。</p><p class="ql-block"> 晶莹剔透的雪,大地一片银装素裹的雪,快意心胸、酣畅淋漓的雪!</p><p class="ql-block"> 哦,大树沟里的过年必不可少的雪!</p><p class="ql-block"> 不由得想起一首儿歌:</p><p class="ql-block"> 正月里的冻冰立呀春消,</p><p class="ql-block"> 二月里的鱼娃儿水呀吗水上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辛丑牛年辛丑月壬午日(腊月二十七)草于定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