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前 言</p><p class="ql-block"> 我国近现代,出现了3次大规模移民现象:闯关东,走西口,下江南。文学影视作品中,闯关东、走西口,都是经典题材,唯有清同治至民国近半个世纪,百万鄂民,挑着一担箩筐下江南的题材,绝少见于文学影视作品。</p><p class="ql-block"> 晚清的太平天国,定都于天京(今南京),晚清重臣曾国藩,曾将两江总督府移驻徽州祁门境内。多年的拉锯战,宁国府、广德直隶州人丁锐减,加之战争后期鼠疫爆发,导致士民仅剩不及战前的三十分之一(广德直隶州战前312614人,战后5078人)。曾国藩上书清政府移民,湖北应山、随州百姓,因战乱和饥荒,在家乡难以维计,闻迅后纷纷举家迁徒江南。</p><p class="ql-block"> “一担箩筐下江南”,移民的箩筐里装着什么?近二千里路途,他们穿什么鞋子走路?尤其是寒冷的雨雪天气,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他们脚下穿着什么?近两个月的时间,他们在路上吃什么?移民们迁徙的路线是怎样的?初到江南,他们是如何生存的?本文力争还原当年的岁月,向大家讲述移民的艰辛,展现人性的善良及光辉。</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第一章</b>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上坟 </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大年三十。</p><p class="ql-block"> 一大早,姜鸿背上草刀,扛着镐锄,往北洼走。挑着畚箕的大儿子太朝、拎着三道裱纸及炮竹的二儿子太义、三儿子太廉、幺儿子太驰紧跟在后面。</p><p class="ql-block"> 周家畈凉水沟的周家祖坟,在北洼山脚的一块台地上,坟后有一道高坎,恰如椅子的靠背;坟前几垄平整的旱地,瘦弱的麦苗上染着一层白霜。</p><p class="ql-block"> 姜鸿用草刀砍去祖坟上夹杂着棘条的枯草,太朝、太义清沟取土,将畚箕里的土倒在坟头上;太廉将昨天晚上用钱钻子钻过的三道裱纸,3张一对折,围成圈儿码放在祭台上,太驰寻了一棵板粟树,将鞭炮挂在树枝上。</p><p class="ql-block"> 姜鸿用火石点燃祭台上的三道裱纸,叫四个儿子跪下,叩拜祖宗 。儿子们祭拜完毕,姜鸿开始祭拜,他对着祖坟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大,妈,爹爹,奶奶,太爹,老太,列祖列宗们,今天我带太朝、太义、太廉、太驰来给你们上坟。太朝、太义吃了团年饭,明天早上,就要出发,到江南宁国府,不知道哪一年,能再来给你们上坟了!太朝、太义,你们去坟头抓一把土,装到荷包里,再过来给列祖列宗磕头。”太朝、太义各抓了一把黄土,装进上衣口袋,然后重新跪到坟前,向列祖列宗叩拜。一阵北风袭来,火苗呼哧作响,几片燃烧的纸片飞起来,在空中翻舞,太朝顿觉毛骨悚然,似乎祖先的魂灵真的从坟里钻出来,在眼前飞来飞去。</p><p class="ql-block"> 火苗渐渐熄灭,太朝点燃鞭炮的捻子,树枝上即刻“噼里啪啦”炸响起来。这时,南边山顶上的太阳刚好露脸,燃放鞭炮腾起的蓝烟,在晨曦中格外清晰。</p><p class="ql-block"> 二、写对联</p><p class="ql-block"> 回家时,太朝与太义,顺便到小爹爹家取对联,其实是跟小爹爹告别。小爹爹是村里的私塾先生,院子的地上已经有好多幅红色、绿色的对联,大人小孩们围在小爹爹写对联的桌旁,看小爹爹写对联。正在挥毫的小爹爹瞥见太朝、太义走进院门,忙停下笔,对他俩说:“太朝,太义,你们明天就要到江南宁国府去,都准备好了吧?江南可是个好地方,插根扁担也能长出笋子。从应山到宁国府,路途遥远,听说有近2000里路,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呀!”</p><p class="ql-block"> 小爹爹宗儒,咸丰三年秀才,在周家畈私塾开馆多年,是周家畈学识渊博、德高望重的乡贤。朝庭鼓励移民江南的事,是二个月前,十五会会长从北乡乡长那里听说的;会长告诉了小爹爹,小爹爹特地赶到太朝家,跟太朝的大大说的。在太朝家,小爹爹说,我们应山,地少人多,雨水又少,经常干旱,收成不好;前些年,江南长毛跑反,官府年年剿匪,可怜老百姓遭殃,十室九空,到处都是无主的田地房屋;江南本来是鱼米之乡,大清的粮仓,雨水充沛,庄稼长得快,可现在土地都撂荒了,朝庭也着急,同治皇帝便昭告天下,鼓励子民移民江南;太朝、太义,诚实能干,又肯吃苦,不如让他们兄弟俩到江南闯一闯,也正好为凉水沟的周家开枝散叶,寻找一条出路。</p><p class="ql-block"> 姜鸿正在为人多地少、粮食不够吃的事发愁,听小叔宗儒这么说,便当即决定,让太朝、太义,过完年就到江南去谋生。</p><p class="ql-block"> 围在小爹爹桌旁的乡邻们,纷纷转过身,跟太朝兄弟俩打招呼,小爹爹提起笔,欣然为太朝家写下一幅对联:“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开枝散叶家族永兴”,太义连忙取了对联,放到院子里晾干。</p><p class="ql-block"> 三、团年饭 </p><p class="ql-block"> 晚上的年夜饭,姜鸿更是特别重视,因为吃完这餐团年饭,太朝一家人、太义他们就要出远门。黄昏时分,菜全部端上桌,姜鸿先往摆在桌子三个方位上的8个酒杯里斟酒,请祖先们入座喝酒;一会儿,再小心地将酒杯中的酒泼洒在地上,又盛了8碗饭,让祖先们吃;饭毕,泡上8杯茶,请祖先们喝茶叙旧。他走到堂屋柱脚旁,点燃早已码放好的纸钱,叮嘱祖先们,吃饱喝足,再带些钱回去开支,还祷求祖宗们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保佑太朝他们,去江南的路上,一路顺风。</p><p class="ql-block"> 老幺太驰,嗅着饭菜的香气,不停地咽着口水,但也不敢随便动,因为在敬祖时,板凳是万万不能碰的。敬祖仪式完毕,太朝、太义开门出去燃放鞭炮,太廉、太驰帮忙将饭碗端回灶屋,将饭倒进锅里。</p><p class="ql-block"> 姜鸿重新摆放了板凳,将桌上的菜稍微调整一下位置,自己坐在上方,让太义坐到他的身旁,全家人,便都围在桌子旁,吃年夜饭。这顿年夜饭,一家人在一起,吃的时间特别长。</p><p class="ql-block"> 初一早上,出了天星,姜鸿又带着太朝、太义到祠堂里拜别祖先,到左邻右舍家里拜年、告别。晌午时分,太朝、太义挑上早已准备好的箩筐,一行5人,踏上往汉口去的官道。</p><p class="ql-block"> 四、第1天</p><p class="ql-block"> 奔流不息的涢水,如一条飘柔的绸带,无数山川、阡陌、村庄,点缀其间;通向汉口的官道,像一根金色的线条,依傍在涢水旁,自北向南,若即若离。</p><p class="ql-block"> 太朝、太义各自挑着一担箩筐,太朝的妻子王氏杏花,背着包裹,踮着小脚,紧随其后,太朝3岁的大儿子廷河,坐在太朝挑的担子里,不满1岁的小儿子廷海,坐在太义挑的箩筐里。</p><p class="ql-block"> 一担箩筐大约70斤重,18岁的太义,出发时觉得不重,十几里路后,便觉得沉重无比,肩膀被扁担磨红了,脚踝也开始痛起来。</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准备行李时,喜欢打牌的三叔说的笑话:唐僧西天取经时,沙僧挑的担子里放着什么?放着一副麻将。师徒四人休息时,便一起搓麻将。三叔让太义准备一副麻将,放在箩筐里。</p><p class="ql-block"> 太义又仔细回想起出发前一个多月,大、妈为他们做的准备:一顶斗笠,一件蓑衣,三十多斤加了芝麻炒熟的面粉,火石一副,萝卜、青菜、豇豆等种子几袋,铜壶一个,碗一个,筷子一双,草鞋、木屐共10双,毛巾一条,换洗衣服几件,小棉被一床。在箩筐里放一副麻将?那是不可能的!再说,他们也不会搓麻将。</p><p class="ql-block"> 咬着牙坚持走了3个时辰,也不过走了三十多里路。