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等奖(2名)</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张建春《叶明之的遗书》</span></p><p class="ql-block">喻永军《1946年的宽郁街》</p><p class="ql-block">二等奖(5名)</p><p class="ql-block">谢志强《十三连》</p><p class="ql-block">赵长春《代号918》</p><p class="ql-block">王 桐《战马》</p><p class="ql-block">莫小谈《冬古拉玛的那一抹红》</p><p class="ql-block">谢乔羽《龙华花开的日子》</p><p class="ql-block">三等奖(10名)</p><p class="ql-block">郑俊甫《我是弓长张》</p><p class="ql-block">赵 新《你好了,家才好》</p><p class="ql-block">肖建国《夕烟》</p><p class="ql-block">叶仲健《青山为证》</p><p class="ql-block">高 薇《安乐庄》</p><p class="ql-block">薛培政《突围》</p><p class="ql-block">刘建超《春日暖阳》</p><p class="ql-block">刘 帆《马灯》</p><p class="ql-block">宁春强《日照春山早》</p><p class="ql-block">梦 瑶《情报》</p><p class="ql-block">优秀奖(30名)</p><p class="ql-block"> 闵凡利《幸福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王庆高《初心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白小良《姑姑等等》</p><p class="ql-block"> 马金章《一副腰鼓板》</p><p class="ql-block"> 佟继萍《红船女子》</p><p class="ql-block"> 高怀昌《红色梅花锁》</p><p class="ql-block"> 方 刚《点名》</p><p class="ql-block"> 湛鹤霞《信》</p><p class="ql-block"> 豆 青《搬迁》</p><p class="ql-block"> 张海洋《老镜子》</p><p class="ql-block"> 陈小莲《两块银圆》</p><p class="ql-block"> 孙玉秀《炊烟缭绕》</p><p class="ql-block"> 何君华《王安国》</p><p class="ql-block"> 王佐伟《神鹰谷(外一篇)》</p><p class="ql-block"> 余显斌《一套棉衣》</p><p class="ql-block"> 庞丰丽《将军还乡》</p><p class="ql-block"> 王伟锋《将军茶》</p><p class="ql-block"> 张学鹏《济世良医》</p><p class="ql-block"> 叶 子《改名》</p><p class="ql-block"> 赵 成《打草根》</p><p class="ql-block"> 赵明宇《1943年的春夜》</p><p class="ql-block"> 靳雪明《特殊的礼物》</p><p class="ql-block"> 邓 焕《无名红军》</p><p class="ql-block"> 于 博《绝跳》</p><p class="ql-block"> 盐 夫《继子孙》</p><p class="ql-block"> 孟汝杰《秀芬》</p><p class="ql-block"> 李志斌《终不会忘记的人和事》</p><p class="ql-block"> 蔡 毅《绑票》</p><p class="ql-block"> 刘 夏《“船”承》</p><p class="ql-block"> 王 萌《草袋棉衣》</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1946年的宽郁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喻永军</p><p class="ql-block"> 卷丹花开那个傍晚,周子荣出了门。周家在白家沟是个小户,几代人努力,到周子荣时,有了钱,有了势,做了保长,便开始主宰自己和白家沟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周子荣戴着一顶宽边的驼色礼帽,帽檐子微微有些卷起。这是他习惯用左手取下帽子,又用左手戴上的缘故,他是个左撇子。时间长了就成了这样子。周家兄弟三人,两个哥哥依旧开着打铁铺子,周子荣像个书生,他的手指是白皙的,修长的,他弓起指头的时候,总是往外弹一弹,弹茶盅,弹酒杯,弹桌子,弹麻将,弹团丁们背上乌幽幽的枪管。风轻云淡那种。</p><p class="ql-block"> 他弹起指头的时候,一般都是在这个叫宽郁的大街上。</p><p class="ql-block"> 镇子里有喝花酒的地方,有烟馆,有牌局,有酒楼。周子荣不常去,但都去过。他穿着褐色长衫的身影一旦在大街上出现,便是一个消息源。四喜子先知道了,四喜子长得水灵,整日花枝招展,四喜子是万子宴的三姨太。万子宴是保安团长。一只独眼。手下有三百条枪。人称陕南北狼。四喜子喜欢跟周子荣打牌,原因是周子荣在牌场上是个雏,笨手。又肯拿一袋子大洋玩。为了拴住这个腿子,四喜子用胖胖的手,趁洗牌摸过周子荣的手背呢。周子荣惊得瞪大眼睛,脸都红了。四喜子背着人叫周子荣,只一个字,“猴”。</p><p class="ql-block"> 今日“猴”又上街来了,是丫鬟春桃报的信,春桃去赵老幺的果行里取香瓜,看见了周子荣,得了四喜子赏的一盒胭脂。“猴”来了对四喜子来说,就是送钱。