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嘴,我的笫二故乡

大别耕夫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张嘴水库坐一条机动船泛波而上,到库区下船,过油铺湾,你就会遇见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街。小街虽小,却令人难忘。说是街,其实也就一袋烟的功夫能走个来回;说不是街,它偏又合作社,供销社,收购部,食品,粮站,理发铺等等构成街的物什一应俱全。 </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就这尺把长儿的小弄堂儿,偏就让我至今魂牵梦萦,任凭它粘在记忆上纠缠了我半生呢?或许是雨后街面上那青石板焕发出的光亮吸引了我;或许是那狭窄街道两旁的用木板一块块排上去的店门迷惑了我;或许是合作社玻璃柜台里的那把蓝色的小刀还在诱惑着我;更或许是常在某些个傍晚时分,父亲带着我到街尾那间简陋的理发铺理发的时光留恋着我……</p> <p class="ql-block">  这就是十九世纪80年代的栗树嘴街。栗树嘴,大别山鄂皖交界处的一个小村落,一条源自西界岭的大河把它一分为二,两岸村民逐水而居,彼此都亲切地称对面的人家为“河那边的”。因两边的山逼得很近的缘故,当时来这里工作的人都抱怨地称栗树嘴为“一线天”。可就在这一线天下 ,在这终流不息的大河两岸,散落着令我念念终不能忘的童年点滴。它就像河面那一朵朵翻滚跳跃的浪花,又像这粼粼闪烁的波光,即使闭上眼,都能感受到它还在我的心头荡漾。父亲沿西河教书一生,最后一站就是这西河上游的栗树嘴中学。我就在这儿跟着父亲渡过了我的童年。于是,栗树嘴,这我打小就烂熟于心的地方,它囊括了我童年的记忆,是我人生的第二故乡。</p> <p class="ql-block">  父亲虽是外来这里的教书匠,却与河两边的百姓人家关系融洽。及至后来,我在这里就有了“尕奶”“舅爷”、“姨娘”这一类级别的亲戚,本家自不必说。父亲一个外乡人,能把交情世故练就如此,实在令我钦佩。 </p><p class="ql-block">  父亲原本性情中人,喜饮酒结友赋诗。村寮中又偏有好事者从之。于是,他们就常常为偶得一句妙诗、过个普通的旧历节俗或父亲下课后无事过河那边遛个弯等等之类“无厘头”的理由,而常常举杯对饮成几人。两个“河那边的人”都很敬重父亲,河这边的娶个媳妇,河那边的嫁个姑娘,都有来学校烦请父亲去家里写帖子、对对子的。那时代的栗树嘴仍保留着许多老礼数,这些老礼节于栗树嘴,犹如瓜皮帽配辫子,马褂配长衫,给这古老的小山村平添许多韵致,格外地搭。 </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就得以总跟着父亲进出在这河两边的湾户人家,也因此结交了许多最为珍惜的玩伴。他们的家人对我一律的好,记忆中总是一脸慈祥的笑意,一边捧着好吃的零食,一边不停地嘱咐不准欺负贵客,要领着好好玩。现在回忆起来,我都觉得那时的自己俨然已比得起鲁镇上的迅哥儿了,阔绰着呢。大河里摸个鱼抓个虾什么的,他们都宠让着我,而我偏又是山上出生的旱鸭子,对这水边一切充满了新鲜和好奇:为什么找来一种神奇的野草,在水坑边使劲搓揉,就有鱼虾乖乖地漂出,蚌壳竟埋藏在沙滩里头,水蛇和黄鳝我永远分不清……夏天光着屁股在水里比憋气,冬天吊着鼻涕在塘面上溜冰;更不必说在深秋时节的麦地边,大伙儿找来了木梓树枝生个火,我就可以吃到喷香的红薯了。回望身边的麦苗油绿油绿的,掉落其间的木梓却雪白雪白的,像王母丢下来的珍珠。 </p><p class="ql-block"> 我至今仍常巴望时间倒流,好倘祥到那快乐的时光里,做回“迅哥儿”。</p> <p class="ql-block">  栗树嘴中学是我这故乡的家。校舍的前身原是当地一家乐姓地主的宅子,我大半个童年就是在这片宅子里度过的。一进几重偌大的一个清式风格的院子里,布局着十来多个天井,大门一道被我小屁股磨光滑的石头门槛。及至后来在《祝福》中读到祥林嫂向庙里捐门槛这段时,脑海中总就条件反射地出现这道门槛来。条件反射的不止这门槛,还有一线天下大河两岸奔走的山峦,亦是我理解“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的假想物。可惜这大河的水尚不够深,行不了鲁镇上八叔那样的大穿罢了,若不然,我保不定也会跟伙伴们一起划船上张堡楼(栗树嘴河边的一处湾落)看上一出《社戏》那样的好戏了。我总爱把书中这些打动我的美好往栗树嘴身上揽,就像认定《凤凰琴》写的就是栗树嘴小学一样。 </p><p class="ql-block"> 子不嫌母丑,犬不怨家贫。