前面一个村庄,是唐家湾,姑爷的家就在村里。这是他们行程的第一站。姑姑、姑父热情的接待他们,烧好热水给他们泡脚。太义脱下鞋子,发现脚板底起了一个大水泡。姑爷说水泡必须刺破,敷上锅底灰,不然,明天没有办法上路。</p><p class="ql-block"> 晚上刚粘上姑爷家的床,太义便呼呼地睡起来。睡梦中,他们到了江南,桃红柳绿,瓜果飘香。</p><p class="ql-block"> 五、第2天</p><p class="ql-block"> 早晨,太义突然从睡梦中惊醒,阳光已透过窗户, 照射到床对面的墙上,昏暗的房间立即变得亮堂起来。太义觉得大腿、脚踝酸胀酸胀的,脚底刺破的水泡还有点疼,肩膀不能用手摸,心里琢磨:要是就这样躺在姑爷家的床上不起来,那多好!</p><p class="ql-block"> 可这次不是到姑爷家做客,而是要长途跋涉,到江南去,昨晚只是在姑爷家临时歇个脚。太义慌忙穿上衣服,小心地套上山袜、草鞋。</p><p class="ql-block"> 太朝、杏花嫂子早已收拾停当,他们抱着侄儿,在火堆旁烤火,与姑姑家人拉家常。见太义从房间里出来,姑姑热情地打完招呼,转身进到厨房。等太义梳洗好,一大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已端上桌子。</p><p class="ql-block"> 鸡汤真香啊!碗底,姑姑盛放了许多炖的烂烂的鸡肉。</p><p class="ql-block"> 吃饱喝足,应该出发了。太朝、太义整理好箩筐,将廷河、廷海抱进箩筐坐稳,挑起担子,准备上路。姑姑用葫芦瓢端来二十多个茶叶蛋、一捧糖果花生,硬是塞进他们的箩筐里,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路上走慢点,东西省着吃,千万不要冻着,到江南后,马上捎信给姑爷和大大、妈妈。</p><p class="ql-block"> 扁担压在哪儿,那里就像针扎一样;脚掌落地时,刺心地痛。在姑姑、姑爷目光注视下,太义强忍着,装成毫不在乎的样子,大踏步地向村口走去。转过村口,太义恨不得马上扔掉扁担,瘫坐在路上。</p><p class="ql-block"> 其实,最艰难的,不是太义,而是比他大一岁的嫂子杏花。</p><p class="ql-block"> 19岁的杏花,虽不是大家闺秀,倒也算得上小家碧玉。14岁那年,嫁给太朝,成为公公周姜鸿的大儿媳。公公婆婆俩口子没有女儿,将杏花当成了亲闺女;太朝对她也特别好,平时总怕脏着累着她。</p><p class="ql-block"> 听说到江南去,杏花心里暗暗高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不就是她做梦都想去的风景如画的苏州、杭州吗?但听说到江南有近二千里,她又发起愁来:这么远,自己一双小脚,还要沐风栉雨,哪一天才能走到,如何能走得到?!</p><p class="ql-block"> 昨天,一不小心,她就落在后面,心疼她的太朝就会用搭拄支起担子,站在路边等她;她踉踉跄跄地踱着小步撵上来,靠在太朝的背上休息一会儿,太朝才重新挑起担子,继续往前赶,杏花强忍着脚底的剧烈疼痛,紧跟在太朝后面。</p><p class="ql-block"> 晚上在姑姑家,杏花发现,白色的裹脚布上,结满紫黑色的斑点。</p><p class="ql-block"> 早上,杏花早早起来,跟没事的人一样,帮姑姑生火、烧水,再服侍廷河、廷海穿衣、洗脸梳头。她心里明白,自己千万不能表现出畏难情绪,否则,会影响太朝、太义兄弟俩的信心。周家畈的田地本来就不多,还经常天旱减产,要是太朝弟兄四人全部留在周家畈,等到四人全部成家,肯定要饿半年肚子。江南风景秀丽,土地肥沃,没人耕种,官府鼓励大家移民江南。到江南去扎根,应该是最好的选择。</p><p class="ql-block"> 杏花咬紧牙关,挪动一双小脚,紧紧跟在太朝的箩筐后面,一颠一颠地,顺着官道,往德安府方向走去。</p><p class="ql-block"> 今天比昨天慢多了,同样三十几里路,用了五个多时辰。黄昏时,他们终于从北门进入德安府,顺着石板铺成的街道,来到住在百步穿心街豆腐巷的远房亲戚表伯家。表伯很是热情,将他们迎进狭窄的小屋里,向表妈介绍了太朝、太义;表妈面无表情,杏花看出她的厌烦情绪,也就格外小心。晚上窝窝囊囊住了一宿,初三早晨天刚亮,他们就拾掇完,对表伯表妈千恩万谢后,上路出发。</p><p class="ql-block"> 六、第3天</p><p class="ql-block"> 涢水河面上泛起的白雾,从河堤上溢出,飘流进田塍;官道旁的枯草上,覆盖着一层晶莹的薄霜。太朝、杏花、太义几人的身影,在曲折的官道上,缓缓移动。</p><p class="ql-block"> 没有吃早饭,太义身体发软,双腿乏力,人反而感到轻飘飘的。午时,他们来到一个山村,村口有一棵粗大的枫杨树,太朝说歇息一下,吃点东西,便将担子放下,从一只箩筐里舀出熟面粉,先递给太义。太义用手抓起一小撮面粉,放进口中细嚼慢咽,然后拿起竹筒,喝一口凉水;杏花将面粉倒进一只小陶碗里,用水润湿,在口中抿一下,再吐出,喂给廷河吃。</p><p class="ql-block"> 吃下面粉后,太义力气渐渐恢复,又挑起箩筐,继续赶路。</p><p class="ql-block"> 今天速度更慢。勉强走了三十里地,酉时左右,他们来到一个村庄,是上董村。在村里找到一处牛棚,征得主人同意,他们将担子放在栅栏与土坯墙之间的空隙里,太朝出去拾柴,太义到村中找水井。</p><p class="ql-block"> 太朝用火石引燃枯草,燃烧的枯草慢慢引燃柴禾,太义将装水的铜壶架在火苗上。</p><p class="ql-block"> 水开了,他们用铜壶中的开水冲泡面粉,并用热水洗脸、擦脚。</p><p class="ql-block">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们睡在用稻草铺成的“床上”,盖上薄薄的棉被,在牛不停的反刍声中,渐渐进入梦香。</p> <p class="ql-block"> 七、第4天</p><p class="ql-block"> 主人到牛栏里,用稻草包着泡黄豆喂牛的声响,惊醒了杏花。</p><p class="ql-block"> 见太朝、太义还在熟睡,杏花有点不忍心地叫醒他们。太朝连连向牛栏主人道谢。牛栏主人自我介绍姓董,人们都叫他老董,又热心地问太朝哪里人,到哪里去。太朝说是应山北乡十五会周家畈人,姓周,是应官府之召,到江南宁国府去垦荒。</p><p class="ql-block"> “周宗儒老先生还好吧?”老董问。听离家百里的老董提起小爹爹周宗儒,太朝倍感亲切,连连说:“宗儒是我小爹爹,身体好着哩!这次我们到江南去,就是他提议的。”听太朝这样说,老董马上邀请太朝他们到他家去。太朝拗不过老董的热情,便跟在老董后面,一行人往老董家走去。</p><p class="ql-block"> 老董家也很清贫,三间茅屋坐北朝南,灶屋里的火盆炭火正旺,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坐在火盆旁烤火,老董屋里的正在灶台上忙碌,锅里的水汽不停从锅盖缝隙里钻出来。</p><p class="ql-block"> 老董搬板凳,让太朝他们在火盆边烤火,又叫两个儿子打来热水,给太朝他们洗脸,吩咐屋里的多下点面,招待太朝他们吃早饭。</p><p class="ql-block"> 太朝心里暖和和的,老董一家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啊!</p><p class="ql-block"> 太朝他们准备出发时,老董又端出瓜子花生,硬塞进他们的荷包里,并祝愿太朝一路顺顺利利,早点到江南扎下根。</p><p class="ql-block"> 太朝感到浑身温暖,腿也不酸了,肩膀也不疼了。</p><p class="ql-block"> 太朝是家中的长子,虽说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却只有21岁,跟小爹爹读过2年私塾,后因家里缺少劳力,再说也缴不起学费,便辍学回家,帮大大种田犁地。</p><p class="ql-block"> 挑着七十多斤的担子,天天赶路,要说不累,那是假话。但他是家中的老大,现在更是一家之主,再辛苦,也不能有任何怯懦的表现。