</p><p class="ql-block"> 平时,周子荣的钱袋子在腰上别着,今儿,周子荣的钱袋子在胳膊上挎着,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 周子荣知道万子宴要喝花酒,准备请酒,他在客厅把这意思给副官说了。副官说今日万子宴有点忙,万子宴说身子骨有点蔫。其实不蔫。忙是真的。周子荣就在院子里拉过一匹灰骡子,说借一天,想骑上去,说到北山收点帐。</p><p class="ql-block"> 收账?万子宴不想让他走。那可得小心。万子宴说小心,就得真小心。至于是哪方面的,谁也不能问,问了,有嫌隙,出事就是大事。周子荣就松了手,闭口不言。</p><p class="ql-block"> 玄乎?周子荣正正礼帽。</p><p class="ql-block"> 万子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玄乎?啥事?掉脑袋的事!</p><p class="ql-block"> 周子荣说,吓唬自己吧。</p><p class="ql-block"> 后来,花酒还是喝了。万子宴喝得大醉。周子荣为了不让四喜子生气,又凑合了一桌子牌局。三个姨太太和周子荣。坐在客厅码牌,能听见万子宴吵人的呼噜声。周子荣手冲,先赢了三百,后来牌疲了,又倒输了五百,周子荣说要鏖战通宵,这下苦了万家的厨子,通宵不得歇着。半夜,做了一桌子家常菜。天明,又给万子宴烧了两次醒酒汤。好在得了一块周子荣的赏钱。家宴的时候,几个小队长溜进来,沾了一通光,饱了口福。</p><p class="ql-block"> 这一闹腾,倒叫万府的人白日睡觉,晚上似醒非醒,宽郁大街算是安宁了几日。</p><p class="ql-block"> 周子荣是在出门四日后的夜里回家的,他踏着自己的脚步声往回走,四野寂静,松林里的风声,象大河的水声,滔滔不绝。周子荣带的钱输光了,钱袋子里只剩着那把比利时造的枪牌撸子,也叫小八音枪的,子弹上着膛。</p><p class="ql-block"> 他全身像散了架,关好院门,吩咐烧水,洗了个澡,一觉睡了两天一夜。</p><p class="ql-block"> 但后来不长日子,万子宴得到密报,说那几日中共中原军区突围的核心人物,一行几人,入了宽郁街,又出了宽郁街。万子宴惊出一身冷汗。</p><p class="ql-block"> 万子宴讳莫如深,担心惹火烧身,封锁了消息。</p><p class="ql-block"> 事实证明这是真的。</p><p class="ql-block"> 七十年后,我在中共中央关于陕南部分的党史资料中,见到一段文字,印证了这段史实。后来二炮的一位副司令,在四十年之后来过白家沟,他说他当时只是个警卫员。首长转移的时候,是从周子荣家的夹墙里出来,从后门出去翻山走了。他用手指围着一棵松树量了量,说几十年了,长得都能做房梁了。</p><p class="ql-block"> 周子荣家的院子距离宽郁街三里路。</p><p class="ql-block"> 我们那日站在周子荣家的院子里。山林半坡一个独户四合院,上房屋内有一堵夹墙,夹墙中可以藏人,墙皮薄得只剩一层木板,松木质地,年岁久远,褐红色的松节油,浸进木板里很是显眼,极其简陋。</p><p class="ql-block"> 这儿现在成了红色纪念馆,解说员是个红脸蛋的男人,操着很浓的陕南口音,眉毛和顺,眉间距宽,五十多岁,瘸着一条腿。他是周子荣的曾孙。他说,他爷爷说他的形象像极了自己的曾祖。他的曾祖是周子荣。</p><p class="ql-block"> 我们注意到了门外有一个花圃,全是各色的卷丹花,本地人叫山丹丹花。红的,白的,粉的,花枝已高过了我的头顶,中间一个花萼,布满花粉,形状真像喇叭,在潮热的空气里,一只蜜蜂正在采蜜。</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1946年的那个夏天,周子荣看到的山丹丹花,是否跟我们今天看到的一样鲜艳,也不知道他当时留心过没有。</p><p class="ql-block"> 这儿的木叶土很肥沃。</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我是弓长张</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郑俊甫</p><p class="ql-block">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话就是说给张长水的。</p><p class="ql-block">张长水是西街村的支书,我们驻村认识的第一个人。乡干事老刘介绍张长水时,用了一段排比句:“没有他点不了的豆腐,没有他降不住的人,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p><p class="ql-block">说这话时,张长水并不在我们跟前,可以肯定,老刘没有拍马的嫌疑。</p><p class="ql-block">等见到张长水时,多少让人有些失望。干干瘦瘦的一个老头儿,脸上枯树皮似的,沟壑纵横;发丝凌乱,在头上制造台风现场,像是从来都没有梳理过。一双眼睛倒是挺有神,盯着你看的时候,真像一对聚焦的相机镜头。</p><p class="ql-block">“我叫张长水,叫我老张就行,弓长张的张。”张长水握着我的手,这么介绍自己。</p><p class="ql-block">为什么强调自己是“弓长张的张”?认识久了,才知道,张长水信奉的一句话是:“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p><p class="ql-block">那之后,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张长水的传奇。传奇也说不上,算是逸事吧。据说有一回,村里调整土地。调整土地这事儿,一般的村干部都头疼——几百户人家,上千亩土地,谁都不是让梨的孔融,都想要好的、离村子近的。人之常情嘛。可十指伸出来,有长有短,哪会是加加减减平均一下那么简单?西街的调地小组就被一片位于铁路西的偏僻地块给绊住了。谁都不要,多给两分也不要——离村子远不说,地也薄,庄稼收的总比其他地块少两成。</p><p class="ql-block">原本是打算抓阄的,虽然办法原始了些,但相对公平。