对于故乡,人总是自私的。 </p> <p class="ql-block">  宅子的正中央就是厅堂。这宅子里各处院落拐七竖八出来后最终都聚集到这里,像极了“贾府”。厅堂正面的阁楼戏台上留下的唱革命样板戏的道具木枪,是我童年最为骄傲的玩具。大抵是因此总耽误背诵唐诗三百首,或是没有在房间好好看《解放军画报》等等之类缘故,这些木枪后来都被父亲收缴了。 </p><p class="ql-block"> 厅堂背面有间长房子,房子北墙上竟有一个狭长的暗室。一天,五六岁光景的我在里面玩耍,碰巧有校工里面撒石灰并燃起一捆稻草(或许是消毒),直至我被呛哭得鼻涕眼水抹满脸,这才被发现捞了出来。灰头垢面的我,在前来围观的师生面前咳得两头躬一头,成了一个小老儿似的。于是,一个有着童年深深烙印绰号诞生了——“老敏”(我乳名叫“敏”)。至今我眼前仍常清晰地浮现出那笑得和我一样两头躬一头的送我绰号老师的“狰狞”面目来。绰号“老敏”从此成为了栗树嘴中学的地标优品,被师生们就这样一茬茬叫响了,直到我后来离开。它就像挂在这老宅子上的一个物件一样,和老宅子一起成为了我对童年的念想。</p> <p class="ql-block">  这里还吸附着许多许多童年的记忆:不必说那些学生们围着小木桶分饭,用尼龙网兜装红薯蒸着吃的情景;父亲深夜改完作业,抱我起夜时居然发现一条跟我睡在一起的蛇;也不必说西头垂柳戏碧波的池塘,屋后泉水甘洌的古井,父亲带我住过的校舍;单就是操场东头的那个废旧的园子,就盛满了童年的欢笑,这里夏天飞着许多蜻蜓。那种普通的,褐色或红色的,喜欢停歇在枝头转眼睛舞须脚的,我们叫它“地蜻蜓”。地蜻蜓好捉,一会儿功夫就能抓就几只;“天蜻蜓”黄红色,一片一片在空中飞,很少下来停,够不着,我们就举着破蜘蛛网跑着跳着网。其实这两种我们都不稀得抓,我们最想要的就是食指那么长的墨蓝色或黑色的“蜻蜓王”了。蜻蜓王一旦被逮着,就在它尾巴上系一根长线,举在头顶放风筝样满园子跑,一大群人跟着,喊着,就这样傻乐着跑了好久,这才不知道是谁发现抓来的蜻蜓王早不见了,只剩小半截尾巴还栓在线上,于是大伙儿你一推、我一推的一哄而散…… </p><p class="ql-block"> 园中长满着和“百草园”一样的野草,有着一样的泥墙。所幸的是我没有爬墙,也就不用担心会看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了。但园门口处那棵数百年的红桂花,就注定仍要让我依偎在它脚下,饱含着泪花,去抚摸儿时攀爬的痕迹,寻找不小心折断的枝丫…… 往事它有根啦,躲在记忆的土壤里萌芽,偷偷长成参天大树,立在恋旧的心头摇啊摇。 </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样的一处地方:难忘的小街,淳朴的人们,记忆犹新的家。我上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随着父亲退休却离开了它。父亲后来还是经常回去过,可等到我再次踏入这曾经的家时,老宅子早已被拆除,父亲也离开我们很久了,曾经谙熟的一切,随童年一起,都远我而去。当初一别,想不到再见已逾四十载。我华发已生,是不折不扣的“老敏”了。 </p><p class="ql-block"> 所幸母亲还健在。我就是因陪了母亲,带了孩子,在出游回来的途中,毫无准备的,很冒失地回到这别了四十余载的家。 </p><p class="ql-block"> 三岁的小儿子睡得正鼾,大儿子终归还没到怀旧的年纪,赖在车上玩手机。索性也好,耳边少去许多嘈杂。就我和母亲,都很少说话,轻轻地走,静静地看,像是怕打扰到谁一样,又仿佛是怕踩碎了这满地的记忆。但是我却分明感受到了母亲和我一样复杂的心绪,这里遍处都是熟悉的过往,仿佛随手一拈,就装满了口袋。 </p><p class="ql-block">  被拆除的老宅子换上了新学校,一切显得陌生 又熟悉。唯有园子门口的那株老红桂花,尽管主干沧桑,但依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它像是老宅子留下来的管家,一个老伙计,亦或是我们的一个老熟人,默默地守候着这里的一切,见证着这半世纪的风雨变迁。</p> <p class="ql-block">  啊,栗树嘴,我的第二故乡!我童年的摇篮 ,你的美丽让我沾满泪花;你是心事少年搁放在床头的那本厚重的日记,睡前总不时要翻上几页,然后再合上,抬头痴痴地想。 </p><p class="ql-block"> 二0二一年腊月二十二日 </p><p class="ql-block"> 老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