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丽到丁丽:一刀平五千

夕又

何红丽觉得自己该走了,她想,对家人最好的保护就是离开他们。<br>她独自去了牡丹江市,八十年代中期,正好赶上允许私人开店,她用积蓄开了一家日用品小店,不久,遇到一个老实憨厚的男人,并很快与之结婚。在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男人下岗了,那个原本有一搭无一搭开着的小店,一下子成了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br>男人老实木讷,何红丽只好拿出精力去打理店铺。不久,一个长期给她供货的批发小老板看上了她,她不从,换了一家拿货。不久,她的店铺失火,损失惨重。<br>她和男人商量,店没法开了,摆摊卖菜。<br>可是,不知是否是真的她太有魔力,身边总是围着不怀好意的异性,连老实的男人都看出这一点来了,骂她,说她骨子里骚。<br>摆摊四年,她们换了三个地方,后来第二个孩子出生,她在家坐月子,男人独自卖菜。有天,男人下午去给一家饭店送菜后,迟迟未归,她焦急的等了一夜,央求邻居帮着找。后来,警察来了,男人被撞断了腿。车逃了,因为事发路段不怎么繁华,没人看见车牌号,甚至昏迷的男人也是天快亮了才被发现的。<br>男人的父母、姐姐一致认为车祸是人为的,因为何红丽勾搭上了别的男人,那些人想要她男人的命。<br>何红丽什么也不想说,不顾小儿还没满月,就跑到医院去,她只担心男人的安危。<br>因为失血过多,男人深度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医生说一条腿基本报废,另一条想要恢复需要几次大手术。<br>然而,手术需要钱,何红丽不知道钱从哪里来。<br>婆婆要男人与何红丽离婚,男人说等好了再说,婆婆不高兴的走了,大姑姐来了两次,也不再露面。 何红丽是1997年到的青岛,在牡丹江实在是待不下去了。<br>男人去送菜的那家饭店老板为男人支付了大部分医药费,条件是让何红丽随叫随到,不用太久,只要三年时间。<br>何红丽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襁褓中的婴儿和病床上的丈夫都要吃饭,她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就算干,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意外。<br>这种事没法瞒着丈夫,她以为丈夫会提出离婚,可是,没有,那个男人就算出了院也不肯离。何红丽也不知这是好是坏,只想着三年快点过去,就能回归正常的生活。<br>饭店老板还算不错,很大方,让人给男人做了个用单腿和双手控制的小车,继续卖菜,但不允许何红丽去。他把何红丽打扮的很漂亮,给她买很多衣服和化妆品,不许她干活,还经常给她零花钱。但他也有一个特殊的爱好,就是每次都会亲手把何红丽下体的毛剃干净,他说那是他的领地,不允许其他人碰。但何红丽觉得,每次被剃掉的,是她作为人最后的尊严。<br>何红丽说,从那以后,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只要活着。<br>三年很快,可是饭店老板却反悔了,要求三年再加三年,并以何红丽的儿子做要挟。<br>等第二个三年结束,何红丽的大儿子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饭店老板却丝毫不想放人。日益长大的儿子,似乎知道了什么,开始对何红丽问许多问题,并把同学们骂他的话讲给何红丽听。<br><br>何红丽说,她是逃走的,只给饭店老板留了一封信。因为父亲的原籍是山东,她就跟人辗转到了青岛。<br>在青岛先当装卸工,因身单力薄,干了没多久,去当仓库管理。跟着饭店老板的时候,她曾自学过高中课程,因为没人教,学的七零八落,想去参加自考,也没有机会。当仓库管理包吃住,活很轻松,让她又有了学习的机会。兢兢业业的干了一年多,想着学点文化,换个好点的工作,却因为没有暂住证被举报了。<br>她被辞了出来,连最后一个月工资都没拿到,流落街头,被一个男人捡回了家。<br> 这男人是个“鸡头”,穿的却像个雅士:一身牛仔,白色休闲鞋,金边眼镜,头发一丝不乱,说话声音低沉而温柔。<br>她说:“我在落难的时候遇见这样一个人,毫不犹豫就跟他走了。我心里没有一丝的怀疑,我觉得他像一个来救我的骑士。”<br>这位“骑士”把她带回一个居民小区的顶楼,那里有两套被打通的房子,一共六间卧室,加一间客厅被隔出来的大房间,里面住了五个年轻的女孩子,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超过25岁。