</p><p class="ql-block"> 杏花摘掉太朝、太义头发上粘着的稻草,又帮他俩拍去衣服上的草屑,鼓足信心,跟在太义身后,朝官道走去。</p><p class="ql-block"> 到了云梦县八角街,天色尚早,太朝决定今晚就在云梦歇脚。他们找到关公祠,当家老道士让他们在祠后空屋里住下来。</p><p class="ql-block"> 杏花平时胆小,进关公祠大门时,看见红脸关公,睁着铜铃大眼瞪着自己,已是胆颤心惊。</p><p class="ql-block"> 晚上,杏花怎么也睡不着,怀中的廷海也烦躁不已,不停地哭闹。夜深人静,好不容易将廷海哄睡,杏花睁大双眼盯着黑黢黢的屋顶,好像看见红脸关公的影子在空中飘来飘去,慌忙紧闭双眼。此时,她的耳中充满屋外凛冽的北风呼啸声,以及怀中廷海急促的呼吸声。她默默祈祷:关公老爷,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吧!</p> <p class="ql-block"> 八、第5天</p><p class="ql-block"> 苍天啊,你多么惨酷,当人们需要温暖时,你偏偏送来风雪;当人们需要光明时,你偏偏送来黑暗。</p><p class="ql-block"> 大概寅时,一阵剧烈的抽搐,廷海在睡梦中嚎哭起来,让人心里发悸。太朝点燃红烛,只见廷海,在杏花怀里缩成一团,小脸烧得彤红,小嘴里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哭闹声;杏花紧紧搂着廷海,一只手轻轻拍打廷海的后背。不好,廷海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p><p class="ql-block"> 太朝连忙取来湿毛巾,敷在廷海的额头上,一会儿再换一条湿毛巾。</p><p class="ql-block"> 廷海的哭闹声渐渐变小,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病症减轻了,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在这供奉神仙贤哲的古祠里,他粗重的呼吸声,格外碜人。</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亮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映进挂满蛛网的屋里,格外炫眼,太朝猜想:莫不是下雪了?</p><p class="ql-block"> 是的,昨晚凛冽的寒风,带来纷纷雪花,已将整个荆楚大地,银妆素裹。小小的云梦县城,在白雪皑皑的苍茫之中,似一座若隐若现的孤岛;涢水、汉北河,似一纵一横两根飘带,让洁白的大地略显妩媚。</p><p class="ql-block"> 天终于大亮。太朝听见老道士已经起床,开始忙碌,便斗胆走进老道士房中,准备向他打听云梦城里,哪儿有看病的郎中。</p><p class="ql-block"> “居士,昨晚小居士哭闹厉害,莫不是病了?快抱来我看看。”太朝还未说话,慈眉善目的老道士已先开口。“是,是病了,谢谢道长!我马上将廷海抱过来。”太朝像是被风浪追打的一叶扁舟,一下子遇到了避风港,心里满是委屈和感激。</p><p class="ql-block"> 他跟杏花将廷海抱进老道士的居室,老道士仔细观察正在瑟瑟发抖的廷海,开口说道:“贫道略懂岐黄,粗通本草,也曾研习易经。小居士今日之病,应是风寒之症,外加惊厥。幸遇贫道!”</p><p class="ql-block"> 老道士唤来小道童,取出桂枝、芍药、生姜和大枣,让他熬制“桂枝汤”;又取来米粒与粗瓷碗,为廷海收吓驱邪。</p><p class="ql-block"> 约莫一个时辰,小道童熬好桂枝汤,端过来,老道士亲自为廷海喂药,并嘱咐太朝,这几天不可让廷海出门,要一日三餐喂药;让杏花,黄昏时分为廷海喊吓。老道士还让太朝、太义几人,这几天就住在祠里,跟他一块用膳。</p><p class="ql-block"> 太朝他们感激涕零,真是遇到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呀!</p><p class="ql-block"> 喝过桂枝汤,收过吓,廷海渐渐安静下来。杏花整天将廷海抱在怀里,太朝过一段时间,就换一条湿毛巾敷在廷海额头。黄昏时,从没有喊过吓的杏花,凄凉的喊吓声穿过积满白雪的屋顶,在云梦县城上空飘荡,将屋檐的积雪纷纷振落:“廷-海-不-怕-哟,廷-海-回-家-吃-饭-喽”。</p><p class="ql-block"> 九、第6天</p><p class="ql-block"> 初六早上,见廷海完全安静下来,大家一时半会也上不了路,太义便不声不响走出关公祠,踏着厚厚的积雪,到大街上溜达。</p><p class="ql-block"> 太义走进一家豆腐店。老板满脸笑容迎上来:“客官,买豆腐?客官新来的吧?”太义有点腼腆:“老板,你要不要短工?因为大雪,我们滞留在关公祠,想出来寻点短工,工钱随便给多少。”</p><p class="ql-block"> 豆腐店老板打量了一下太义:小伙子年纪不大,眉清目秀,看样子挺老实的。“一个伙计回乡下过年,还没回来,正好缺个人手磨豆腐。工钱嘛,一天三文钱。”</p><p class="ql-block"> 老板将太义引到店后面的作坊里,老板娘用铜勺将泡好的黄豆舀进磨眼里,太义扶着推杆,不慌不忙地推转上扇磨石。一会儿,粘稠的乳白色豆浆就从上、下扇磨石之间流出,顺着磨石往下滴:豆浆离开磨石后,受重力作用拉长成薄饼状,猛地断裂,落入豆腐桶中。</p><p class="ql-block"> 听着磨石摩擦传出均勻的“轰轰”声,看着豆浆不停地从磨石间渗出,老板娘将一瓢黄豆一瓢水准确地倒进磨眼时,暗地里瞥一眼太义,心里琢磨:要是能让眼前的年轻人入赘,豆腐店后继有人了。</p><p class="ql-block"> 豆腐桶里的豆浆满了,天也暗下来。老板娘留太义在店里吃饭,太义坚决推辞,说哥哥嫂子肯定惦记着他,还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哩。老板娘只好取出4枚铜钱,递给太义,太义按上午的口头协议,只取了3枚同治通宝,放在嘴上亲了一口,小心翼翼放入荷包里。老板娘让太义再等一下,从包袱布下取出十块干子,让太义带回去吃。太义接过豆腐干,千恩万谢。</p><p class="ql-block"> 当太义踩着开始上冻而吱吱作响的积雪回到关公祠时,太朝正准备出门寻他--太朝暗暗责怪太义,玩心太重,竟偷偷溜出去玩了一整天。听太义说是在帮豆腐店推磨,并挣了3文钱和一筒豆腐干,太朝才知道弟弟真的懂事,暗暗埋怨自己错怪了太义。</p><p class="ql-block"> 太义将豆腐干送到厨房,又赶到老道士的房中,虔诚地用双手将3文铜钱呈送老道士,感谢老道士治愈廷海的病,感谢老道士收留了他们,使他们免去野外露宿之苦。老道士说什么也不肯接收,“小居士,一路上用钱的地方多得很,还是留着路上用吧。”</p><p class="ql-block"> 十、第7天</p><p class="ql-block"> 初七早上,廷海的病愈加好转,雪也止了,太朝让杏花一个人留在关公祠里照顾小孩,他同太义一道,到豆腐店寻短工。店老板仍然安排太义磨黄豆,让太朝做豆腐。</p><p class="ql-block"> 结帐时,店老板连连夸赞兄弟俩踏实,是干活的行家里手,并希望太义留下来做倒插门女婿。太义红着脸,婉转谢绝老板的好意。</p><p class="ql-block"> 天上的云儿露出几丝缝隙,透过缝隙,能瞅见白云上方淡蓝色的天空;夕阳的余辉,从缝隙中斜洒下来,映射到东边白雪蔼蔼的山顶上,顿时出现“金顶”奇观。</p> <p class="ql-block"> 十一、第8天</p><p class="ql-block"> “小夫人的头发、脸,最好脏些。”老道士双眼半闭,似乎在自言自语。</p><p class="ql-block"> 小廷海的风寒,还没有完全痊愈,但也不能天天呆在关公祠里。当雪后灿烂的阳光铺满整个大地,洁白的雪面熠熠生辉,原本昏暗的关公祠里,墙旮旯都被雪面散射出的银色光线映照得亮堂堂时,太朝他们千恩万谢,辞别老道士和小道童,转身准备出门,太朝隐隐听到老道士的自言自语。