自己的手气自己认,怪不得别人。可几个刺儿头一起哄,风向突变,大部分人都不同意抓了,扯着脖子直喊“要公平”。至于怎样的公平法,却谁也没主意。事情僵持不下,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支书张长水身上。张长水倒不急,两只眼睛盯着黑乎乎的人头,静坐了片刻,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从村干部开始,先分那块地,村干部分完小组长上。是党员的都站前面,什么时候把那块地分光了,再分别的地!”据说当时,张长水让人把党旗竖在分地现场,先给自己分,然后盯着党员一个个上。</p><p class="ql-block">“活像是临阵炸碉堡,那叫一个霸气!”讲这段故事的人击节赞叹。</p><p class="ql-block">可是,分地的问题解决了,分到赖地的家庭就愿意吗?毕竟,家家户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p><p class="ql-block">你别说,这就是张长水的本事了。他跟十几名党员干部分完地,都没有急着种庄稼,而是跑到省农科所,弄到一批果树苗。几年的工夫,铁路西那片地摇身一变,成了休闲农业园,就跟城里人的后花园似的,每到周末,热闹得很。</p><p class="ql-block">还有一次,村里修路。修路是好事呀。那条坑坑洼洼的村路,大家早就怨声载道。以前还没什么,村里穷,交通主要靠腿,坑洼就坑洼呗,不影响走路就行。后来买车的人越来越多,那条路的毛病就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谁也不能无视了。所以,村里提出修路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跳着脚鼓掌的,很有点儿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p><p class="ql-block">没想到,规划路线的时候,出了麻烦。村里的主干道,规划成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向村外,需要拆迁几户人家。村干部分头做工作,最后,在王飞亮那儿卡壳了。王飞亮家是一座老宅。“老宅”是他自己的说法,其实也就是20世纪60年代盖的房子。王飞亮说:“房子是我爷爷盖的,对外来说算不上文物,对我们家却是有纪念意义的。想拆?得赔一套两层别墅。”</p><p class="ql-block">负责做工作的村干部什么办法都用了,王飞亮就是软硬不吃,还在大门两旁插了两面国旗,扬言谁敢强拆,就拍下来,全网曝光。谁也没辙,自媒体时代,很多人都喜欢当“键盘侠”,凡事只看表面,听风便是雨。一不小心,一件小事就可能搅得血雨腥风,即便是澄清事实了,也会惹出一身骚来。</p><p class="ql-block">大家都看着张长水,看他怎么收拾残局。奇怪的是,张长水也不露面,他不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就是开着车到处转悠,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整整半个月后,张长水出面了,领着几名村干部和村民组长,直奔王飞亮家。张长水说:“赔两层别墅,我没那个钱,村里也没那个钱。修路用的是项目款,一分一厘都是萝卜占坑,确实动不得。你说你家房子是老宅,我就问一句,有我家的房子老吗?”</p><p class="ql-block">张长水家的房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盖的。张长水的爷爷是个远近闻名的砖窑匠,每烧出一窑砖,他不要工钱,只要东西。他用自己多年亲手烧制的砖,为自家盖了一座房子。</p><p class="ql-block">王飞亮瞪着张长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恨恨地说:“你家的房子又不在拆迁范围内,你们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p><p class="ql-block">张长水笑了:“今儿个我就‘崽卖自己的田’。我那座房子无偿拆喽,你敢不敢拆?”</p><p class="ql-block">王飞亮脑子一热,脱口道:“你要是敢拆,我立马就拆。谁不拆谁是王八蛋。”</p><p class="ql-block">一桩让人头疼的问题,就这样被化解于无形。</p><p class="ql-block">跟张长水混熟后,我一直好奇地问他:“为了修条路,把自己家一座好好的老房子拆了,值得吗?”</p><p class="ql-block">问得多了,张长水拗不过,告诉我了答案。原来,邻县上马了一个古镇建设项目,到处搜罗老房子建材。张长水的房子他们早就盯上了,出的价钱也很诱人。但张长水死活不同意,他想把那套房子一代代传下去。</p><p class="ql-block">“要不是出了个王飞亮,要不是为了村里修那条路,我能舍得?不过现在想想,新农村建设,旧房子早晚得改造。凡事有舍才有得嘛。”张长水挠了挠头,嘿嘿笑着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代号918</span></p><p class="ql-block"> 赵长春</p><p class="ql-block"> 对于一个九十二岁的老人来说,他的迟钝是可以原谅的。他迟钝得忘了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不过,当我们在他耳边大声喊出“代号918”时,坐在轮椅上的他会忽地挺直身子,右手试图举到额前,想敬一个军礼;我们面对他代做这一动作后,他的右手就落下来,滑在右腿上,轻轻拍抚,喃喃出声“这里,这里!”</p><p class="ql-block"> 老人所说的这里,有数道疤,还有一个洞眼,就在他的右腿上……</p><p class="ql-block"> 七十多年前,老人还年轻,很年轻,是一个地下交通员,负责传递秘密情报。