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富贵与贫穷的对话（议贾母与刘姥姥的一番聊天）

羽木

曹雪芹在《红楼梦》前80回中用4个章回（第39-42回）的篇幅描述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占前80回的5%。可想而知，一个乡下佬在《红楼梦》占有何得重要的地位！ 贾母是京城四大家族的代表，也是社会富贵阶层的代表。刘姥姥是京城最底层农民的代表，也是社会贫穷阶层的代表。贾母与刘姥姥的一番聊天，表征当时社会富贵与贫穷的一次对话，其意义极其深刻与深远。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后，（第6回）尝到了“甜头”，于是二进大观园。（第39回） 一是还还礼，二是“吃小亏占大便宜”。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未见到老祖宗贾母。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受到贾母的“接见”与款待，并进行一次有益而有趣的聊天。刘姥姥的所作所为与精彩“表演”深受贾府上上下下的众人的欢迎与叫好。刘姥姥为上至贾母，下至丫环带来了高兴与快感，为规矩、古板的富贵家庭讲述了朴实、纯洁的贫穷家庭的生活艰难与乐趣。 当凤姐向贾母汇报刘姥姥来了，贾母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第39回）同龄人聊天往往有共同的话题。刘姥姥与贾母等人的聊天是全方位的，包含衣食住行乐等。 [聊]平儿带刘姥姥去贾母房，“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环在那里捶腿。”刘姥姥心想必是贾母，便说:“请老寿星安。”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75岁了。”贾母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刘姥姥笑道:“我生来是受苦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人。”（第39回）刘姥姥首先说出了我们是贫穷人，你贾母是富贞人。贫穷人是受苦人，富贵人是享福人。穷富的差异刘姥姥归结于命运。 贾母继续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第39回）贾母自嘲为老废物，可享受着天伦之乐，与宝玉、黛玉等说笑一堂。 贾母又说:“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刘姥姥笑道:“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第39回）刘姥姥再次导出富贵人与贫穷人的差别，富贵人天天吃惯了山珍海味，吃腻了，想尝尝野生有机的新鲜菜瓜之类。而贫穷人顿顿吃倭瓜野菜，很想吃鱼肉，吃不起，只能在过年时才能吃到。 [讲]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是一位久经世故、沦桑阅历宽厚的老村妇。她擅长讲故事，真所谓＂高手在民间＂。她把所见所闻的事编成故事，像说书先生那样说给贾母等人听，贾母听得越发有“趣味”，宝玉等觉得“比说书先生说的还好听。” [行]贾母陪刘姥姥逛逛大观园，“领刘姥姥见识见识”。“一个园子走了多半个”， 从潇湘馆开始，经过紫菱洲、秋爽斋、藕香榭、蘅芜院、蓼凤轩、拢翠庵，最后到怡红院。刘姥姥还到过贾母房、王夫人房、凤姐房等。 到了潇湘馆，“两边翠竹夹路，苍苔布滿”，刘姥姥只顾说话，不慎“咕咚一跤跌倒”。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可扭了腰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 刘姥姥自己爬了起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第40回）农民刘姥姥一天跌倒几次是家常便饭，身体健朗得很。 刘姥姥来到“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个大庙呢。”便跪下磕头。众人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自以为是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第41回）刘姥姥或许在乡下见过忠贞牌坊，误认为玉皇宝殿。又一次引起众人取笑。 [衣]李纨的丫环碧月捧了一些装有折技菊花的翡翠盘，贾母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并对刘姥姥说:“过来带花儿。”凤姐拉着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刘姥姥。众人看了大笑，刘姥姥道:“成了老妖精了。”刘姥姥又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今儿老风流才好。”（第40回）刘姥姥知道要逗贾母笑，只有风趣、幽默才能博得众人高兴。 贾母、刘姥姥来到潇湘馆，贾母看到窗上的绿糊窗纱旧了，命换上有颜色糊窗纱。凤姐说:“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几匹银红蝉翼纱，……我竟没有见过。”