</p><p class="ql-block"> 经过大殿,杏花抬头仰望关公塑像,突然发现关公红红的脸上泛着亮光,铜铃似的眼睛里隐隐透出和蔼的笑意,右手握着的倒拖在地的青龙偃月刀,分明是镇魔驱邪的神器。</p><p class="ql-block"> 杏花的小脚,套着高高的两齿木屐,站都难以站稳,更何况还要背着包裹,在踟滑的雪地上行进,她右手拄着一根细木棍,一步一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胆颤心惊;太朝脚上套着的木屐,均匀地敲击着湿滑的路面,他一只手紧抓着前面坐着廷江的箩筐绳索,一只手拄着搭拄,一步一个脚印在前面带队;太义开始特别兴奋:去年连续5个月干旱,几乎没有下过一滴雨,更不要讲下雪!初四晚上这场大雪,给大地盖上厚厚一层棉被,“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今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大大、弟弟他们夏收后,再也不用饿肚子!前两天因为廷海生病,大家心里焦急,没有心情欣赏这美丽的雪景,今天,走在涢河边的官道上,太义心情特别美丽,恨不得堆一个红鼻子的雪人,再跟哥哥嫂子打一场雪仗。走了一会儿,太义感到穿着木屐像走高跷似的,脚稍微抬低些,屐齿被积雪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才收回心思,专心致志在雪地里行走。</p><p class="ql-block"> 走着走着,太朝猛然觉得老道士的自言自语,是话中有话:对呀,杏花骨骼清奇,面容姣好,平时又爱干净,头发总是拾掇得油光水滑,虽然是布衣,穿在她身上依然那么得体,正是这个原因,太朝平时对杏花特别粘。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长途跋涉中,万一遇到心怀不轨的人,或遭遇强盗,或偶遇到官兵,岂不是容易招来是非!“穷人三件宝,丑妻、薄地、破棉袄。”难怪出门时,老道士自言自语地说“小夫人的头发、脸,最好脏些。”老道长他不是自言自语,他是善意地提醒我呀。</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太朝恨不得马上在杏花、太义、两个儿子和自己的脸上涂上锅底灰。</p><p class="ql-block"> 坐在雪地上休息时,太朝将他的想法告诉了太义和杏花,他们也恍然大悟,都赞同太朝的意见,心里更加感激老道长。因为老道长的暗示,他们一路上免了不少麻烦,甚至包括侥幸地脱离虎口,此是后话,暂时按下不表。</p><p class="ql-block"> 今天走了4个多时辰,勉强走了二十里路,有了在云梦寄宿关公祠的经历,他们在陈家湾找到一座破庙,住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十二、第9天</p><p class="ql-block"> 陈家湾的破庙,是座土地庙,神龛两边圆柱上写着一副楹联:“头上有青天,作事须循天理;眼前皆赤地,存心不刮地皮。”庙里没有人值守,太朝他们绕到神龛背后,发现神龛与后墙之间正好有一道窄窄的过道,过道里布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其中一张网特别大,一只硕大的蜘蛛稳稳地呆在中间,静静地等待昆虫自投罗网。</p><p class="ql-block"> 太朝兄弟俩去山边拾柴禾、找稻草和饮用水,杏花留在庙里,将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打扫一遍,清除了过道里的蜘蛛网。有了前几天在关公祠里借住的经历,杏花知道,被供奉的神都是好人,她潜意识里对面目狰狞的菩萨产生了好感,也就不再感到恐惧。</p><p class="ql-block"> 水烧开后,杏花用铜壶上的壶底灰涂抹脸部,将头发弄得乱蓬蓬的,将廷河、廷海的小脸蛋也涂得脏兮兮的;太朝、太义也在脸上涂上壶底灰。涂完壶底灰,他们看着彼此,忍不住笑起来,笑过后,又觉得心里满是酸楚。</p><p class="ql-block"> 晚上,他们早早地躺在过道地面上铺着稻草的“床”上,蜷缩着酸胀的双腿;几只老鼠在土墙上不停地奔跑打闹,弄得大家迟迟睡不着。夜深人静,实在太困了,大家才不知不觉进入梦香。</p><p class="ql-block"> 初九早上,太朝一睁眼就发现异常:一只箩筐被人翻动过!杏花、太义围过来一看,脸都变了色:箩筐里没有吃过的那袋30斤炒面,不见了踪影!</p><p class="ql-block"> 太朝、太义在庙里四处寻找,没有找到;他们又出门在破庙四周寻找,还是没有。天啦,那袋干粮真的丢失?!</p><p class="ql-block"> 到江南去近2000里路,太朝他们仅仅走了150里,干粮竟然丢失一半!太朝连连自责:“唉,都怪我,都怪我,昨晚睡得太沉!”太义情不自禁地骂起来:“偷我口粮的人,不得好死!”听太义这样骂,太朝忙说:“太义,大正月里,不能这样咒人家。偷粮的人兴许也是个好人,恐怕是饿极了,才来借走我们粮食的。我们三人都年轻,肯定有办法克服困难的。”</p><p class="ql-block"> 话虽这么说,可当他们挑起重新整理过、轻多了的箩筐,再次上路时,心情万分沉重,今后的道路,肯定格外艰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第二章</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屠老爷子</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穿着蓝绸长衫,手捧一枝冒着青烟的檀香,向供台上的祖宗牌位,深深地弯腰祭拜;站在他身后的儿孙们,紧跟着他,虔诚地弯下腰,祭拜祖先。</p><p class="ql-block"> 屠家是力塔甲的大户人家,屠老爷是三塔保的保正,十九都的副都统。这一切荣耀,都源于屠家的先祖屠正公。</p><p class="ql-block"> 屠家祖居凤阳。那年淮河夜间决堤,瞬间,屠家田地、房屋被洪水吞没,只有先祖屠正公一人得幸脱逃。屠正公强忍悲痛,沿路乞讨,偶遇朱重八,两人结伴而行。行至力塔甲,屠正公见此地山清水秀,河水在两山之间的大地上划出一道“S”弯,恰似一方太极图,认为此地兴旺,便留下给汪家做长工,朱重八则继续往岳山司方向乞讨。</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后,屠正公听说朱重八成为农民起义军首领。起义军将领徐达率大军攻打宁国县城,久攻不下,大将常遇春攻城时,腿上还中了流矢。屠正公连夜赶到宁国,恰遇朱重八攻占广德县后,前来驰援。难兄难弟相见,自是感慨不已。屠正公自告奋勇,请朱重八暂缓几日攻城,第二天,他混进宁国县城,买通守城士兵,在起义军攻城时,打开南门,引领起义军进入城内,可怜守城将领朱文贵,先杀妻儿,然后自刎。</p><p class="ql-block"> 屠正公助朱重八拿下宁国后,匆匆回家,与家眷告别,加入起义军队伍。朱重八攻破宁国城前夜,其妻马氏在宁国城南钟山诞下一女(此女就是“宁国公主”)。城破后,起义军在宁国休整二日,待马氏稍稍恢复体力,立即抜营,屠正公也就此离开宁国,成为朱元璋手下一员大将。</p><p class="ql-block"> 朱重八在南京登基,建立大明王朝,屠正公任兵部的库部郎中,在力塔大兴土木,广造宅院。后受蓝玉案牵连,被推出午门外斩首。</p><p class="ql-block"> 屠正公行刑时,家人买通刽子手,使用快刀。刽子手挥起寒光闪闪的大刀,猛地砍去,屠正公的头颅“砰”地滚落到地上,突然一条野狗冲上来,将刚砍下的头颅衔走,可怜家人只收到一具无首尸身。</p><p class="ql-block"> 家人将屠正公尸体运回力塔,依据他生前模样,用黄金铸成一颗头颅,安装在尸体脖子上,葬于黄泥塘山谷之中。为防盗墓贼,下葬当天,十三具棺材同时出殡。</p><p class="ql-block"> 晚年,明太祖忆起当年与屠正公一同乞讨,以及赚开宁国城门之事,心生恻隐之心,颁下圣旨,为其平反昭雪,赐其家人金银财宝无数。自此,屠家成为宁国地方上的旺族。