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单忠庆老师(王景智)

心存美好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记单忠庆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王景智</span></p><p class="ql-block"> 今年(2013年)是芦台一中百年华诞,在整理百年校史的过程中,我经常想到单忠庆老师,而每到这时我的心总是隐隐作痛,因为除了在教职工名录中能找到他的名字外,其余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的名字。尽管他教课很好,尽管他为人忠厚老实,但芦台一中校史不记载这些,只记载谁担任过什么领导职务,谁荣获过什么模范称号。(此处删去56字)因此,忠厚老实如单老师者,虽为芦台一中教育事业默默奉献了聪明才智,但在校史中阙如,这是理所当然的,再正常不过了。但作为单老师的学生,在整理百年校史秉笔属词的时候,内心则有所不甘。</p><p class="ql-block"> 我认识单老师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苗庄公社西瓦中学。记得是1972年初夏,我上初二年级,苗庄公社南窝中学撤销,归并到西瓦中学,当时正是上午课间,我和几位同学在校门口坐着聊天,就见一位年轻老师,身穿雪白的衬衫,骑在一辆锃亮的自行车上,单手扶把,另一手提着一个网篮,风驰电掣般朝校门驶来,而远处的芦丰公路上,又有一队学生朝学校迤逦而来,让我想到《三国演义》中的白袍将军赵子龙,正率队出征。这位年轻的老师,居然能在数尺宽的狭窄土路上骑车如飞,我不禁暗暗佩服他的骑车技术。这位老师在校门口刹住车,等在校门口的学校负责人程老师迎上去,喊他“单老师”,跟他热情握手。只见单老师1米72的个子,身材比程老师高大壮实,满脸络腮胡子,未言先笑,郎朗的笑,张开大嘴,无拘无束的那种。从他的笑声中,你可以感受到他的忠诚、老实、善良和光明正大。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住,甚至开始喜欢他。</p><p class="ql-block"> 不久,单老师任我们班的数学课和“工业基础知识”课。单老师知识渊博,教法娴熟得当;逻辑清晰,层次分明;语言干净利落,且机智幽默。他的教态最有特色,边走边讲,边讲边咳,他的咳是轻轻的而不是真的咳嗽,很像是说话中的间歇。最有意思的是他的板书,只见他拿起一根粉笔,对着学生一吹,就像孙大圣拔出毫毛吹口气一样,然后转过身书写,字又漂亮又流畅,字如其人,一看就知道他训练有素,学养深厚;而写到半路若在那个字上遇着磕碰,他举着的手就朝右一拧,再一拧,便立刻接着写下去。这两拧很神奇,就像变魔术,手一动,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整节课声情并茂,轻松而神奇。我很快就被单老师的讲课迷住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由于当时处于“十年文革”特殊环境,“读书无用论”在一些同学头脑中已深深扎根,课堂上有些同学故意捣乱,单老师一边讲课,还要一边维持课堂纪律,课堂效果并不理想。记得是一次讲课前,单老师先发表一通演讲,列举了违犯课堂纪律之种种,所用句式是“什么什么有之,什么什么有之……”听着就别有风味,然后申明了数条惩治办法,最后说:“今后,希望大家自觉遵守课堂纪律,积极维护班集体荣誉,自尊自爱,奋发图强。如果还有哪个同学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铤而走险,胆大妄为,我一定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同学们都笑了。从此,班上有哪个同学胆敢故意违犯课堂纪律,总会有同学说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当即引来一阵哄笑,而那个犯错的同学也就有所收敛。我感觉有必要帮助单老师维护一下课堂纪律,于是,我以班长兼团支部书记的身份,找王文森(我的铁哥们,校篮球队员,膂力过人,精通武术,连成年人都怕他三分)谈了我的想法,原来他也很欣赏单老师,我俩一拍即合。于是,我俩私下找到那几个在课堂上爱出洋相的同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示之以威,最终以我的威信和王文森的威力,稳住了班上的局势。单老师再上课,就没人敢捣乱了。这时,我的数学进步很快,多次受到单老师表扬。</p><p class="ql-block"> 到秋天,班主任李老师被调到芦台二中,班主任一职由单老师接任。年轻女老师就是多情,告别的时候把我叫到她的宿舍,边流泪边向我说了很多惜别的话,我一时把持不住,竟然也涕泗滂沱起来,因哭了大约五分钟,就把眼睛哭得微红。从李老师宿舍出来,正好遇到单老师,单老师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勉强一笑,一脸的不以为然,问道:“哦,还哭啦?”我立刻感觉羞愧,不像个男子汉。多年后,我回想单老师那种神态,不像是嘲笑我,倒像是嘲笑前班主任不该把我折腾得五迷三道。