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喽啰的灿烂瞬间

谈索

在我们这个传统的国度,每个人都幻想做人上人。尤其我们这些底层的族类,只要你给他一个显示的机会,他一定就会把他发挥到极致。呵!你们看看,我也有出人头地的时刻啦!我也可以教训欺负一下比我不如的弱者和卑微小人了!<br>2020年的1月开始,新型冠状疫情席卷中国大地。小区封闭从前楼的2单元大门被封开始。小铁门安上了电子锁,也发了一枚蓝色的小卡片钥匙,跟高档小区的那种一模一样。铁门旁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贴了好几张古怪的二维码。来了好几个青年人每天监督扫码和测量体温。<br>那些青年人都是来自市里一些事业单位的小喽啰。多半都是些委办局最底层的小公务员。充其量蹦出来个副科级就算不错了。当然,这是我的猜测。他们大都三十多岁,也有几个四十来岁的。他们穿着羽绒棉袄,锥子型的流行裤,裤腿上印着奇怪的图案,胳膊上别着一块红袖章,好像文革年代的红卫兵袖章一样。我从来也没看那袖章上写着什么,只想起一句笑话:这年头除了戴黑箍的,谁都可以管你。<br>门里面的电子锁按钮开关就在门卫室的墙上。那天晚上我从超市买些东西回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就见那两个“监督”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声音充满了快乐。我两只手都拎着袋子,就对他们说:帮忙开一下门呗!<br>晕黄的门灯下,我看到那个高个子“监督”的脸冷了下来,但他还是要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准备给我开门。他站在的那个位置离按钮没有半米远,如果用“举手之劳”形容,毫不为过。<br>也是我把自己不当外人,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在这一帮“高人一筹”的公差面前随意放肆。还打着哈哈说:“我兜里有钥匙,今天不想掏出来......”<br>那高个子“监督”立时收回那只准备按向开关的手,愤怒地回道:“你不想掏,我还不想给你开呢!”<br>隔着小铁门,在那盏门灯的照耀下,我看见他剑眉倒竖的脸上写满厉色、嫌恶和蔑视。我顿时醒悟,在这个小区里,住着大部分工人家庭,还有部分矿区和郊区动迁的农民。这是一个贫民窟啊!我怎么敢跟这些官老爷寻哈哈打趣呢!我赶忙将右手袋子倒倒左手上,掏出钥匙开了门。旁边一个个子矮的“监督”打着圆场说:“唉,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br>我拿着手机扫码,向那高个子“监督”望去,他的口罩拉到鼻子下部,刚刚遮住了嘴巴。他长着一双坚定有神的大眼,眉毛浓重,面部棱角分明,鼻梁挺直,散发出一种果毅、凛然的气质。呵,我的心微微地痛了一下。我自己,强直性脊柱炎引起的后遗症,每走一步都晃晃悠悠,步履蹒跚。脊背弯曲的程度不比豆芽菜直溜儿多少。我的衣着简朴,还戴着黑色的线帽,活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耄耄老叟。我想起那些描写旧社会的影视作品里面,只要公差欺凌训斥平民,哪有百姓敢跟官差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我佝偻着身子往家走,那张三十来岁的脸在我的脑海中不断翻腾着,在那一瞬间里,他表现多么正义多么无私啊!<br><br>官差打人?见过。大庭广众之下,在人山人海的白昼之下。<br>那是1984年的事了。那年国庆大典,在中兴岗上,就是今天的天桥下面。那时候我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跟着拥挤的人群从桥北的广场一直跑到市中心。本市各单位的民兵背着上着刺刀的步枪,穿着绿色的军装,蓝色的警裤,皮鞋虽然颜色不一,但走起来整整齐齐,咔咔直响,透着威武。只是那面印着“民兵师”的红旗布满灰尘,显得污了吧秃的。