</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祭拜先祖时,爷爷给他讲过的先祖的故事,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不间断地放映。</p><p class="ql-block"> 祭拜完祖宗,他将檀香稳稳地插在香炉里,又请祖宗喝酒吃饭。所有祭祀程序完成后,他才坐在八仙桌的上首,与儿孙们一起吃年夜饭。</p><p class="ql-block"> 看着满桌的儿孙,他的心里隐隐泛起一阵忧郁。大年三十的,应该高兴才对,他尽量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件事,可不知不觉,那件事又顽强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十九都刘都统,骑着毛驴来到他家,说些县里、都里的新闻。刘都统悄悄告诉屠老爷,听说南方的长毛造反,见人就杀,从两广杀到湖南、江西,在鄱阳湖夺取官船后,攻取武汉。武汉久攻不下,他们又掉转船头,沿江直下,攻打南京。攻下南京后,叛匪将南京改为“天京”,长毛头子洪秀全,竟登基做起了皇帝,这成何体统!朝廷任命曾国藩为两江总督,钦差大臣,统辖苏、皖、赣、浙四省军务,率湘勇剿灭乱匪。战事即起,怕我们这些离南京不远的地方,从此不得安宁。</p><p class="ql-block"> 刘都统的消息,证实了之前的传言,屠老爷顿觉胆颤心惊:屠家先祖做过乞丐,并得汪家眷顾;屠家祖训要求屠家子孙与人为善,不仗势欺人,平日里善待佣人、长工、短工、乡邻,屠家在乡里没有做过恶事,与官府关系也很好。屠老爷不担心穷人加入长毛队伍,造他的反;也不担心官府,借官军之手敲诈他。他深深担心的,是离南京太近,万一战火烧到宁国,刀枪可不认得人,正如古话所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几次想跟儿孙们讨论兵匪的事,可欲言又止,还是让儿孙们安安心心过个年,正月初三以后再说吧。</p> <p class="ql-block"> 二、兵患</p><p class="ql-block"> 坏事往往比好事来得迅速。</p><p class="ql-block"> 大年三十晚上,屠老爷欲言又止,最终决定正月初三以后再告诉儿孙。</p><p class="ql-block"> 可还没到正月初四,长毛就夺取了宁国县城,一支队伍开到了三塔保。</p><p class="ql-block"> 长毛自称为穷人打天下,鼓励穷人加入他们的队伍。有人指认屠老爷为保正,长毛军官却没有为难屠老爷,他们希望屠老爷识大体、顾大局,为起义军提供后勤保障。</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几十年人生阅历,历练的比猴还精:南京天朝政府近在咫尺,得罪不得--大明王朝,就是农民起义军在南京建立的政权。屠老爷号召保内居民,户户捐粮捐银,自家又拿出200两纹银,捐给义军。</p><p class="ql-block"> 晚上,屠老爷召集几房主事的到家里密议:兵荒马乱的,要做好长期应对兵患的准备,各家要将妇女儿童送到没有兵患的外省,或大山深处的亲戚家;浮财要赶快收集,尽量找隐蔽处埋藏起来;粮食秘密转移到庙沟白龙寺的地道里。</p><p class="ql-block"> 夜晚,屠老爷亲自将家里的金银财宝,装进几个陶罐里,用粘土封牢罐口,埋藏在城隍岭对面的山脚下,并做好暗记;让家人将粮草偷偷运至白龙寺的地道里。</p><p class="ql-block"> 一日,又传来消息,曾国藩的湘军,重新夺回了宁国县城,一路追杀叛匪长毛。果然,一队杀气腾腾的湘勇到了三塔保,要屠老爷带队,挨家挨户搜查藏匿的长毛兵,并抓捕加入长毛队伍的人的直系血亲。</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表面轻松,实则胆颤心惊:他为长毛筹过粮,捐过银,要是湘军追查起来,自己肯定脱不了干系。他更加殷勤地协助湘军的行动,召集三塔保近1500余人,到力塔开会。</p><p class="ql-block"> 湘勇将一人押到会场前面,靠墙站立,大家认出是薛家湾的薛富贵。一个军官杀气腾腾地说,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大人号令,“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对于通匪的人,格杀勿论,并命令行刑士兵,立即将通匪的薛富贵执行死刑。</p><p class="ql-block"> 行刑士兵接到命令,挥起大刀,恶狠狠地向薛富贵脖子上砍去,可怜薛富贵脖颈处鲜血四溅,头却没有从项上落到地上;薛富贵本能地用手去护伤口,说时迟,那时快,执行兵的第二刀已经砍出,薛富贵带血的手掌撑在屠老爷子房后的砖墙上,在墙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掌印,头颅瞬间落地,眼睛还在骨碌碌乱转,身子靠在砖墙上,半天没有倒下。</p><p class="ql-block"> 会场上的乡亲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小孩子,在母亲怀中“哇”地大哭,母亲慌忙用手紧紧捂住孩子的口鼻,差点将孩子闷死;屠老爷吓得战战兢兢,裤档里一热--小便屙到了裤裆里;一个头发蓬松的神经病,拍着双手窜出人群,口中含混不清地喊着“好玩,好玩”,有人慌忙上前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进人群中。</p><p class="ql-block"> 自此之后,一个月或两个月,就会传来宁国城被长毛军攻破,以及宁国城又被湘军夺回的消息。三塔保的青、壮年男子,不断被长毛,或湘勇,抓去当兵,家家户户被当兵的搜刮得一文不名。</p><p class="ql-block"> 三、火烧白龙寺</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跟双川保的梅保正商量,派人到虹龙甸、东山渡、玉皇亭,在进入双川、三塔的路口的山上蹲守,发现当兵的进入路口,不论是长毛还是湘军,立即派人回来报信,以鸣锣为号,锣一响,无论保民们在干什么,都要立即停下来,迅速上山躲藏,等兵匪走后,大家再从山上下来,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p><p class="ql-block"> 他俩又挨家挨户通知保民们,在山上隐蔽处,搭建草棚,在草棚里储备一点干粮,放上棉被,以备长时间藏身。</p><p class="ql-block"> 一天上午,铜锣急促地敲起来,人们纷纷住山上跑,屠老爷一大家子近百人,拼命跑向庙沟--他们一家人要躲进白龙寺下的地道里。</p><p class="ql-block"> 这次是湘军,他们盘踞在空无一人的村子里,迟迟没有离去。</p><p class="ql-block"> 天黑以后,躲在照壁墙山上的一个小孩子突然哭起来,清脆的童声传得很远。湘勇听到哭声,马上上山搜查,很快抓住了这家人。湘勇让这家人说出大家的藏身之地,还有粮食藏在哪里,不然,就将小孩摔死。一个当兵的抓住小孩双腿,将小孩举起,摆出往下摔的架式,小孩在他手上拼命哭泣。小孩母亲吓昏了,连说“我说,我说”,向湘军报告了白龙寺地道里,藏有许多粮食。</p><p class="ql-block"> 湘勇押着这家人,让他们在前带路,去庙沟的白龙寺。到了白龙寺,为防地道里的人逃跑,湘勇用火把,四处放火,将白龙寺点燃。大火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一会儿火光冲天,将大半个天空映得通红--可惜这座建于唐朝初年的千年古寺,不到三个时辰,已化为灰烬。</p><p class="ql-block"> 燃烧的热气、烟雾进入地道,特别呛人,平时身体状况差的人,忍不住大声咳嗽。湘勇循着地下传出来的咳嗽声,很快找到了地道口。他们在稻草里加上辣椒粉,点燃稻草,用扇子将燃烧产生的烟往地道里扇。炙热的浓烟里夹杂着刺激的辛辣味,地道里的人实在吃不消,只好向外喊道:“兵爷爷们,不要烧了,我们出来。”</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满脸烟灰的人,刚爬出地道口,洞口的湘勇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再让你们躲,再让你们躲!”