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岱《表胜庵》（3）

何太贵

读张岱《表胜庵》（3）

九里山，在绍兴城南，香炉峰应与九里山为一脉，故此变言以代指炉峰之石室。伏惟，下对上的敬词，多用于奏疏或信函，谓念及、想到；表希望，愿望。精蓝，佛寺，僧舍。精，精舍；蓝，阿兰若。“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金师之初地。”在此恭敬地禀告：九里山僧寺，实际上是大师您当初待过的地方。——以唤起旧日的情感。

“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因为您偶然听到柯亭的悠扬笛声，而滞留于人间；使得石屋禅寺空有烟霞景致却长久无人欣赏，大师您本也该超脱凡尘。“柯亭之竹笛”，蔡邕避难于会稽柯亭，仰见椽竹，知有奇音，取之作笛。东晋桓伊善吹笛，能弹筝，为江左第一；得蔡邕“柯亭笛”，苦心钻研，尽得其妙，名闻天下。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舟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见《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此言一金师之住柯桥融光寺，只是偶兴之念，暂且安身而已。

“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足成对偶，仍为劝慰一金返回。孤天，孤飞于天。孤天之鹤，陶潜《搜神后记》卷一载：“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

“况兹胜域，宜兆异人。”炉峰况为胜地，本应安置卓异之人。譬如天空中的孤鹤，尚且春念旧枝；想象那漫天出山的云彩，也总会飘回原来的山中。如此胜地，正预示您这样的大师来临。

您来之后，是何情形？“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正好了结曾住此山的夙缘，又能在表胜庵树立开坛说法的新风范。“护门容虎，洗钵归龙。”以虎守门，以钵豢龙。这里有两个典故。护门容虎，疑为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东林寺，“影不出山，迹不入俗”；送客或散步，从不越过寺门前虎溪，如过虎溪，则寺后山林中老虎就会吼叫起来。洗钵归龙，疑为僧涉公典故。《晋书•僧涉传》载：“僧涉者，西域人也，不知何姓。少为沙门，苻坚时入长安，虚静服气，不食五谷，日能行五百里，言未然之事，验若指掌。能以秘祝下神龙，每旱，坚常使之咒龙请雨。俄而龙下钵中，天辄大雨，坚及群臣亲就钵观之。”这是修行得道之中的趣事。

上与佛法有关，下言真实的禅修生活。“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早春时节的香茗，仍是您当年清冽泉水的风味；岁末之际的梅香，仍是您当年茅庐旁边的梅花疏影。寒泉，九里山溪水名，有庵，亦以寒泉名，址在表胜庵下溪边。《易•井》又云：“井洌寒泉，食。” 左思《招隐诗》之二云：“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香来破腊，杜甫《江梅》诗云：“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梅尧臣《腊笋》诗又：“破腊初挑箘，夸新欲比琼。”依然茅屋梅花，典出元末大画家诸暨人王冕，晚年自燕都归越，携妻子隐于九里山，绕屋种梅花千树，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

“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一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此地法华天依寺的半月泉中，月还不甚明晰，正等待着您指月说破它的实相；这里灵石也只有您才能对话，正期待着您像生公一样讲经说法使万物点头。会稽城南三十里法华天依寺，据宋姚宽《西溪丛语》言，有半月泉隐岩下，虽月圆满，望池中只见其半，最为佳处。南北朝时，温子升作《韩陵山寺碑》，庾信读其文而拓写其本，南朝人问庾信对北方的文士感觉如何？庾信回答说：“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自余驴鸣犬吠，聒耳而已。”陶庵此句扣炉峰顶上多有巨石。生公，东晋高僧竺道生。《莲社高贤传》曰：“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皆点头。”

“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借此山的神性，与灵石一起隐居此处。“倘净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倘若您想像慧远大师结白莲社那样倡导净土法门，那对我的邀请一定不会皱眉；我就是有谢灵运那样高攀您的想法，也难以开口向您请求。说得委婉，谦和诚实，不由不心动。远公之社，指白莲社。慧远大师在东林寺中开东西两池，遍种白莲，故所创之社称“白莲社”，后净土宗亦称“莲宗”。康乐，即谢灵运，东晋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故称谢康乐，与慧远大师为忘年交。曾欲拜慧远为师而被拒。“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希望能看到您的大驾立刻还山，看到您的行船调转湖上，敬仰期望您大发慈悲，体恤众人，同意我的请求。”

一金和尚在收到张岱手书的邀请他重返表胜庵担任住持的启文后，深感张汝霖的诚挚恳切，因此重返此地。

本文虽名为《表胜庵》，但写到庵的很少，主体是这封启，融文笔、知识、修养于一体，引经据典、行文对仗，文采飞扬，感情饱满。陶庵后又把它收入《琅嬛文集》，一为文采确实斐然，是对青年时期的一个纪念。祖父张汝霖卒于天启五年（1625），时年陶庵二十九岁，本文当作于此前，录之，亦是对祖父的一个怀念。

附

《表胜庵》（张岱）

炉峰石屋，为一金和尚结茅守山之地，后住锡柯桥融光寺。大父造表胜庵成，迎和尚还山住持，命余作启。启曰：

“伏以丛林表胜，惭给孤之大地布金；天瓦安禅，冀宝掌自五天飞锡。重来石塔，戒长老特为东坡；悬契松枝，万回师却逢西向。去无作相，住亦随缘。

伏惟九里山之精蓝，实是一金师之初地。偶听柯亭之竹笛，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况兹胜域，宜兆异人。

了住山之夙因，立开堂之新范。护门容虎，洗钵归龙。茗得先春，仍是寒泉风味；香来破腊，依然茅屋梅花。半月岩似与人猜，请大师试为标指；一片石正堪对语，听生公说到点头。敬藉山灵，愿同石隐。倘净念结远公之社，定不攒眉；若居心如康乐之流，自难开口。立返山中之驾，看回湖上之船。仰望慈悲，俯从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