当然,这是后话。从此,作为班长兼团支部书记的我,跟单老师的接触多起来。在我们几个班干部的努力下,班工作开展得井井有条。我们尽量不让单老师操心。单老师对我的工作能力很欣赏,曾多次表示:“你是我的得意门生。”</p><p class="ql-block"> 一次周会上,单老师鼓励我们读书,当场吟诵《屈原列传》云:</p><p class="ql-block">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第一排右一为单老师</span></p><p class="ql-block"> 单老师的吟诵,疾徐有致,朗朗上口,抑扬顿挫,十分动听。后来,我还多次听他吟诵过这段古文。于是,我与王文森也经常背诵这段精彩古文。我工作以后体会到,单老师喜欢吟诵这段古文,是欣赏屈大夫浊世独立的高风亮节。</p><p class="ql-block"> 另一次班会上,单老师为激励我们在困难面前不低头,又背诵司马迁《报任安书》一段云:</p><p class="ql-block">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p><p class="ql-block"> 在一天中午,单老师看我们吃饽饽,又给我们背诵了《吕氏春秋·察今》。这让我知道,单老师对古文相当熟悉。单老师的榜样,给我下苦功夫钻研古文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动力。</p><p class="ql-block"> 1973年春天,西瓦中学大规模建校,需要师生完成的任务是垫地基。这项工程很艰巨,全靠师生用筐抬。单老师出生于城镇,没干过这种活儿,我们就主动照顾他,不让他抬筐,他要抬,我们就把扁担抢过来。由于我这个班干部带头,同学们干得生龙活虎,学校分给我们班的指标,我们总是提前完成。</p><p class="ql-block"> 单老师总是每周六下午回家,周一早晨返回。每到周六下午,单老师总是擦自行车,刮胡子,他把自行车擦得锃亮,把络腮胡子刮得净光,连皮都变成青色。有一天,王文森同学跟我说,他在芦台街头看到单老师了。我问,你看见单老师在干什么?王文森说,单老师手持蒲扇抱着一个小女孩,在街头乘凉呢。单老师还留他吃饭,他没吃。我的脑海立刻呈现一个画面,一个幸福温馨的画面。从那时起,我就憧憬着有一天也能看到单老师在芦台的生活情景。</p><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1974年暑假,我初三毕业,升入宁河中学读高中。再见单老师是1976年10月,我作为民办教师出现在他面前。这时,西瓦中学又调来一位单老师,年龄略小,人称“小单”,而我的恩师,被称为“大单”。但这只是别人那样叫他,我可没那样叫过。单老师见到我,自然很开心,一个劲儿朝我笑。我发现单老师有个特点,对人的好恶从不诉诸语言,也从不向人表达细腻的感情。这就是单老师老实厚道之处。从此,我跟单老师成了同事。因地震不久,防震房紧张,所有男教师都睡在一个大屋子里,我紧挨着单老师睡。我发现单老师睡眠很好,说睡觉一会儿就着。每天吃过午饭,仰躺在铺盖卷上,双手往袖子里一插,一会儿就睡熟了。</p><p class="ql-block"> 在西瓦中学,虽然程老师、单老师待我好,但在程老师之上,苗庄公社文教干事常驻西瓦中学,他对我却颇有成见,这源于我跟他同村因家族间存在尖锐矛盾所致,如果不是宁河中学语文老师极力推荐我,我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西瓦中学的。但到了西瓦中学我就遇到了难题。程老师让我教高二语文,我极力推辞,但推不掉。刚刚认识的通头女教师,递给我一张报纸,告诉我,第一课就讲《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悼词》。我问学生手里有这篇文章吗?她说没有。这书怎么教?我只好请教她。这位女教师三十五六岁,可谓经验丰富,但她是徐庶在曹营,不肯设一谋,只是恭维我,说我行。我提出一些具体问题,她则不置可否,一个劲儿咯咯笑。我只好硬着头皮备课。凭我对毛泽东事迹、毛泽东思想的把握,我想讲好这篇文章并不难。但苦恼的就是学生手里没有这篇文章,知识不好落到实处。当我走进教室时,却发现我的通头女老师坐在了教室最后,怎么第一节就听我的课?我的汗立刻就下来了。我捧着这张报纸,先把文章朗诵一遍,然后指导分段。然后逐段讲解。整个过程都是我在唱独角戏,自说自话。其效果可想而知。后来,我才反省到,这通头女教师一定是奉了那个文教干事的使命而来,是专门来挑我毛病的。人们说,最毒莫过妇人心,真是一点不假。</p><p class="ql-block"> 这节课后,程老师找到我,不让我教语文了,让我教“农业基础知识”,并负责几十亩稻田的管理,我只好接受。单老师见我心事重重,劝我看开点。</p><p class="ql-block"> 半年后,我在给高二讲“农业基础知识”时,无意中被小单老师听到了,他饶有兴趣的听了半节课,然后向程老师反映,说我的课讲得好,很生动。于是,程老师给我重新调整课程,让我教初一语文。因这时有了统编教材,我教得轻松愉快,得到同事和学生的好评。这时,单老师也开心了。</p><p class="ql-block"> 当时,余震经常发生。一天晚上,又发生余震,因震感强烈,大家起身摸黑往外跑,但单老师往外跑时,撞在柱子上,把胳膊划破,疼得直叫,我赶忙给他包扎上。