怀着无比崇尚的心情来观看我们伟大祖国强盛的场面,却因着一面旗帜的污浊平添了一份灰色。领导者太疏忽了!这样伟大的场景,怎么就想不到做一面鲜艳的红旗呢!<br>心里直怨恨,总想诅骂一下那些无知的狗官们!可是,一会儿,另一种场景让我忘了这一切。中心岗那块空地上,挤满了人。四周外贸大楼与人民医院的台阶平台上也站满了人。民兵们走到这里的时候,哨子尖厉地响了起来。他们将枪从背上摘下来,整齐平端在胸前,高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从中心岗昂扬而过。<br>维持中心岗秩序的是一群年轻的武警战士。他们个个长着飒爽英姿的身段,刀砍斧剁般的整齐。他们黝黑的脸庞透着年轻健康的神采,好像雷锋班的战友一样让人感到亲切。他们背着铮亮的冲锋枪,军帽上的徽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br>多么亲切的子弟兵呀!我挤上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靠到近前才看清,他们抡着枪把子不断地向拥挤的人群砸着,扫着,满口的污言秽语地谩骂着。有些年轻人反骂他们,他们就举起铁柄枪托,像奋不顾身的英雄一样冲进人群去追打。他们嘴里喷出来的全是市井流氓的下流恶语,“国骂”的调子像哨子一样回旋在喧嚣的上空。他们用枪杆横推向前拥挤的人群,不论儿童妇女他们都视而不见。他们听见不满的声音就摘下军帽蹦起来抽打她们。他们表现的非常英勇,好像面对罪不容诛的阶级敌人。<br>一切都是电影里面的桥段。丑陋的国军和凶残的日本鬼子就是这样镇压人民的!太熟悉了,太伤人了!他们矫健的身段像灵活勇猛的老虎,他们举手投足之间都能表现出来那种威武之师虎狼之师的气魄,他们的脸上挂着自豪、荣耀、幸福、骄傲、喜悦、灿烂的笑容......<br><br>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那扇透着温柔灯光的窗口站了好几个问事的人。那间问事处的值班室里,坐着一位戴着蓝色大檐帽的女性中年值班员。她正襟危坐,凛若冰霜,一双三角眼放射出一道冷酷尖刻的寒光。那背着大包小裹的乡下人战战兢兢地向她询问车次,她的回答只有三句:不知道。没有。自己去看时刻表。<br>我站在那里看了半天,见她只对那些衣衫褴褛的旅客充满傲慢不逊,而对那些夹着手包,拽着华丽拉杆车的额头明亮的富人问询时,三角眼的里面挤出的却是一丝堆笑的光泽。看那硬挤出的讪笑,我感到阵阵酸痛。我也迷惑,即便你对那些富贵的人报以笑意,他们就会赏赐你什么吗?反之,你向那贫困的为生活奔波的弱者们示以微笑,他们就会向你祈求什么吗?讨要什么吗?<br>在纷乱的芸芸众生之中,我们不过就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一介凡夫俗子。我们行不了什么大善大恶,我们也经历不到什么跌宕的人生起落。我们活着,就是在平平淡淡的人生过程当中,寻找等待和遇见那一件件堆积起来的理解、欣喜、快乐、交融......善,有时候不过就是一丝微笑,一个温和的态度吧!<br><br>2020这一年。如今活着的人,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年头。那些人人皆知的大事咱不赘述,就说小事,那些不起眼的很小很小的事。<br>从网络视频中看到,一个老保安在小区的雪地里打一个妇女,眼见那女人在重拳打击下慢悠悠地倒了。小区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出来搭理这件事。还有一个画面,一个高档的小区门前,两个老年保安孤傲地坐在大门旁边,一堆人拎着东西在哀求他们放他们进去。老保安满脸横肉,眼神都不正视他们,嘴巴撅得老高,完全一副国军老总的派头。画面上打着一排字:我们受够了,我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br>我所在的城市里倒没听说发生过类似事件,但那些小喽啰确实扬眉吐气了一把。那天我去社区办一件小事,那时候已经八九月份了,公共场格也早解封了。