“骑士”先让何红丽进入朝南的一间休息,告诉她那是他的房间,然后让旁边房间的女孩搬到客厅隔出的那间去,再告诉何红丽,以后她住自己隔壁。<br>第一周,何红丽并没有睡在自己的房间,而是一直陪着“骑士”。<br><br>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和每天睡到中午、到晚上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骑士”一点一点给她讲了她们的工作。<br>他们一般只接待熟人,只有“考核”过关的客人,才会被带回那里。在不远处的“红灯区”,他们有一间很小的店面,没客人的姐妹,晚上可以去那里“狩猎”,但只能在那家店里做生意。熟悉之后,“骑士”亲自看过,“考核”过关才被允许带回住处。<br>“骑士”也不经常住在那里,他还有别的生意。他朋友多、门路广,对于突击检查什么的,都能提前知道,所以她们很安全。收益是双方“五五分”,女孩子们自己做饭吃,每月最低工作20天,其他时间自由。<br>这就是20多年前冬至后一周的晚上,何红丽跟我讲的故事。 冬至那天的水饺,本来吃的挺热闹,三个女人边包边聊。表嫂讲他们刚出来时的艰辛,讲最早摆摊被人排挤、驱赶的经历,何红丽就说“这不是苦尽甘来了嘛,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苦恼工作没着落,何红丽就说“放心吧,这时代饿不死人,除非你放弃自己。”只是,吃到最后,一直笑嘻嘻的何红丽却掉起了眼泪。<br>我本来有点好奇,虽然她很漂亮,但毕竟顺产过两个男孩,年纪也不轻了,是怎么和那些年轻女孩竞争的,这时候却也不敢问了。<br>她最终控制住了自己,后来 还是笑着离开的。<br>一周之后,她才再一次出现,跟表嫂说,那天的水饺是她今生吃过最好吃的一次。我感觉到她想要说些什么,就先抛出了自己的疑问。<br>她果然没有生气,而是大笑着说:“你太年轻了,又没结婚,你哪里知道。”过一会儿又说,“我根本不用和那些女孩争啊,我去了一个月就生意比她们好了,我有很多方法让那些男人只愿意为我花钱。但是,我懒得用心,我其实稍微应付一下,就比那些女孩强了。”<br>那之后,何红丽去表哥店里次数更多了,有时候还带她的“小姐妹”去买东西,后来连煤气罐也让表哥帮忙去弄,给佣金。<br>有时候,她遇到我闲着看书,就说“我以前也喜欢学习,现在觉得学习这样的事,离我好远。我就想多赚点钱,让我的两个儿子多读书。等老到没人要的时候,我就回去,看他们娶媳妇、生娃。”<br>我说:“你儿子知道你的事吗?”<br>她摇摇头:“男人知道,孩子们,我告诉他们我在酒店上班。”<br>又过了几个月,我回济南上班,一年多后表哥的店铺附近棚户拆迁,他们也搬走了。<br>这些,都是上个千年的故事了。这些年,我去了不少地方,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何红丽的名字就慢慢地淹没在记忆里了。<br><br>那两辆对峙的车,都没有要先让开的意思,何红丽,啊不,她现在叫丁丽。丁丽对身边的男人说:“你去看着让他们让一下,要不大家都走不了。”<br>我注意看了一下那个男人,中等身材,微胖,头发花白,但没谢顶,皮肤黝黑粗糙,本来歪在一个简易躺椅里看人,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懒散。<br>我小声问:“这是?”<br>丁丽笑了一下:“这是我男人。”<br>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男人完好无损的双腿,丁丽又笑了:“我原先那个男人死了,我后来遇见他,就嫁给了他。”似乎是想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领证好多年了。”<br><br>何红丽跟着她的“骑士”做到2003年,国家政策越来越紧,她们换了几个地方,还是不行。何红丽觉得攒下的钱,差不多够儿子读书了,就表示想退出,那“骑士”同意了。她应聘到一家超市做售货员,不久,东北的男人生了病,她便回了牡丹江。<br>回去不久,男人没了,婆婆把她赶了出来。没办法,她想再次回青岛打工,在火车上遇见了现在的男人。<br>这男人和别人挥拳,伤了人,以为对方死了,吓得连夜跑到吉林去投奔亲戚。过了半年,知道那人没事,才放了心,又过了三年,知道派出所也不再找他,而且自己的哥哥做了村长,就想着回来。他老婆嫌他不管孤儿寡母跑了,赌气扔下女儿离了家,这次回家也是要离婚的,因为老婆已经有了下家。<br>何红丽和这个男人在火车上相遇,就直接跟着他在济南下车,青岛也不去了。