在此之前,他入了党,是在一个晚上,在荒野外的一间小房子里,他举起了右手,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p><p class="ql-block"> 党给他的任务是:传递秘密情报。条件是不能看,不能说,严守秘密,送到需要送到的地方,交到应该交给的人,或者悄悄地地放到一块岩石下,一个树洞中。</p><p class="ql-block"> 他多次完成任务,干得很漂亮。他不知道他任务的意义,他只知道每完成一次任务后,上级领导对他的表扬,然后他就可以好好地睡一大觉。</p><p class="ql-block"> 公元1944年的冬天,那个冬天很冷,风狂雪猛。他带着一份秘令出发了,要通过敌占区的四道封锁线,并且要三天之内完成送达任务。</p><p class="ql-block"> 他依然举手敬礼,“是,坚决完成任务!”像以往一样,他没有过多地问什么,只是记准了领导交待的口令:代号918。</p><p class="ql-block"> 装作乞丐,扮成拾粪的,他把文件藏匿在打狗棍的底端,藏匿在粪筐里,一天之内,连续过了两道封锁线。他有些高兴和开心,他觉得能够提前一天完成任务。</p><p class="ql-block"> 可是,在通过第三道封锁线的岗楼时,他发现了不对劲儿:敌人盘查得特别严密,不惜把人剥光,在风雪里,把所有的行李捏一个遍。</p><p class="ql-block"> 没有退缩也没法退缩,他继续往前。突然,一个人退回来,低声对他说,“快回去,有人叛变,正等着你……”</p><p class="ql-block"> 他就往回走,而那个人又掉头冲向岗楼,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把敌人引了过去。当敌人发现端倪的时候,就向远远走开的他开了枪,叭勾,叭勾,声声尖利!他就顺着一道土沟跑了起来,不过,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大腿,右大腿,贯通伤,血流如注。好在,他逃离了。</p><p class="ql-block"> 他只好绕了好大圈子,从另一处岗楼通过,拐着伤腿。面对盘问,他装哑吧,唔唔哇哇,好像特别怕枪的样子。两个哨兵浑身上下对他搜索了一遍,在胸口处发现了两张请柬,邀请远方亲戚喝喜酒的请柬;——当然,这也是他事先做好的。</p><p class="ql-block"> 不过,一个哨兵还不放心,狠狠地捣了一下他右腿的伤口,脓血就流出来了,他疼得哇哇啦啦地叫!人家就放了他,他差点走不动了,爬着站起来,一瘸一拐,蹒跚进了远处的风雪……</p><p class="ql-block"> 饿了,啃口雪;困了,啃口雪。风雪交加,腿脚都发硬了,他就往前爬着。伤口发炎了,引起了高烧,他有些神思恍惚了,但是,他记住前行的方向,记住他出发前时的口令:代号918。</p><p class="ql-block"> 在第三天的上午,他晃进了了太行山中的一个小村,太行军区第七军区司令部所在地。风雪中,当一身灰军服的哨兵向他跑来时,他扑倒在了雪中,手舞了好几舞。不过,他扑倒时,把右腿压在了腹下……一个多时辰后,人们喊醒了他,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们,其中之一是司令员。</p><p class="ql-block"> 司令员见他醒了,赶紧说了一句:“同志,918!”</p><p class="ql-block"> 他笑了,努力举起右手,“918!”手滑向了右腿,那里脓血浸透,冻成了冰。在枪眼里,藏着那份绝密情报:他用蜜蜡纸卷紧,塞得深深地!</p><p class="ql-block"> 正是这份情报的及时送达,第七军区及时出兵,完成了对驻地日军的一次合围,烧了火车站和飞机场。</p><p class="ql-block"> ——由于高烧,由于冻饿,他的神经出了问题。报请上级批准后,他就留下了,留在了这个小山村,喂马,做饭。别的什么他都记不准了,包括他的老家,他还有什么亲人,他都记不准了。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一笑,嘿嘿,嘿嘿,憨厚得叫人心疼。</p><p class="ql-block"> 不过,只要在他耳边大声喊出“918”时,坐在轮椅上的他会忽地挺直身子,右手试图举到额前,想敬一个军礼;然后,右手落下来,滑在右腿上,轻轻拍抚,喃喃出声“这里,这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冬古拉玛的那一抹红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莫小谈</p><p class="ql-block"> 大风。</p><p class="ql-block"> 乱石飞滚。风力足有八级,像刀子一样锋利。</p><p class="ql-block"> 暴雪。</p><p class="ql-block"> 冬古拉玛山口。海拔4295米,雪覆盖了山路。</p><p class="ql-block"> 风雪交加的清晨,一地素白。你披着红色的排西麦特,骑一匹枣红马。你与马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是天际边那一抹红。50多年来,这一抹红丝毫未变,在天地间。</p><p class="ql-block"> 东方升起了太阳,照着你,照着风雪,照着冬古拉玛。</p><p class="ql-block"> 每逢雪天,常有人问你:“这满眼的白,你的马能认得路吗?”</p><p class="ql-block"> “识得,它经得起任何考验。”你骑在马背上微笑着:“蒙上它的双眼,一样识得。”马与你早已有了默契,你的赞美之词声音刚落,它便应一个欢快的响鼻,两股白雾从它粗大的鼻孔中突突地喷出来。</p><p class="ql-block"> 马在一座界碑前停下。马懂你的心思。每行至于此,无论你下不下口令,马就会停下来。它将前蹄搭在界碑旁的石头上“哒哒”磕两下,“我们到了。”马好像在说。