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东坡尺牍

心羽

近来喜读东坡尺牍，似不经意，信手拈来，自成佳妙。其中蕴含着处世的态度、人生的况味、艺术的感悟、文心的释放以及才情的抒发，往往三言两语，而妙趣横生，意味深长。捧读再三，含英茹华，如对良师益友，令人千载之下，想其风义。

苏轼的人生经历曲折而丰富，犹如交织着欢愉与哀愁、苦难与救赎的命运交响诗，时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时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他的思想情感，驳杂而宽广，既有经世致用的进取之志，也有大爱仁人的悲悯之心，更有直面挫折的勇敢担当。他多才多艺而多姿多彩，他的生活态度与艺术思想，渊雅而宽厚，智慧而旷达，随缘而变通，对后世尤其影响深远。林语堂在《苏东坡传》的《序》中写道：“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间的凤毛麟角，不可多见的。而苏东坡正是此等人！”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因为在诗文中批评新法，以“文字诽谤君相”获罪下狱，史称“乌台诗案”。这是苏轼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后来他在黄州城东一片坡地垦荒务农，安置家小，自称“东坡居士”。

他在黄州写给李公择的信讲道：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仆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福祸得失，付与造物。

李公择名常，建昌人，官至御史中丞，与苏轼、王安石皆友善，而极言新法推行之不利。苏轼的这段文字，非是一时意气，而是他人生观道德观使然，可以视为他安身立命的人生宣言。苏轼的为人处世，本乎天道人心，凛然自有一种忠义与气骨。他在顺境中是这样，遇到挫折和打击，也不妥协，不苟且。这样的大节观，源于父辈的影响，家庭的熏陶，以及自身的磨洗锤炼。清代林则徐的名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可以解读为对苏轼文字的提炼，对其价值取向的概括。而那种身处逆境时的达观与进取，尤其难能可贵。



颍州答王定国书，自信而笃定，甚多勉励：

丈夫功名在晚节者甚多，定国岂愧古人哉！某未尝求事，但事来，即不以大小为之。……如国手棋，不烦大段用意，终局便须赢也。

与滕达道书，说的是建筑居所，其实与苏轼文学艺术上讲求曲折深秀的主张是一致的，其中还可窥苏轼人物评价的见地：

秦太虚言，公有意拆却逍遥常横廊，窃谓宜且留之，想未必尔，聊且言之。……公雅度宏伟，欲其轩豁，卑意又欲其窈窕深密也。如何？不罪。

一别四年，流离契阔，不谓复得见公。执手恍然，不觉涕下！风俗日恶，忠义寂寥，见公使人差增气也！

苏轼对于后辈的奖掖与鼓励，还不乏小心的呵护。他曾特意给黄庭坚去信，谈到学生晁补之的写作：

晁君寄骚，细看甚奇，信其家多异材耶！然有少意欲鲁直以己意微箴之。凡人文字，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奇怪，盖出于不得已也。晁文奇怪似差早，然不可直云耳，非谓避讳也，恐伤其迈往之气；当为朋友讲磨之语乃宜。不知公谓然否？

这样的文字，令人为之心热。于平和宽松中见出过人的品格修为，坦率诚恳的待人之道，劝勉爱护的良苦用心。苏轼尺牍里面许多闪耀着人格光辉的话语，并不是一些所谓高辞警句，心灵鸡汤。他所以动人，在于他不故作高深，真情流露，在日常的待人接物中，感觉到他话语的温度和心跳，真实不虚。

而苏轼尺牍最令人爱不释手，捧读再三，涵咏无穷的地方，乃在于他天性的幽默与机趣。

与彦正判官：

古琴当与响泉韵磬，并为当世之宝，而铿金瑟瑟，遂蒙辍惠，报赐之间，赧汗不已。又不敢远逆来意，谨当传示子孙，永以为好也。然某素不解弹，适纪老枉道见过，令其侍者快作数曲，拂历铿然，正如若人之语也。试以一偈问之：“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录以奉呈，以发千里一笑也。