又一天晚上,管灯突然灭了,单老师说是丘克坏了,让我换个丘克,黑暗中怎么也找不到安丘克的洞,我就用手摸,一不小心把手指插进洞里,把我电得够戗。单老师看到,心疼坏了,一个劲儿问我,电着没有。</p><p class="ql-block"> 1977年初冬,我正随单老师在院外转悠,忽然从广播里传来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单老师当即鼓励我参加高考,我没有勇气,单老师说:“去吧,你的数学很好。”可他老哪里知道,我的初中数学是很好,但高中数学却是一团糟。后来,我还是听从了单老师的劝告,参加了高考,离开了那个由公社文教干事控制的令我不开心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  1981年,我分配到芦台一中任历史教师。我听说单老师也离开了西瓦中学。可能是1985年,单老师也调入芦台一中。因单老师是芦台一中毕业生,刚到一中就受到重用。他一边教初中数学,一边在教务处负责一些教务工作,一项最棘手的工作——排课表就是由他负责的。单老师见我今非昔比,连年教高三历史,感觉脸上有光。一天,我在院里遇见他,跟他热情地打招呼,他走进我,悄悄地说:“你是我最得意的门生。”我诚恳的表示惭愧,没能给老师争光。一语成谶。不久,我真办了一件给单老师抹黑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当年高三毕业班补课,每两周补一次,每次两节。这个课表都是单老师在周五排出放在楼口公示。我发现几次,周五排好的历史,到周六我来上课时已经改成了地理课,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强忍了三次,到第四次,我找到教务主任,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主任很吃惊,但不给我作任何解释,摆明了爱咋的咋的的意思,我大怒,向他狂吼起来。单老师见状,赶紧把我拉出去,然后转身去向主任赔不是,说:“景智是我的学生,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见单老师给我收拾残局,我就悄悄离开了。事后,我向单老师道歉,单老师笑笑,说:“没事,没事。”</p><p class="ql-block"> 一年以后,发生了一件令单老师极不开心的事。记得这年年终,青年教师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宣读教学论文,某人宣读的论文叫《排课表》,把影响教学质量的因素全归罪在排课表上,并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矛头直接指向单老师,引得大家一阵阵哄堂大笑。单老师脸上挂不住了,很快辞去排课表的差事。数日后,我在院里遇见他,劝他别往心里去,他没有笑,只说:“没事,没事。”</p><p class="ql-block"> 再过两年,芦台一中初中部裁撤,单老师不再教课,过得更不开心。在我1995年告别讲台,到芦台一中农场劳动后,跟单老师的联系基本断绝了。</p><p class="ql-block"> 我自知,我这个人还算讲义气。但因为喜欢和热爱读书,把一切心思和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这就冷落了老师而显得人情淡薄。总感觉老师还都不老,报答他们有的是时间和机会。然而意外情况总会发生,到现在,已经有数位老师先后离世,清夜扪心,自责不已。有人说,世界上有两件事不能等,一是行善,一是行孝。真是一点不假。而在我来说,最当行孝报答的当属单老师。</p><p class="ql-block"> 当我听到单老师失踪的消息时,很着急。但因农场雇佣了大批民工需要我管理,我实在走不开而没有回芦台寻找。转念一想,单老师虽不善表达内心感情,但还算达观,不会发生意外事情。但数日之后,我接到张瑞芝电话,说单老师自杀了,遗体在蓟运河里被发现。我安排好工作后,立刻骑自行车回芦台。但到家之后,张瑞芝告诉我,经家属同意,遗体已经火化了。我捶胸顿足,不禁大叫:“怎么这样匆忙,怎么这样匆忙啊!”</p><p class="ql-block">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一遍一遍地诵读单老师长吟在口的那段古文:</p><p class="ql-block">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p><p class="ql-block"> 单老师啊,你浮尸蓟运河,别人或许说你决绝,说你不近人情。但夏虫不足以语冰。世俗之人不懂你,惟弟子懂你!你最终选择了去追随你一生仰慕的屈大夫,“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你死得潇洒,死得清清白白,死得光明磊落!弟子佩服你的勇气!愿此一瓣心香,祝恩师在另一个世界诸事遂心!</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本文源自 王景智《六十自述》)</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