</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还小。那一次,你随父亲而来,父亲说,这里是解放军吃着野菜根才得以解放的,每一位牧民都要感念这份恩情,要守好边疆,守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再见到你时,你已经出落成一位美丽的少女,成为千里边防线上的首批义务护边员。你和爱人开始在冬古拉玛山口巡边,每到一处便在石头上用柯尔克孜文刻下“中国”二字。之后,你再不曾离开过这座山口。之后,你苦心学习汉字。之后,你用汉字在石块上书写着“中国”。如今,漫山遍野的“中国石”已成为这条边界线上最厚重的界碑林。</p><p class="ql-block"> 你翻身下马,70多岁的人了,身手依然矫健。你踏着雪路走向界碑,嘎吱嘎吱,声音清脆,响彻山谷。你的脚步声在山谷里一荡一荡的,传出好远好远,惊逃了三两只野鸦。界碑前,你神情无比庄重,用一只五彩手帕极认真极细致地擦拭着界碑。你张开双臂拥抱它。残浮在界碑上的雪花慢慢被你融化,渐渐展露出两个火红的大字:中国。字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p><p class="ql-block"> 今日,这里有些不同。你胯下的枣红马最先发现了异常,它将前蹄刚搭在界碑旁,正想“哒哒”地告诉你“我们到了”,却随之一嘶长鸣:界碑像是被谁动过,移出了原位。你不由得一怔,这是大事,无论移动界碑的力量来自于人,还是来自于风,都不行。这是父亲教导你的。父亲曾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属于中国,我们要用生命守护着。</p><p class="ql-block"> 你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驾”,转头直奔边防派出所。60多公里的雪山路,悬崖深涧,怪石嶙峋,你和马都无所畏惧。你甚至还唱起了自创的歌曲《冬古拉玛》:高高的雪山/无怨的脚步/冬古拉玛山口/流淌着长长的冰河/我骑着马儿守卫着这块土地……</p><p class="ql-block"> 歌声回荡在山谷之中。歌声中,有你一年四季巡边护防的身影,有你第一次在青石上学刻汉字“中国”的场景,一块块的“中国石”在你的手中诞生。“中国”二字在你的心中重于巍峨雪山。</p><p class="ql-block"> 风雪里,官兵远远看到了你,忙迎过来奉上热奶茶。你顾不上休整,说:“快,界碑被移动了。”这句话就像一道命令,边防战士立即随你赶到那座界碑前,反复勘察。不犯不失,这是边防的底线。你与官兵一起将界碑恢复原位。你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p><p class="ql-block"> 大功告成,官兵将你护送到家门口,你们在马背上相互挥手告别。一名官兵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勒住缰绳回头高喊:“老妈妈,您家添了一个小外孙儿,恭喜啊。”</p><p class="ql-block"> “是呀,我当姥姥了。”你满脸绽放着笑容。</p><p class="ql-block"> “起名字没?”</p><p class="ql-block"> “起了,我起的。”你回答道,“叫八一别克。”你的嗓门很亮。你笑得很甜。</p><p class="ql-block"> 此刻,我也想向你道喜,但我开不了口。</p><p class="ql-block"> 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布茹玛汗·毛勒朵,你是共和国的女儿,你是冬古拉玛山口的那一抹红。而我,只是一块期待被你镌刻上“中国”二字的青山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龙华花开的日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谢乔羽</span></p><p class="ql-block"> 龙华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摔碎在波澜起伏的青石砖上。</p><p class="ql-block"> 延年走来,清脆地重击着寒石与凉雨的枷锁,叮叮当当地跟在他的脚边。蹦跳的雨珠啊,拂不去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却愿意落在他支棱的发丝间、坚定澄澈的眼睛旁、失笑的唇角上。</p><p class="ql-block"> 几乎要被踩碎了脊梁骨!枷锁叮叮当当,为延年猛烈地哭泣着。若即若离的气息吊着他残损的身体,像被践踏的苇草,复又抻直了身。恼羞成怒的刀剑蓄满了力,一举扎入血肉。倒在青石砖上的延年,从他身体里游弋出无数条细长的黑红小蛇,于透凉的石板上,终于冷却下来,沉息了。</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陈延年,恨着苟活的父亲。思想启蒙、改造社会,父亲口中未来那个富强和谐的中国,已经没有我们完整的家了啊!满心的愤恨淹没了延年,“陈独秀你是民族的脊梁,但你的这条脊梁却撑不起一个小家!”</p><p class="ql-block"> 延年和弟弟搬到了亚东图书馆。年纪不大的两个孩子,从破碎的家里走出来,相互依偎。他们看着粗麻布衣、嘴唇泛白干裂的劳工,屈腰如虾米一般负着重物,被冲上来的监工一脚踹翻。强烈的心绪在延年心里激荡着。四马路上,行人匆匆,世界末日般混乱。延年呆坐在骑楼下的石阶上,定定地望着那个匍匐在路边往嘴里扒东西的落魄的人,喃喃言语:“启迪民智,真的能实现吗?”那一刻,他迫切地想知道:那个他不愿称其为父亲的人,会怎么做?</p><p class="ql-block"> 寒冬里,兄弟俩乘船到了法国。无政府主义从这里发源,带着种子飘洋过海,埋进了延年心里,被年轻的热血细心地滋养,来不及成长就被发现种子原来早就被蛀穿了,但很快又长出了新的幼苗,世炎、恩来为他打开了马克思主义的新世界。