男人家就是济南近郊的,离城近,哥哥又是村长,想来也没人再敢欺负她了。<br>重要的是,这个男人跟前妻离完婚,接着就要跟何红丽领证。<br>这倒让何红丽有些意外,这么些年,她遇到无数男人,除了上一个老实人,所有男人都想占有她,却没人想要娶她。<br>何红丽当然是愿意的。<br>结了婚才知道,这男人家族在村子里势力不小,除了哥哥是村长,还有其它堂兄弟在镇政府和区里工作。这下何红丽彻底放心了,不会再有其他男人想着占她便宜了。 我说:“为什么改名叫丁丽,有什么说法吗?”<br>她说:“领证前,我跟男人坦白自己结过婚还做过那个行业,怕他日后知道会怪我。没想到男人毫不在乎,但是要我改个名字,和过去一刀两断,而且跟了他就不能再有别的男人。于是我就改了名叫丁丽。”<br>至于为什么叫丁丽,她说,因为要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去掉原先那个自己,相当于“何”字少了一个“人”;然后前夫也死了,虽然她们的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但他也是自己儿子的父亲,也曾是为了他能吃好饭,自己才走出了那一步。所以他死了,相当于又少一个“口”。于是“何”就变成了“丁”,“红”字也不想要了,因为会让她想到“红灯区”,所以直接叫“丁丽”。<br>我听了大笑,叹服她改名的思路,然后恭喜她终于找到幸福。<br>她说,嫁给这个男人,刚开始并不是喜欢他,只是觉得跟着他可能会安全一点。可是,婚后,这男人就直接把家里财政大权给了她。家里原有个三层小楼,有二十多个单间出租,她每天打扫一下卫生,吃喝不愁。这几年拆迁换成了几套楼房,现在光收租都不用打扫卫生了,闲着没事,就弄了个摊位卖床品。<br>此外,不仅这男人对她好,男人的女儿也喜欢她,因为亲妈走了就没回来,女儿婚礼上也是她作为女方母亲出现的。<br>丁丽说:“我前婆婆早没了,两个儿子也结了婚,现在又多了个女儿,多好。女儿和我很亲,连生孩子也是我去照拂,她觉得婆婆生分,不如我亲近。”<br>又说:“我哥哥出狱后结了婚,前几年工作不顺,就也来了济南,现在每年回去弄点东北特产来卖,日子也还过得去。我的小儿子硕士毕业,定居南京,大儿子和姐姐还在东北。现在男人每年陪我回去两次看他们,儿子和孙子们有空也会来济南看我。你看我现在多好啊。”<br>然后,她问我表哥表嫂的情况,我告诉她,表嫂没了快十年了。<br>她听了先是楞了下,接着唏嘘了好一阵,最后叹息着说:“为什么好人不长命,你表嫂太善良了。像我这样不值钱的烂命,反而活得长久。”我截住她的话头,告诉她不该这么想,她再次叹一口气说:“那时候在青岛,知道我职业的人,没几个看的起我,你表嫂是例外。认识三年多,她从没露出过一点看不起人的神色,还私下劝我保重身体。我用过的东西她也从不嫌脏,还让我用她家的碗筷吃东西。我心里一直记得她,也记着你。” 她男人很快疏导了交通,集市恢复了秩序,有人来买东西,我让她去招呼生意,那男人却摇手“不用,不用,你们坐着说话就好。”<br>我看看那个男人,再看看丁丽。从外貌来说,那男人确实有点配不上丁丽,但是看丁丽的状态,就知道她生活的很好。<br>20多年前,丁丽作为何红丽跟着她的“骑士”的时候,她觉得那段日子算是安稳的,但那时候她很瘦,脸虽好看,眼睛里却总难掩落寞。而现在她已经60岁了,反倒看起来气色相当好。<br>首先,她胖了一些,却不过分,身材也没走形,皮肤依旧白皙光滑。她画着浓妆,却并不俗艳,头发染了栗色,发根有几点花白,脸上浮着笑靥,仍然是眉聚春山,目含秋水。<br>男人要给顾客捆扎一条棉被,丁丽拿起一枚钥匙型小刀,帮他割断细绳。<br>我拿过那个小刀看了一下,圆形方孔的刀柄,刀身上写着几个模糊的字,是一枚仿金错刀模型。丁丽说:“我喜欢这个玩具。我希望的生活就是要有钱,还要有刀。我的前半生,就是为了有钱吃饭,而忘了给自己买一把刀了。”<br>我笑说:“你的刀只能拆快递和割断绳索,防不了身。但是,现在这个男人的温柔一刀,足以平掉你前半生的伤痛。这种刀,仿的是莽新时期的一种钱币,就叫‘一刀平五千’。”<br>丁丽愣了一下,似乎在细细体会我的话,然后笑起来,说:“那我更喜欢这个小刀了,我要把它栓到钥匙上,随时带在身边。”<br>从何红丽到丁丽,她的美貌和风情曾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屈辱,最终也给她带来了后半世的安稳,就像风过群山,能带来冰霜和寒夜,也能吹醒大地,带来百花盛开。<br>一刀有时候也能平五千!<div><br></div><div><font color="#b06fbb">原创不易,转载请联系原作者!</font></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