贾母笑道:“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这纱不是蝉翼纱，而是软烟纱，有四种颜色。”命凤姐把银红色的软烟纱换上。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送刘亲家两匹。”（第40回）富贵人家就那么任性，那么奢侈，又软又轻颜色鲜艳的软烟纱明明可作衣裳、帳子，却作糊窗用，富贵与贫穷再次对阵。 [食]湘云作东，宝钗出钱，在藕香树举办螃蟹宴，邀请贾母等参加。（第38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在凤姐房等侯。闲聊时，王夫人陪家周瑞家道:“我见了那螃蟹，一斤两三个。三大篓，想是七八十斤呢。”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夠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第39回）贾府一顿螃蟹宴的费用就是刘姥姥庄家人全家一年的开支，富贵人家的奢侈是贫穷人家无法想象的。贫穷人家吃的是粗菜淡饭，富贵人家吃的是山珍海味，偶尔还要吃吃时鲜，如螃蟹、野味等。 贾母在藕香榭·缀绵阁设宴，喝酒中，贾母对凤姐道：“你把茄鲞（读音：xiǎng）搛些喂他（刘姥姥）。”凤姐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刘姥姥又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象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凤姐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第41回）贫穷人家那里吃得起如此昂贵的茄鲞，只能吃吃素炒茄子！同为茄子，富贵人家的吃法与贫穷人家的烧法简直天壤之别。 贾母、刘姥姥来到拢翠庵喝茶。拢翠庵主人妙玉拿出祖传的官窑茶杯，贾母爱喝的老君眉，还捧出“特制的茶水”，连黛玉都误认为雨水。这是5年前梅花上的雪，放入瓮中，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瓮。（第41回）你瞧！富贵人家喝茶多么讲究，不要说刘姥姥，这水连黛玉也尝不出来。妙玉是个洁癖，刘姥姥喝过的茶杯不要了，经宝玉、黛玉的劝说，才算送给刘姥姥。 [住]刘姥姥在荣国府住了两三夜。贾母、刘姥姥游到黛玉房，刘姥姥见到屋内“窗上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滿滿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40回）刘姥姥出言此话，或许刘姥姥在乡下财主家也见过上等的书房，但小巫见大巫了。 刘姥姥喝高了，误入怡红院，并在宝玉床大睡一场。醒来，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道:“这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第41回）曹雪芹写作的手法如此高明，刘姥姥把小姐黛玉的绣房误认为哥儿的书房，又把二爷宝玉的卧室误认为小姐的绣房，对比加反差，这是乡巴佬刘姥姥的见解。 [乐]刘姥姥与贾母聊天后，深知自己的角色，尤其在秋爽斋·晓翠堂筵席上，贾母身边的大丫头鸳鸯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一席话。刘姥姥更明白要让贾母等众人乐一乐。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对刘姥姥说:“请”。刘姥姥站了起来，高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第40回）刘姥姥自己却“鼓着腮不语”，引得上上下下哄堂大笑、前俯后仰，连得一向古板守旧的王夫人都笑的说不出话来。只有凤姐与鸳鸯不笑，因为她们是搞笑的策划者。 为了增添乐趣，捉弄刘姥姥，凤姐与鸳鸯特地挑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让她夹一碗鸽子蛋。刘姥姥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众人都笑了。刘姥姥又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攘一个。”众人又笑了。凤姐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刘姥姥那里夹的起来，好不容易撮起一个往嘴里吃，偏偏又滑下滚在地上。刘姥姥又道:“一两银子，也没有听见响声儿就没了。”凤姐只得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筷子。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说这银筷能检出菜有否毒。刘姥姥道:“这个菜里若有毒，俺们那菜都成了砒霜。那怕毒死也要吃尽了。”（第40回）由此可见，刘姥姥不愧为一个幽默的滑稽演员，自己还吃得又香又甜，把贾母等众人的乐趣充分调动起来。 贾母在藕香榭·缀绵阁再设筵席，喝酒与行酒令。按老规矩，令主自然是鸳鸯。刘姥姥知道又要捉弄她了，便道:“别这样捉弄人家，我家去了。”刘姥姥被丫头们拉上席，只叫:“饶了我吧！”