</p><p class="ql-block"> 从法国到苏联,又从苏联到上海,每每想到危难的民族在革命的炮火喧嚣中呼号,延年就夜夜难眠。返国的邮轮上,延年拿出《共产党宣言》,扉页上印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一字一字地从嘴里迸发,好似有人在他胸口上用力地捶打,千万大军在轰鸣的号角声中向光明的未来全力奔赴。</p><p class="ql-block"> 在广州的万福路、大南路上多走走,你就会遇到延年。你会看到那个面庞带笑的年轻男人,说着一口磕磕绊绊的广东话,在众多湿透的汗衫之间仿佛寻着了最亲密的气味儿。黄尘滚滚,马车在骑楼之间飞驰。延年钻进搬运站,熟练地扛起粮袋,蹲在路边端着碗扒饭,和工人拉家常,没人会想到他就是团中央特派员。</p><p class="ql-block"> 深夜里,延年工作完,就会从书架上抽出铺盖,摊在行军床上。那夜他没有立即睡下,他点上一支烟,坐了下来。烟头上的红光在夜里明明灭灭,就像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月光从窗户泻进来,他倚靠在墙上,望着深黄的月亮,眼神越发清明。</p><p class="ql-block"> 不过三年,白色恐怖在沪上悄然蔓延,无数优秀党员倒在漫天喋血的言语之下。延年赶往上海,可不料波诡云谲的革命形势下,任何疏忽都是致命武器。恒丰里104号的会议戛然而止,延年与郭伯和、韩步先迅速转移阵地,短暂的宁静下藏匿着尖利的匕首,再次回到机关就被军警盯上了,逃跑不及的延年被捕入狱。</p><p class="ql-block"> 一身粗布衣裳的他,被牢牢地束着。对面那人发话:“你到底是谁?”延年瑟缩着肩膀,试探地前倾,“长官我真的只是个茶房,”他低头扫一眼身上破烂的麻衣,“您看我这一身穿的,哪里像你说的那些人?”他满脸卖笑,祈求的眼神满是穷困人的悲凉,长官不屑地冷哼一声:“关回去!”转身即走。他给父亲的好友汪孟邹写去一封信,隐秘地透露自己被捕的消息。他沉下心,在狱中望着铁栏外的日出日落,和偶尔停留在窗外的鸽子。他将米粒送到窗台,鸽子随即埋头啄食,灰蓝的尾羽在曦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辉,也映着他温暖的笑容。</p><p class="ql-block">那天,监狱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他不禁全身一冷,预感到危险的来临,忍耐地等待着未知的巨变。直到牢门被打开,他已了悟。</p><p class="ql-block"> 被驱赶到刑场的路上,延年的肋骨挨了两拳,但他无暇顾及。他想到那未竟的事业,心里就像被猛火灼烧一样。前路漫漫,而刑场就在眼前。刀刃闪过的精光在夜里分外明亮,刽子手大喝:“跪下!”</p><p class="ql-block"> “革命者光明磊落、视死如归,只有站着死,绝不跪下!”当夜风吹动年轻男人干涸了血迹的衣裳,空气中传来咔嗒一声,延年挺直脊背,稳稳地屹立于青石之上。索索作响的林叶隐匿着寒气,朦朦胧胧的月光冲不破四散的迷雾,在夜空中挣扎要寻找地上渴求着它的那人。</p><p class="ql-block"> 暴怒的刽子手握紧了刀柄,在隐忍的月光下,无数的白刃照亮了他绽放着猛火的双眼。</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春日暖阳</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刘建超</span></p><p class="ql-block"> 1964年的3月,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春天。</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春天,我恋爱了。</p><p class="ql-block"> 绿城在春日里迸发着蓬勃的生机,天,蓝蓝的蓝蓝的;云,白白的白白的,风,轻轻的轻轻的,日,暖暖的暖暖的。</p><p class="ql-block">招待所的白桦林中,鸟儿在无拘无束地鸣叫,小石桥下的河水在欢快地舒展。</p><p class="ql-block">莉莉坐在桥头的石凳上,娴熟地织着毛衣,阳光透过树枝密叶斑驳地洒在她婀娜的身上,美极了。</p><p class="ql-block">所里又分配你接待首长的任务了?莉莉手不停,望着流淌的河水说道。</p><p class="ql-block">是啊,明天首长就到,谁让咱根红苗正又是正规学校毕业的。</p><p class="ql-block">莉莉轻轻叹口气说,你多好啊,受领导器重,总是接待大首长。哪像我,就是在餐厅做服务员,给客人端盘子。人家坐着我站着,人家吃着我看着,人家走了我洗刷着,真没意思呢。</p><p class="ql-block">我也没法安慰莉莉,只有坐在她身边,仔细地端详着她。</p><p class="ql-block">莉莉说,我和在省里工作的舅舅说了,让他帮我联系去一个单位做打字员。你的接待工作完成了,我就打请调报告,咱俩一起走吧?</p><p class="ql-block">那可不行啊,我是党员,要服从组织安排。</p><p class="ql-block">莉莉噘起小嘴,把织着的毛衣放在我肩上量量,一阵风掠过。</p><p class="ql-block">接待首长的小楼,坐落在绿色的树丛中,远远望去,只能看到红色的屋顶。</p><p class="ql-block">所长带着我陪同省里的领导在楼前等待首长。</p><p class="ql-block">轿车缓缓停稳,打开车门,首长从车里走了出来。</p><p class="ql-block">我吃了一惊,天啊,我要服务的人就是从中南海来的首长。</p><p class="ql-block">首长身材魁梧,神采奕奕,微笑着大步走进院内。</p><p class="ql-block">所长推了我一把,愣着干啥,还不快进去。</p><p class="ql-block">其实我的接待任务也很简单,每天早上要用铁皮炉子烧好8壶开水,准备好8条毛巾,开饭时给首长端饭菜。