苏轼的思想，出入于儒、释、道之间。他主张经世济用，奋发有为。而当理想陷于困顿，事有不可为之际，他又能够表现出过人的乐天与旷达。他放得下所有的不舍，乐于领略人生旅途中遇见的所有美好人事与风物。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发而为寄情山水的感悟。黄州东坡雪堂风景如画，苏轼一家的生活处境其实很恶劣，他却能安之若素，甚至甘之如饴。

与言上人：

谴居穷陋，往还断尽。远辱不遗，尺书见及，感怍殊深。……雪斋清境，发于梦想，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与武林旧游，未易议优劣也。

与王庆源：

寓居官亭，俯迫大江，几席之下，云涛接天，扁舟草履， 放浪山水间。客至，多辞以不在，往来书疏如山，不复答也。此味甚佳，生来未尝有此适。

经过种种人事变故，苏轼始终放不下故土乡情。也许归园田居，回乡终老，是根植于中国人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情结。苏轼写给老家妻弟王元直的信，表达了对乡土人事的怀念：

黄州真在井底!杳不闻乡国信息，不审比目日起居何如?郎娘各安否?此中凡百粗遣，江上弄水挑菜，便过一日。每见一邸报，须数人下狱得罪。方朝廷综核名实，虽才者犹不堪其任，况仆顽钝如此，其废弃固宜。但有少望，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丈、杨文宗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还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喫瓜子、炒豆，不知当复有此日否?

黄州以后，苏轼的仕途随着神宗驾崩、太皇太后临朝，哲宗亲政，哲宗驾崩、徽宗即位、太后摄政，又经历几番起伏浮沉。所谓官身不由己，他的生活轨迹已经不是他自己所能够把控的了。苏轼被各方势力裹挟着，不得已 ，陷于党争之中。他既是政治的弄潮儿，也难免被狂风巨浪无情地打落。哲宗亲政以后，苏轼的老朋友也是一生的政治对手章惇再度得势，官拜宰相。苏轼第一个被外放岭南，谪居惠州，继而流放海南，谪居儋州。苏轼自料生还无期，已经做了死后葬身海外的打算。

与王敏仲：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于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此外燕坐寂照而已。

连续遭到贬谪的生活，颠沛流离，甚至衣食无着，很多时候他都需要依靠朋友的接济和近邻的帮助。独自面对清苦与孤寂，一种落寞而感伤的情绪，也就顺着他的笔端流淌而出。

儋耳与张朝请书：

新春海上啸咏之余,有足乐者。岛中孤寂,春色所不到也。

新酿四壶，开尝如宿昔，香味醇冽，有京洛之风。逐客何幸得此？但举杯属影而已！……眷意之厚，感怍无已。

约人聚会，吃饭喝酒品茗等，凡尘俗事，在苏轼笔下，也饶有风致，尤得人情之美。

琼州与姜唐佐秀才：

今者霁色尤可喜。食已，当取天庆观乳泉泼建茶之精者，念非君莫与共之。然早来市无肉，当共啖菜饭尔。不嫌，可只今相过。

……会若散早，可来啜茗否？酒、面等承佳惠，感愧！感愧！来旦饭必如诺。

苏轼苏辙兄弟，情谊深厚。苏轼最好的一些诗文，多来自子由的感发，这也是文学史上的佳话。苏轼写给弟弟的信，可谓心心相印，不假辞令，是一个毫不修饰最真实的自己。

恨不得老境兄弟相聚，此天也，吾其如天何！然亦不知天果于兄弟终不相聚乎？

而苏轼与米芾的交往最见性情，那是天才之间的意气相投，倾心推许。所以快意当前，酣畅淋漓。似乎苏轼并不以年长自居，而米芾对于老大哥，也未必凡事依从。

与米元章：

岭海八年，亲友旷绝，亦未尝关念。独念吾元章迈往凌云之气，清雄绝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时见之，以洗我积岁瘴毒耶！今真见之矣，余无足言者。

儿子于何处得《宝月观赋》，琅然诵之，老夫卧听之未半，跃然而起。恨二十年相从，知元章不尽，若此赋，当过古人，不论今世也。天下岂常如我辈聩聩耶！公不久当自有大名，不劳我辈说也。

