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秘写3】尘埃:我们怎样逃脱世俗的视野

愚夫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和咏歌人偏得日照》</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南朝梁•刘孝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独明花里翠,偏光粉上津。</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屡将歌扇罢,回拂影尘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场景。也可以说它是刘孝绰在一瞬间观察所得。他的观察十分细腻,在这种精细的观察中,他捕捉到一个细节:挥扇拂去空气中的微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一群文士在酒宴上听歌看舞,日光已经西斜,文士们意犹未尽,诗兴大发,纷纷作诗歌咏歌妓。从诗题的“和”,可以推知这次文士雅集的盛况。我们不清楚其他诗人写了些什么,我们仅仅知道刘孝绰描写了斜晖照射歌女的一个细节,他也许对这个小小的其他人没有注意到的“画面”记忆深刻,于是记录了下来,正如诗题所说:“偏得日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可以说这是一幅画,就是经常看到的那种“仕女纨扇图”,只不过它在特定的时间中充满了动感,她小小的行为确实具有一种震动心灵的魔力:她挥舞着用于歌唱的道具的扇子,企图拂去空气中因舞蹈而产生的尘埃,她生怕这些细微的粉尘沾在她溢出细汗的面庞,使她动人的面容大打折扣。因为,在诗人看来,她是众多的歌舞者中最靓丽的一个。她有资格在歌舞的暂歇间做这个在诗人看来最美的动作——“屡将歌扇罢,回拂影尘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直坚信:进入诗歌文本中的事物,一定有着大于它本身意义的东西存在。我们的注意力一旦进入其中,意味着诗歌文本中的事物会如同潘多拉魔盒中的精灵舞动着象征和隐喻的翅膀向我们的思想飞来。我们不得不做出回应,去探寻它隐藏在背后引诱我们的东西。比如这个只能在光影中观察到的灰尘,诗人称它为“影尘”。透过物理性质,从知识的累积和哲学上的认知,我们立马想到了梁代的萧氏帝王们所笃行的佛教信仰,尘世的一切如梦幻泡影,但是它挥之不去,如同这光影中的尘埃无处不在而又无时无刻不包围着我们的肉身,我们身在其中,身不由己,被世俗的洪流裹挟着,随波逐流。我们厌恶它,想用扇子拂去它,不让它玷污我们的身体,就如同歌女,她不得不以歌声维持肉体的存在,却又拒绝投向她身体的目光,她要挥去这种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猥亵的目光,可是她办不到,她只能做出拒接却又引诱的姿态——她的挥扇的动作暴露了她世俗的惯性——即使厌恶,还得招引。因为她是歌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歌女的对立面是诗人,与歌女一样,他同样被尘埃包围着,只不过,包围他的是所谓的“红尘”。这个词在这首诗歌的语境中,它多少有了些声色之味,因为我们想到了班固的《西都赋》,在长安这个繁华之地,熙熙攘攘的人群卷起的是“红尘四合”的迷离状态,而我们的诗人便身处这样的红尘之中。在这歌舞宴席之上,他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红男绿女。不,这时的诗人,仿佛庄子中的庖丁,是“神遇”而不是“目视”,他躲藏在宴席的某个角落,躲在暗处,把触角探入红尘深处,企图发现他想捕获的东西:一个象征,或是隐喻。我们猜想,他试图借歌女的扇子将自己从这红尘中解脱出来。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红尘塞天地”(李陵诗),没有一个真空地带供他栖息。美酒、美食、美女……享乐是人之大欲。在这滚滚红尘之中,没有人能够抓住自己的头发提离地面,如同这个挥扇的歌女,她本身就是构成这红尘的一粒尘埃,她怎么可能删除自己呢?</p><p class="ql-block">大约两个世纪后,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尘埃,这次是出现在刘禹锡的诗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燕尔馆破屏风所画至精人多叹赏题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画时应遇空亡时,</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卖处难逢识别人。</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唯有多情往来客,</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强将衫袖扫埃尘。</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在刘孝绰的诗中,我们看到的是女子拒绝尘埃玷污;而在刘禹锡的笔下,尘埃已然玷污了美人,即使它玷污的是屏风画上的美人。我们无需知道有个叫燕尔馆的地方,只需稍稍用耳朵听听这个馆名,就会令我们想入非非:燕尔。我相信,这是一个声色场所——今天的夜总会之类——“尔”(你)只要踏入此地,你的耳朵、眼睛和嘴巴就会享受到一场盛宴(燕通筵席之宴),莺莺燕燕将会包围着你,使你无法抽身离去。因为在这尘世之中,我们都是过客(“往来客”),彼此陌生,互不相识;我们又是“多情”的,心心念念这尘世的一切——即使我们拂去了尘埃,我们依然看到的是美色;即使这个当初为画中美人的模特已经消逝不见(“空亡”),即使让她栖身的屏风已经破败,她依然精美绝伦,令人“叹赏”。只需有个多情的客人拂去屏风上的尘埃,她又会重回人间,精艳四射。美色,永远是人之大欲,即使是一幅画,即使画上的那个人已蒙上灰尘,即使当年认识画中人的人也很“难逢”了,但是只要有情,我们仍然能够用情拂拭,让它光彩照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又向我们走近一点,走进晚唐诗人杜牧的诗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屏风绝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屏风周昉画纤腰,</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岁久丹青色半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斜倚玉窗鸾发女,</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拂尘犹自妬娇娆。</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又看到了屏风上的美人,又看到她娇娆的美艳。不过我们应该倒着读,就像时间倒流一样,在还没有蒙上灰尘的时候,在这个女子还没有成为画中人的时候,她慵懒地靠着精美的花窗的时候,她的头上插着鸾凤玉钗的时候,她娇艳的美、妖娆的姿态,直到杜牧发现她的时候,依然成为群芳妒忌的对象。这是杜牧的发现,他就像刘禹锡诗中的多情客,拂去尘埃,让美丽的事物呈现出它原来的本质。在刘孝绰的诗中,她是现实中的活生生的女子;在刘禹锡的诗中,她是屏风上的女子;在杜牧的诗中,她是艺术中的女子,因为她诞生在唐代杰出的仕女画家周昉的艺术审美视野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们现在发现,这个风尘女子,从南朝梁代一步一步走进晚唐,在诗人们一次又一次拂去她身上的尘埃之后,俨然脱胎换骨,成为艺术审美对象。她依然是我们这个世界中的“这一个”,依然逃脱不了这个尘世复杂目光的视野,但是,只要我们“时时勤拂拭”,她就可能呈现出不会“惹尘埃”的清纯,成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只存留在诗歌当中,而不是画上。因为画会被时间销毁,而诗则会在时间的打磨中愈发光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