</p><p class="ql-block">首长很忙,开会、看文件、会见客人,一刻也不停,吃饭时点也要拖延很久。</p><p class="ql-block">首长的午饭是四菜一汤、一碗米饭。首长吃饭很快,一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还把掉在桌子上的几粒米捏起来放进嘴里,笑着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哦。</p><p class="ql-block">我给首长递上毛巾,首长问,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啊?</p><p class="ql-block">首长与我拉起了家常,慈祥得如同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傍晚,卫士长提着一个袋子交给我,说找个同志帮着缝补一下,明天首长接见外宾时还要穿。</p><p class="ql-block">省厅的领导打开袋子,一件驼色的毛衣上已经缝了几个补丁,毛衣袖子也脱线了。</p><p class="ql-block">省厅领导说,我们给首长买件新毛衣吧。</p><p class="ql-block">卫士长连连摆手,说使不得啊。这件毛衣是首长从延安时期就穿着的,买新的会挨首长批评的,我可担待不起啊。</p><p class="ql-block">我接过毛衣说,我的女朋友也在咱所里工作,毛衣织得可好了,让她给修补一下。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p><p class="ql-block">莉莉接过毛衣还以为我在同她开玩笑,这件“百衲衣”是首长穿的?骗谁呢。</p><p class="ql-block">莉莉看到我十分认真的神态,捧着驼色的毛衣,左看右看。</p><p class="ql-block">莉莉找着搭配的毛线,仔细地修补着,问,首长很严厉吧?</p><p class="ql-block">才不呢,首长很和气,他还和我拉家常,问我叫什么,家在哪里,有没有女朋友。</p><p class="ql-block">真的?你和首长说我了?</p><p class="ql-block">说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首长一问,我就什么都想说,我还说了你要调动工作的事情。</p><p class="ql-block">你告我的状了?首长生气了?批评我了?</p><p class="ql-block">没有。首长说,哦小鬼,我的工作是为人民服务,你的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你的女朋友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革命工作不分贵贱,我们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嘛。</p><p class="ql-block">莉莉捧着毛衣,微微地一笑。</p><p class="ql-block">月亮,那晚格外亮。</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一位部长在首长屋里汇报工作。走出门了,才发现自己的一枚眼镜片不见了。</p><p class="ql-block">部长让我进屋去找找看,是不是掉在屋里了。</p><p class="ql-block">我轻手轻脚走进屋里,撅着屁股在沙发前找寻。</p><p class="ql-block">首长放下手中的书,问,小鬼,你在干什么啊?</p><p class="ql-block">影响到首长工作了,我没有敢回应,连忙退出了房间。</p><p class="ql-block">首长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首长在后院的小湖边散步,招招手让我过去,我连忙跑到首长身边。</p><p class="ql-block">首长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镜片,放在我手里,说,小鬼,刚才你在找这个东西吧?把它给部长送去吧,莫要耽误他的工作哦。</p><p class="ql-block">完成了接待首长的工作,我心情爽得想跳想唱。</p><p class="ql-block">我找到莉莉,莉莉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p><p class="ql-block">我问莉莉,请调报告写好了?</p><p class="ql-block">嗯,写好了。</p><p class="ql-block">我接过莉莉递过来的稿纸,上面写着:入党申请书。</p><p class="ql-block">那时,春日的夕阳从窗户洒进屋里,瓶子里插着的几枝黄色的迎春花开得正艳。</p><p class="ql-block">天,蓝蓝的蓝蓝的;云,白白的白白的,风,轻轻的轻轻的,日,暖暖的暖暖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马灯</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刘帆</p><p class="ql-block">雾峰山下,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个传家宝,附近人家基本上都知道。</p><p class="ql-block">山里人烟稀少,住户大多散落在各个平坝之处。有峡谷山涧,溪水流泻。怪石嶙峋,树木繁森。山下一片开阔处,池塘水清,树木葱茏,有传家宝的人家就在一座庙宇前的水塘边。</p><p class="ql-block">这户人家和别人家不同,门楣上挂着一盏马灯。</p><p class="ql-block">这马灯,并不总是闲着。