屠老爷第二个出来,还没出地道口,他就向湘军大声喊话:“我是保正,也是十九都的副都统,我们以为你们是长毛,所以躲了起来;如果晓得你们是官兵,我早就应该率保民们去迎接你们!”</p><p class="ql-block"> 湘勇命令屠家青壮年,将粮食从地道里搬出来,充做军粮。大家都明白,近万斤粮食被湘军掠走,接下来的日子,屠家老小很快就会饿肚子;但如果不将粮食交给湘军,则屠家马上就会面临灭顶之灾。</p><p class="ql-block"> 湘军头子又命令屠老爷,交出花名册,让他们按图索骥,征用青壮年男子,补充他们的兵力。屠老爷只有一一照办,他们屠家也有十几人被强迫当兵。</p><p class="ql-block"> 四、长毛</p><p class="ql-block"> 又矮无瘦又黑,长长的黑发在头上披散,拖在背后和双肩上,暴突出来的大眼睛,充满杀气,破旧的衣服脏兮兮的,这就是让人谈虎色变的长毛。</p><p class="ql-block"> 满族人习惯将额头上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把后脑勺上的头发蓄起来,扎成一根长辫子。他们入关后,强迫汉人跟他们一样,引起了汉族百姓的强烈不满。</p><p class="ql-block"> 广西的苗族人,特别是生苗,几千年的汉族文化也没能改变他们,他们自古以来不剃头,习惯于披头散发。</p><p class="ql-block"> 太平天国起义发端于广西的拜上帝会,起义军将士都是苗族人。朝庭为了将农民起义妖魔化,根据起义军官兵蓄长头发的特点,故意称其为“长毛”。</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跟长毛的交道打多了,对长毛有了自己的认知:长毛并不是官府宣扬的“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们“均贫富”的思想,跟屠家祖训的与人为善、不仗势欺人有相通之处。</p><p class="ql-block"> 如果拿长毛跟湘军对比,屠老爷内心更倾向于长毛,他觉得湘军狠毒、贪婪、鱼肉百姓;相反,长毛将田地分给穷人,尽可能的帮助穷人,应该算得上好人。</p><p class="ql-block"> 只能这样想想,千万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说出来,未来的形势到底怎么样,现在还真不好说--屠老爷暗暗告诫自己。</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三月还有场桃花雪”,一点不假。这不,早晨低矮、昏暗的天空,下起小雨,一会儿,大片大片的雪花,夹杂着细小的水珠,像一大群遮天蔽日的白色蝴蝶,密密麻麻地飞向大地;开着粉色花儿的桃枝、梨枝、杏枝,细密裸露的枝条上,一会就堆积了一层冰花,晶莹剔透;不到半个时辰,路旁还未完全变青的草坪上,就覆盖上一层洁白的雪;路中间的土路上,薄薄的积雪还是透明的,黑色的路面透过雪层,清晰可见,一脚踩上去,雪层就变成了水,从脚底微微向四周溅射,抬起脚,路面就会出现一个若有若无的鞋印。</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近几个月,总是在担惊受怕中渡过,这样轻松愉悦的心情,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p><p class="ql-block"> 自从上次湘军火烧白龙寺,屠氏家族贮藏在地道里的近万斤粮食被他们抢走,屠家近百口人就经常饿肚子,幸亏刘都统、梅保正接济,才没有族人饿死。</p><p class="ql-block"> 昨天长毛军来到三塔保,他们派人在山上找到保正屠老爷,带去见他们的长官。屠老爷一路上双腿发软,心想:坏了,这下老命没了。</p><p class="ql-block"> 长毛的头领让屠老爷坐在他对面,屠老爷哪里敢落坐,勉强将半个屁股坐上板凳,右腿用暗力撑在地上--万一有情况,可以马上站起来。</p><p class="ql-block"> 头领向屠老爷了解保民的情况,问有没有粮食吃,春耕生产怎么安排的,特别询问了湘军火烧白龙寺、抢走粮食的经过,屠老爷一一据实回答。头领说,他们将军下令,这个月是春耕,要死守宁国,阻止湘军进入宁国滋扰百姓,让宁国老百姓安安心心忙完春耕春种。头领还说,他们准备了一些粮食和种子,让保民们第二天上午领取,请屠老爷帮忙维持秩序,协助发放。</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踏着薄雪,向发放点走去,这一路他心情舒畅:长毛军,真是仁义之师呀!</p><p class="ql-block"> 五、人瘟</p><p class="ql-block"> 湘军与长毛在宁国县的拉锯战,已经6年多,被抓壮丁、因牵连被杀、误杀、饥饿和疾病造成死亡、外逃避乱,导致人丁大量减少,屠老爷仔细盘算过,三塔保的人丁,由战前的1500余人,现在勉强只剩不到1000人。</p><p class="ql-block"> 长时间没有消灭太平军,湘军做事越来越狠毒,他们在宁国县实行“三光”政策:粮食钱财抢光,不在村庄里的房子拆光,“通匪”的人杀光。在百姓眼里,湘军还不如强盗,他们真的是杀人如麻的恶魔。</p><p class="ql-block"> 长毛军也发生了变化:屠老爷听说天京城里发生了内讧,长毛军之间互相残杀,军队纪律松懈,加之缺钱少粮,在宁国的部分长毛军官兵,对当地老百姓烧杀抢掠,穷人们已不再认为他们是穷人的军队。</p><p class="ql-block"> 一个更坏的消息,让屠老爷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听说,建平县、宣城县、广德县、长兴县,许多人得了怪病,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病,也就无药可治。得病的人头痛欲裂,全身发紫,几天后必死无疑。</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连连叹气:天要灭人了,连年打仗不说,还要发人瘟。</p><p class="ql-block"> 听说孙家埠开始有人得病,几天后水东有人得病,杜迁市、河沥溪也有人得病……唉,瘟神离三塔保越来越近,屠老爷急得在祖宗牌位前反复祷告,祈求祖先保佑屠家子孙平平安安;又到城隍岭的城隍庙里,拜求城隍老爷,保佑三塔百姓免受瘟疫之苦。</p><p class="ql-block"> 这天,有人报告屠老爷,小儿子的长子,7岁的俊义今天突发高烧,时冷时热,寒颤不已。屠老爷心知不妙,连忙过去查看,只见俊义脸上烧得通红,手摸上去发烫,整个人战栗不已,喉咙肿痛得哭不出声。屠老爷强压悲伤,让人赶快去请蔡郎中。有人提醒他,蔡郎中前年已被湘军强征为随军郎中,现三塔保已没有一个能看病的郎中。</p><p class="ql-block"> 俊义的父母亲,不停地用湿毛巾敷俊义额头,可于事无补,俊义依然高烧不止。</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俊义的肚子上竟然长出一个包,脚趾发青,屠老爷知道俊义染上了瘟疫,已无可救药。他暗自落泪,真怕俊义的病传染给族人--如果瘟疫在村子里传播,可能全族的人、整个三塔保的人,都会无一幸免。</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早上卯时,俊义家里传出凄厉的哭声,瘦小的俊义蜷成一团,没有了呼吸。下午,人们用席子,裹着俊义的尸体,在对门的山上,挖了一个深坑,将俊义放进去,撒上石灰,掩埋起来。</p> <p class="ql-block"> 六、沉寂</p><p class="ql-block"> 俊义感染上的瘟疫,就是鼠疫。</p><p class="ql-block"> 跳蚤叮咬患有鼠疫的老鼠后,再叮咬人类,就会将鼠疫传染给人。鼠疫病毒进入人体,潜伏一周后,就会爆发,两、三天左右,患者就可能死亡。</p><p class="ql-block"> 鼠疫通过食物和呼吸出的吐沫传播,是历史上导致高死亡率的大流行病,14世纪时被称为“黑死病”,在欧洲造成近5000万人死亡。