临近生命终点的那些时日，苏轼写信给米芾讲到他的病痛，似乎早已看淡生死，而不改名士风流本色。

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耳！



某两日病不能动，口亦不欲言，但困卧耳。承示太宗草圣及谢帖，皆不敢于病中草草题跋，谨具驰纳，俟小愈也。河水污浊下流，薰蒸益病，今日当迁往通济停泊。虽不当远去左右，且就快风活水，一洗病滞，稍健，当奉谈笑也。

米芾得到一方紫金石砚，珍若拱璧。苏轼得见，自然也很喜欢，就拿回去欣赏。越看越喜欢，就没打算还了，并嘱咐儿子说死后就要这方紫金砚入棺陪葬。这下子米芾可着急了，不管不顾地把这传世之宝要了回来。在米芾看来，这样的传世之物应当留在人间。苏轼修炼圆满，自然已经不需要世俗世界的物件陪着他了。

米芾紫金砚帖：

苏子瞻携吾紫金砚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殓。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未知米芾死后，这方宝贵的石头是不是放在自己棺材里面，估计他自己都舍不得。呵呵！

《宋史》本传说：“轼与弟辙师父洵为文，既而得之于天。尝自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之。”苏轼与谢师民推官书也有类似的话：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苏轼在书法绘画上面的追求，与他的文学主张同出一脉。讲求顺乎自然，自出胸臆，抒发真情实感。“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他认为仅仅因袭前人技法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还是要注重学养的积累，开阔见识胸襟，陶冶情操。“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与他的诗文创作主张一样，苏轼反对墨守陈法，追求意趣创新。“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和子由论书》一诗，苏轼集中阐述了他的书法观：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橢。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好之每自讥，不谓子亦颇。书成辄弃去，谬被旁人裹。体势本阔略，结束入细磨。子诗亦见推，语重未敢荷。迩来又学射，力薄愁官笥。多好竟无成，不精安用夥。何当尽屏去，万事付懒惰。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世俗笔苦骄，众中强嵬騀。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

传世大量的苏轼书法手迹，也印证着他的艺术主张。其中的尺牍书法，如《渡海帖》《次辩才韵诗帖》《覆盆子帖》《东武帖》《一夜帖》等等，尤见性情，更得神采。

黄庭坚的书法成就很高，所跋苏轼《黄州寒食帖》，刻意精工，也是用了狮子搏象之力，但言“于无佛处称尊”，是自谦，亦是真心推崇。黄庭坚说：“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

由此想到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法帖范本，许多都是尺牍。王羲之《快雪时晴》、王献之《鸭头丸》、张旭《肚痛贴》、怀素《食鱼帖》、杨凝式《韭花帖》……洋洋大观，不一而足。大都兴之所至，信笔而书，即成佳妙。即以羲之尺牍论，《姨母》沉郁，《初月》婉转，《丧乱》跌宕，成都帖古朴……情感流露真实自然，内容与形式融合无间。世传三大行书，《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也就是三篇草稿。想来王献之、颜真卿、苏轼他们书写之际，也未必就想到“创作”二字。这些传世不朽的诗文手稿，作为艺术家一生笔墨建树及人格高度的一种承载形式，那是要以书家长期的修为积累为前提的。从晋唐以来，直到近现代、“五四”以后，中国文人书法大致都沿着这样的脉络走向。所以我们看鲁迅、弘一、谢无量、李劼人等人的书札手稿，能够感受到里面“不激不励，而风规自远”“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样一些文化特质，信息量很大，让人感觉见字如面。当今科学技术的进步日新月异，深刻印象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尺牍、书写等传统形式距离日常生活的实际应用越来越远。而其中所蕴含的丰厚文化信息、艺术价值、情感表达，无疑具有永恒的魅力。至今仍然不乏爱好人士继续喜欢和追求尺牍书写，甚至把它作为书法创作的一个重要形式。难就难在，要体现修养，出于本心，不宜刻意。一旦用力表现，反而显出扭捏，就隔了。

作者：王飞，四川省艺术研究院研究馆员、一级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