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酒令从贾母起，到刘姥姥止。轮到刘姥姥处，鸳鸯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道:“是个庄家人罢。”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口山。”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第40回）众人再次大笑起来。刘姥姥靠智慧道出庄家人的本色，喊出与种田相关的东西。 凤姐继续捉弄刘姥姥。因刘姥姥的要求，收掉瓷酒杯，换上木酒杯。命丫头拿来“黄杨根整枢的十个大套杯”。刘姥姥见了又喜又惊，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凤姐道:“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刘姥姥道:“好姑奶奶，饶了我罢。”“阿弥陀佛！我还是小杯吃罢。”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不是一小杯。（第41回）刘姥姥只能两手捧着喝，果然后来喝醉了，才会醉睡怡红院。贫穷的刘姥姥为了配合凤姐、鸳鸯只得違心地喝下这么一大碗酒，毕竟已是75岁高龄了，连在旁的贾母、薛姨妈、王夫人都说:“慢慢喝”。 [施]刘姥姥“吃小亏占大便宜”。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带来二口袋东西，含“枣子倭瓜野菜”等。（第39回）刘姥姥离开荣国府时上上下下送给她“半坑东西”。◎装滿刘姥姥带来的二口袋，一口袋装两斗御田粳米；另一口袋装大观园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贾母送二个包袱，一个包袱含几件衣服，另一个包袱装面果子和几种药，还有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王夫人送100两银子，或作小本买卖，或置几亩地，别再求亲靠友的。◎凤姐送8两银子，青纱一匹，一个实地子月白纱，二个茧绸，二匹绸子，一盒点心。◎平儿送二件袄儿，二条裙子，四块包头，一包绒线。◎鸳鸯送了几件衣裳。◎宝玉送了成窑钟子。……（第42回）富贵人家贾府施舍给刘姥姥的东西，对于贾府来说是“小菜一碟”，对于刘姥姥来说是“救命稻草”，也验证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真理。 [邦]贾母两宴大观园，由于兴奋过度，有点劳乏，贾母与凤姐的大小姐都感冒犮热了。刘姥姥对凤姐道:“你的小姐儿，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凤姐向刘姥姥讨救大小姐为何常生病？刘姥姥分析，一则风吹，二则太干净，三则遇见什么神。刘姥姥又道:“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禁不得一些委曲。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少疼他就好了。”（第42回）刘姥姥带孩子的经验之谈至今仍完全适用。富贵人家的孩子在温室中养大，加上过度宝贵，为精养，抵抗力差了，易生病。贫穷人家的孩子属于粗养，没有时间与精力来照顾孩子，对环境有抵抗力，不易生病。 凤姐还请刘姥姥为自己的女儿取个名。凤姐道:“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你们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刘姥姥道:“不知他几时生？”凤姐道:“七月初七日。”刘姥姥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她巧哥儿，以毒攻毒，逢凶化吉，却从巧字上来。”（第42回）凤姐听了欢喜非凡。 刘姥姥为凤姐的大小姐取名为“巧姐”为后30回打下了伏笔。根据巧姐的判画、判词及《红楼梦》十二支曲和脂砚斋评批，曹雪芹后30回伕稿中有关巧姐、刘姥姥的情节大致如下：贾府被抄家后，巧姐被＂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卖到烟花巷。当时，凤姐遭厄于＂獄神庙＂之中，刘姥姥意外与凤姐相遇，才知贾府的变故。于是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查访巧姐的下落。最终刘姥姥在瓜州将只有8岁左右的巧姐救出火坑。在贾府已＂家亡人散＂、巧姐无可靠人可依托下，刘姥姥将巧姐收养在自己家中，后来让巧姐与板儿结为夫妻。从此，巧姐过着自食其力的农妇生活。巧姐也是金陵十二钗中唯一有好结局的女子。 在贾府一败涂地，子孙离散，唯剩下一片白茫茫大地之时，那个＂老老诚诚的，多大碗吃多大饭＂的刘姥姥家安然无恙。验证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常理。这个一度被大观园内众人取笑的刘姥姥从受恩的人犮展到恩人的过程，告诉我们一个人生的哲理：济困扶穷，受恩知报。贫穷人家的刘姥姥具备的善良、勤俭、本分才是立身之本。也正是这个贫穷、具农民本分的老村妇刘姥姥是贾府从兴旺走向衰败、从富贵走向贫穷全过程的目击者和见证人，并贯穿了《红楼梦》全书，再次显示曹雪芹创作这部国内外著名小说的伟大历史现实主义，也是至今平民百姓欢喜读《红楼梦》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