进了门一系列的扫码、测温,然后过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把我引进一个会议室的门口,里面装满了人,都是穿红色马甲的中年人,马甲的背面印着“自愿者”三个黄字。男女都有,女的居多。<br>她朝里面喊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不大一会儿就见一个中年矮子走了出来,他脚步急急忙忙,就像一个宫廷剧里面老太监,畏畏缩缩地佝偻着肩膀,脸上现出一堆谄媚的假笑:“主任,您找我......”<br>“这位居民要来查一九年以前的养老保险,你们那片的,你代他去吧。”<br>这时他才向我望了一眼,他的眼帘迅速耷拉了下来,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冷冰冰地对我说:“跟我来吧。”<br>走廊里面还有一道测温的程序,他粗鲁地说:“把胳膊撸起来,测温。”<br>测完体温,他指着地下一道黄线像劳教所管教对待犯人的口气喝道:“站在线外面等着......”<br>我的忍耐到了极点,理都没理他就径直往里屋走去,心里准备好了回击他的语言,只等他出言不逊便有力地回敬他。但这装犊子的东西没吱声,他看出了我眼中的怒火,一言不吭地把我引向一个正在敲击电脑的姑娘面前,交代了几句就出去了。<br><br>我经常去新医院对面的那个大药房买胰岛素,那里的几个女店员也基本熟悉了,虽然没交流过什么,但她们知道我每次来会买什么药。可是最后一次发生了一点小意外。那天店里的顾客稍微多了一点,都围在收款台议论着什么。<br>没有人理睬我,我就溜达到装胰岛素那面保温展柜面前。展柜在一个角落里,离收款台有十几米距离。我的脸靠近玻璃仔细看着,寻找我需要的那种胰岛素。我还没有找到,就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店员急急地走了过来。这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即便她捂着严实的白口罩,那双冷漠的眼晴也暴露着一种傲气外溢的神色。<br>她很瘦,眼睛细长,颧骨很高,泛着菱形的白光,她眼神望着前方,连斜睨一下我都没有。她大概在四十岁左右,走路没有声音,好像恐怖片里面行走的女鬼。她的嗓音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声调:“你到这里干什么?”<br>“买胰岛素啊!”<br>“什么型号的?”<br>我告诉了她的型号,她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票本,往上面写商品名。她的嘴在说:“我们这里不让看!”<br>“什么?不让看!不让看你放在这干什么?”我大感惊奇。<br>“你买吗?”<br>“怎么不买呢!我来干什么?”<br>她低着头写票子:“买,你就别说话了!”<br>我吸口凉气,感觉像进了看守所或集中营。蓦然想起,这一阵子新冠疫情又卷土重来了。药店和一些公共场所管控也严格了。她们这些所谓的工作人员也短暂地高人一等了!<br>我交完钱拿了药往外走,看见她和另一个店员正在门口严查即将进店的一个老太太。测温、扫码,不会扫码,拿身份证登记......吵吵嚷嚷,语气里带着秉公无私般的严厉。我走过去,善意地跟她说:“如果你们不想让人看那展柜就在旁边写上字.......”<br>我还没有说完,她就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买完你的药快走吧!”<br>她的样子就像富贵人家的丫头在打发一位卑微贫贱的乞丐。我走下台阶,心里又恼又笑,一下就想起这句词:小喽啰的灿烂瞬间。<br>这一瞬间是多么荣耀、辉煌、飘飘欲仙、忘乎所以啊!我又想到了另一面,他(她)在充满不公平的世界里,不过就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小喽啰,他(她)们一生当中也不会有太多这样的时机可以欺负一下比他们不如的人。灿烂就灿烂那一瞬间吧,他(她)们也是一群可怜的人!<br><br> <br><br> 谈索 2021.12.10<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