</p><p class="ql-block"> 宁国府、广德路等地连年的战争,造成民不聊生、饿殍遍地,为瘟疫的产生、流行打开了大门。</p><p class="ql-block"> 俊义被掩埋后,村里又有几人得病,发起高烧,几天就断了气。埋葬他们时,恐惧在所有人的心头弥漫。</p><p class="ql-block"> 得病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已来不及埋葬死者,尸体腐败的恶臭味,充斥着每个角落。</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也终于倒下了。</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屠老爷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刚闭上眼,就看到小俊义哭泣着喊“爷爷”;一会儿又仿佛回到自己的童年,爷爷奶奶对他百般呵护,父母将他视为掌上明珠;突然,无头的先祖屠正公飘到他的床前,责备他不孝顺,没有将屠氏的血脉发扬光大……屠老爷精神恍惚,一颗浊黄的老泪抑制不住从眼角滚出。</p><p class="ql-block"> 他疲惫不堪,四肢酸软。昨晚下半夜,屠老爷睡得很沉,猛然被噩梦惊醒,身上大汗淋漓。他用四肢将压在身上的被褥稍稍撑起,外面的空气迅即进入被褥中,身上一阵凉爽,可沾满汗水的内衣,马上像冰块一样贴在肌肤上,他浑身寒颤。伸直四肢,被褥重新压在他身上,一会儿汗水又从肢体中渗出,热得屠老爷吐不过气来;他只好再次用四肢撑起被子,让冷空气进入被窝里……如此折腾,直到东方微微发白时,他才沉沉睡去。</p><p class="ql-block"> 这一觉睡得似乎很长,当屠老爷被尿胀醒时,天已大亮。他双颊发烫,喉咙疼的不能吞咽,头痛欲裂,好不容易靠双腿划动让屁股移到床头,上半身顺着床板立起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感觉有一口痰堵在喉咙中,出不出来气。他屏住呼吸,猛地一声咳嗽,肺似乎胀裂了,气流冲开喉咙中的那口痰,从口腔中喷射而出,他没有吐出一点痰来,却感到裤裆一热,尿液不自觉地撒出几滴,而喉咙马上又被那口痰堵住,火烧火辣地疼。</p><p class="ql-block"> 他再次屏住呼吸,猛地咳嗽,那口痰再次被气流冲开,他仍然没有将痰吐出;他让气流从喉咙壁中刮擦,然后“啪”地一声吐到地上,一小口浓痰落到地面,痰里面夹杂着粉红的血丝。</p><p class="ql-block"> 胸口像有团火在烧,喉咙里似乎有个飞蛾在爬动,痒得难受,他忍不住连续咳喘起来,越咳越急,越咳声音越大,越咳越止不住咳喘;剧烈的咳喘,使他的思维中断,大脑里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终于抑制住咳嗽,他撑着床沿,双脚挪到地上,伸进布鞋里,艰难地站起来,弓着腰、扶着墙,慢慢往门口移动。</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没有人能来帮他--村里没有几个人了,现在还不知道,这几个人是不是也跟眼前的他一样,病入膏肓。他喘着粗气,喉咙里呼呼作响,头重脚轻,向房门口移动,拼尽元气,才迈过门坎,穿过厢房,终于来到了厕所。他踮起脚,坐到旱厕上的木柜子上,长吁一口气,人累的几乎虚脱。</p><p class="ql-block"> 上完厕所,他又顺着墙壁,挪到房间,再次躺到床上,钻进被窝里。他想捋一捋思路,可咳嗽、咽喉肿痛、目眦裂痛、全身酸痛,折磨的他没有思考的机会,他只盼死神早一点降临。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身上发烧时,连用四肢撑起被子的力气也没有;身上作麻冷时,身体的颤抖仍然带动整个床抖动。</p><p class="ql-block"> 当明媚的阳光再次透过高高的窗户,洒到地面上,床上缩成一团的屠老爷,悉悉索索地滚下床,他仍有一丝意识,那就是决不能将大便屙在床上!可他实在站不起来,只好极不斯文地将屎尿屙在房间的地上。屙好后,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床,穿进被褥里,一动不动地躺着,鼻腔里,只有游丝般的呼气声;床上蚊帐的门自动合上,再也没有一丁点动静。</p><p class="ql-block"> 屠老爷的六魂七魄,慢慢地从躯壳里升起,穿过蚊帐,飞向极乐世界。</p><p class="ql-block"> 在屠老爷接受死神的邀请时,村里仅剩的几个人,也正在与死神对话,没用多长时间,他们全部接受了死神的邀请,跟着死神飞升到没有贫穷、没有饥饿、没有痛苦的永恒的世界里。</p><p class="ql-block"> 三塔、双川两个保,几乎没有活着的人了,只有那个头发蓬着的神经病女人,不知了去向。</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蛆虫从这里撤走,蜘蛛成为这里的主宰,门头、屋檐、天花板……到处都是蜘蛛结的大网。在半空盘旋的着老鹰,“哇”的一声鸣叫,更加衬托出这里死一般的寂静。</p><p class="ql-block"> 其实,此时,不仅仅是三塔、双川,整个宁国府、广德直隶州,除了龙门、南阳等处在千山万壑中的深山里还躲藏着活着的人外,几百里之内,都是死一般的沉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第三章</b></p><p class="ql-block"> 一、毁麦苗</p><p class="ql-block"> 谁愿意背景离乡,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到陌生的地方去生活!</p><p class="ql-block"> 一定年纪的老俩口,即使是到城里的子女家,也不习惯,时间呆的稍长一点,便会这里疼那里痒,成天闷闷不乐,弄不好还会生病;当他们回到生活了几十年的农村,成天忙忙碌碌的,病也会迅即痊愈。</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末的三峡移民,有些被安置到广东、浙江等发达地区,可总有一部分移民,从发达的移民安置点,跑回相对落后的库区,住在离被江水淹没的老房子不远的山上,生活再累再苦,他们心甘情愿。</p><p class="ql-block"> 应山县东乡三会的罗家湾,处在大别山的怀抱中。</p><p class="ql-block"> 大别山脚下的坡地,生长着一丛丛的茶树,茶园里间杂着一垄垄的菜地;半山腰,板粟树、漆树、栎树、油桐树、乌桕树,漫山遍野;靠近山顶,马尾松、杉树常年郁郁葱葱。野兔、野猪、野羊、松鼠,众多的野生动物,在林木间生存繁衍;布谷、斑鸠、野鸡,数不清的鸟儿,在树丛中自由自在地飞行;淙淙的溪水,从云雾缭绕的山峰上的草甸中,或石缝中钻出,不断汇集沿途的涓流,欢快地向下奔流,一会儿跳进小小的石潭,一会儿碰撞坚硬的岩石,一会儿绕过突出的山脚,一会儿路过人们的房屋,在田陌间,柔美地穿行。罗家湾的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与世无争。</p><p class="ql-block"> 同治4年,因连年的战争,加上瘟疫肆虐,江南大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曾国藩上书朝廷,要求实行“召垦升科”,得到允许,朝庭诏令从人烟稠密的湖北、湖南、河南等省移民到江南地区,允许移民“插标划田、立界为山、据室为家”。</p><p class="ql-block"> 东乡的王乡长接到县衙的通知,最少安排25户200个以上人丁,移民江南。</p><p class="ql-block"> 告示贴出,没有人主动报名。眼看快过年了,王乡长只好向知县汇报,采取由乡长、会长、族长共同商议,指定某一家庭移民江南。</p><p class="ql-block"> 三会罗家湾的罗太平,接到族长通知,过完年,全家移民江南,族长让他们用半个月时间做准备。</p><p class="ql-block"> 太平接到通知,顿时傻了眼:自己家虽然清贫,但由于大别山的无私馈赠,只要勤劳,日子还是过得马马虎虎。现在族长亲自传达朝庭命令,怎么办?太平对族长说,容他回家商量商量再定。</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正在山上菜地里的太平,看见自家的田里,有人影在晃动。是谁主动帮他扯去田中的杂草?太平撵到田边,顿时傻了眼:族长站在田塍上,几个人正在田里,拔起麦苗,丢进垄沟。太平几乎要发疯:庄稼就是他的命根子,竟然有人敢糟踏他辛辛苦苦耕种的庄稼!他冲进田里,准备揍拔麦苗的人,孰料族长一声令下,几个人迅速围上来,对着太平一阵拳打脚踢。看着倒在田里的太平,族长发话:“正月初一,你们全家要是不下江南,就将你家房顶掀掉,将你抓起来关进县衙的大牢里,将你的孙子丢进池塘淹死。”</p><p class="ql-block"> 二、准备出发</p><p class="ql-block"> 鼻青脸肿的罗太平,踉踉跄跄跑回家,妻子见了,忙问怎么了,太平强压住满腔怒火,简单地向妻子述说了事情经过。妻子连说:“不能得罪族长--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我们依了族长,搬到江南去,不然,万一他们真按说的做,将你抓进大牢,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他们心狠手辣,你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两个字;正月初一,他们要真将屋顶扒了,这一大家子人住哪?他们瞅我们不注意,将哪一个孙子丢进堰塘里,那我们还活得成?江南没有人,到江南去,只要勤劳,也许比现在受人欺负好。”妻子拿来烧酒,倒在手心里,搓一搓,小小翼翼地为太平按摩。</p><p class="ql-block"> 晚上,太平将4个儿子、2个未出阁的女儿、3个儿媳妇召集在一起,商量下江南的事:“族长根据朝庭诏令,叫我们家下江南,正月初一就要出发,还有半个月时间,我们要做好充分准备,老老小小17个人,小2000里路,可不是开玩笑的。”“族长凭什么让我们家下江南?”三儿子常青义愤填膺。见哥哥常青这么说,最小的儿子常虹接过话题:“我们去找族长说理,要下江南,叫他们家去,不要欺负我们家!”长子常有说:“你们不知道,为这事,大大今天挨了一顿打,族长后面是全族的人,我们家惹不起。我想,让我们家下江南,肯定不是族长一个人定的,会长、乡长,说不定,连县太爷都点了头的。”“什么,大大挨了他们打?我们到族长家,跟他拼了!”常青捋起袖子,猛地站起来,要往外冲。二儿子常富拉住常青的胳膊,“不要冲动,看大大怎么安排。”</p><p class="ql-block"> “常有说的有道理,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还是商量怎样做准备吧。”太平用赞同的眼光看着常有,然后扫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妈跟三个媳妇、二个姑娘准备炒面、鞋子、种子,以及衣服、被褥等;常有、常富负责将家里的茶叶、羊皮、油漆、剩余的粮食,凡是带不走的,都挑到集市上去卖,能卖多少是多少--实在卖不掉的,送给亲戚朋友;常青、常虹上山打猎,打下的猎物也拿去卖,多挣些钱带在身上,路上好开支。”</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全家人根据分工,各忙各的。太平背上草刀,先到田里、地里跟庄稼打召呼,再到山上跟茶树、漆树告别:“茶树,对不起呀!我们年年将你长出来的枝条剪掉,我晓得你们很痛,可只有剪掉你们的枝条,你们才能长出又多又嫩的叶子;漆树,我们要到江南去了,你身上的血液--白色的生漆,我只好让别人来收取了;青冈栎,真对不起,每年我都要把你砍下来,放在炭窑里烧成木炭,用你烧成的栎炭烧火烤,特别暖和;小松鼠呀,真要感谢你!当我在林子里打猎、割漆,一个人感到孤独时,看见你在树上爬来跳去,仿佛是在给我做伴,我便一点都不孤单了;小溪流哇,真要感谢你!当我口渴时,就用双手捧你喝,你总是给我们带来甘甜爽口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跟田里、山上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打完召呼,太平又挨家挨户与村里的乡亲们告别,就是族长家,他也捐弃前嫌,登门去与族长告别。族长很感动,请太平理解他的难处,希望太平在江南安营扎寨后,常回罗家湾叙叙。</p><p class="ql-block"> 太平又花半天时间,上山祭拜祖坟,砍去父母以及祖先坟上的荒草,为祖坟添上一畚箕黄土;再到附近的亲戚家,与亲戚一一告别。</p><p class="ql-block"> 正月初一上午,他们一家17人,挑着5担箩筐,依依不舍地走出家门,向汉口方向出发。</p> <p class="ql-block"> 三、道兰</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太平一大家子17个人,吃饭、住宿都是大问题,一天真的走不了多少路,勉勉强强25里,8天也就走了200里,初八晚上在大许村的许家祠堂歇脚。</p><p class="ql-block"> 太平也想过,将家人分成4个小组,各走各的,这样也许速度会快些--人太多,目标太大,哪里找得到能容纳这么多人吃饭、住宿的地方;如果四、五个人一组,吃饭、住宿就容易解决些。</p><p class="ql-block"> 分成几个小组,一家人不在一起,太平又怕儿女们没有社会经验,万一遇到困难,不能解决,那就坏了;再说,一家人分成几组,如果走散,就很难找到彼此。</p><p class="ql-block"> 太平将想法透露给大家,常有说,是应该分成几组,全家人一起走,难找地方住宿不说,速度也越来越慢。他建议分成3组,每组5-6个人,这样行动方便些:常有一家5口,加上常虹,共6人,挑2担箩筐,为第一组;常富一家4口,加上大妹妹,共5人,挑一担箩筐,为第二组;太平老俩口,加上常青一家3口,再加上小女儿,共6人,挑2担箩筐,为第三组。</p><p class="ql-block"> 大家都同意这样分组。太平要求,每个组都不能隔的太远,最好彼此能看得见。常有不同意,他说,只要确定到汉口城外相聚,就可以了,路上怎么走,各个小组根据具体情况决定。</p><p class="ql-block"> 初九早上,太平看着常有、常富他们出发后,才挑起担子出发。</p><p class="ql-block"> 常有感到速度是快了不少,虽然官道上泥泞不堪,他们一天还是比前几天多走了四、五里路,晚上住在李家刺林的一座寺庙里,初十早上继续出发。</p><p class="ql-block"> 浩渺的龙口湖,掩映在皑皑白雪的怀抱中,如一块硕大的翡翠;湛蓝的湖水,泛起微微涟漪,银色的阳光便在湖面跳跃;湿润的雪,散射着太阳的光芒,常有觉得天地间格外明丽;从湖面吹来的西风,冷飕飕的,常有的脸、脖子有些发皴,头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 常有最小的孩子,不足1岁的女儿道兰,坐在箩筐里,不停地哭泣。常有以为是自己走快了,箩筐晃动得厉害,小道兰坐在箩筐里难受,便对着道兰说:“道兰不哭不哭,大大走慢些。”</p><p class="ql-block"> 常有放慢脚步,伸出双手扶着绳索,控制箩筐摆动,可道兰越哭越厉害。实在没有办法,常有放下担子,让妻子孝莲抱着道兰走。</p><p class="ql-block"> 各位读者,你们想象一下,一个婴儿,坐在不停晃动的箩筐里,箩筐那么小,里面还放着许多杂物,长时间坐在里面,这种滋味好受吗?更何况,露在箩筐外面的头、颈,不停被凛冽的西风吹着(即使没有刮风,箩筐晃动、前进,也会产生风),而手、脚因为坐着,一动不动,整天冰凉彻骨。</p><p class="ql-block"> 道兰这样坐在箩筐里,已经10天。今天,还不到1岁的道兰,终于病了,她头疼的厉害,浑身难受。她不能将自己的病痛说给大大妈妈听,只能用大声的哭泣,提醒亲人们,她病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怀抱,温暖了道兰,她感觉好多了,哭声逐渐变小、变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