漆黑的夜晚,它的用处就十分明显。屋里哪个人晚回家,屋里的人就总是提着它去接人。</p><p class="ql-block">这户人家有一副好心肠。只要哪家有什么事上门求急,哪怕是报丧之类,户主都会即刻提起马灯,随之而去。</p><p class="ql-block">村子后有一段羊肠小道,凸凹不平,路旁山石嶙峋,沟底溪水潺潺流淌,树木遮天蔽日的,人在路上行走,却难见到太阳。</p><p class="ql-block">一日,户主的儿子迎娶远处田峒一位唤作朵云的姑娘。她说话声音很好听,虽然穿着极其普通,但端茶倒水的架势,竟不像小户人家的闺女。出阁前,男人长得咋样,她印象中基本上就是母亲的絮叨和媒人的描绘。</p><p class="ql-block">过门那天,一路鞭炮声噼里啪啦。走到村后树木遮阳蔽日的那三里路,鞭炮声基本没有了。送亲的人住惯了平坦的田峒,在山路上行走不习惯,队伍越拉越长。朵云看到如此阴森森的一段路,就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很厉害。</p><p class="ql-block">这个时候,朵云的男人走上起来,到朵云面前一蹲,身着花红衣服、扭扭捏捏的朵云就上了他的脊背。</p><p class="ql-block">男人的父亲到村口瞭望,看到迎亲的队伍远远逶迤而来,一声呼哨,一字排开的一队年轻人,在一领头人带领下,手提马灯,走向迎亲队伍。男人的父亲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儿子,好不容易从山外给儿子娶来媳妇,内心自然十分重视。</p><p class="ql-block">送亲的人以朵云的舅舅为首,他与男人的父亲很要好,这门亲事毫无悬念地决定下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两个老爷子。事实上,看到满山阴郁的路,朵云的心里很不乐意,但拗不过舅舅的威严,一路上别别扭扭的,直到迎亲的男人愿意背她。</p><p class="ql-block">朵云在自己为人妇之后,对那一背才觉出意味,明白其中的情爱。</p><p class="ql-block">朵云过门那天,当着朵云舅舅的面,男人的父亲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将他珍爱一生的马灯,正式交给了朵云的男人。</p><p class="ql-block">席间,很多人朵云根本不认识,后来才明白,都是一帮老战友,包括自己的舅舅。</p><p class="ql-block">那天,老人们都喝了很多酒,随着马灯交接,再也无法掩埋的掏心窝子的话,仿佛烈酒一样燃烧,终于都给哇啦哇啦吐了出来。</p><p class="ql-block">酒桌上,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到了掌灯的时候。</p><p class="ql-block">朵云的舅舅就讲了这个马灯的故事。</p><p class="ql-block">鬼子投降的那年八月,天气还很热,但雾峰山却比较凉爽。鬼子大白天走进阴暗的林地,一个个害怕,一下子竟然不敢前行。山里的村民早就得到鬼子要来“扫荡”的消息,已经躲进了山林。只有由赤卫队队员为主组成的马灯队的人没有撤走,他们一个个手提马灯,在溪流两边的密林里穿梭晃动,灯光明晃晃的。他们打着呼哨,隔空喊话,几十杆猎枪时不时朝溪底射击,声音清脆恐怖。鬼子不敢贸然前进,朝亮灯的地方胡乱放枪,却总是伤不到人。灯火忽明忽暗,鬼子担心遭到游击队的埋伏,后来竟然悄悄后撤,离开了雾峰山。</p><p class="ql-block">“血洗村庄”的危机化解,马灯队声威大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马灯队自动解散。朵云的家公对马灯非常钟爱,他父亲看到儿子喜爱,内心很欣慰,就郑重地交给了他。老人家离世前一再交代,队里有什么活动,马灯要在田间小路引路。</p><p class="ql-block">朵云记得舅舅说过一句话:“你进了这个老赤卫队员的家,灯,后继有人了。”</p><p class="ql-block">雾峰山的雾有一年更大了。朵云的家公说马灯坏了,很不适应。那时,朵云和男人远在岭南做工。一天,他们特意寄回一样东西。镇上的邮递员跟朵云的家公很熟,笑说老爷子收到了一件宝贝。整个下午,朵云的家公没有出门。老伴儿进屋,发现他手拿一个好看的马灯在研究。可是这盏马灯和旧式马灯不一样,这盏马灯的操作使用比较复杂,老爷子竟然没看出门道。</p><p class="ql-block">周末,朵云住校的女儿回家,一进屋就嚷嚷,说母亲寄了东西回来,问爷爷奶奶收到没有。奶奶拿出马灯说:“这是新技术,咱们不懂也动不了。”</p><p class="ql-block">孙女觉得好奇,趴在桌上仔细观察马灯的构造,又看了说明书,不一会儿,她告诉他们:“这是一盏多功能的新型马灯,既可充电当一般灯用,还可吸收太阳光线,当太阳能灯用。”</p><p class="ql-block">“那要是遇到停电充不成电呢?”老人问。</p><p class="ql-block">“直接拿到外面有阳光的地方就好了!”孙女回答。</p><p class="ql-block">两位老人一听,高兴得两眼直放光!</p><p class="ql-block">几天后,朵云和男人回家。镇上离家太远,没有车,两人摸黑走到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们眼前突然一亮,看到门楣上又挂上了马灯。</p><p class="ql-block">灯光明亮,温馨又养眼。</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安乐庄</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高薇</p><p class="ql-block">五月的风已经有了些暖意,山东省战工会主任黎玉一边走一边舒展着胳膊,感觉到浑身的疲倦似乎散去了许多。</p><p class="ql-block">连日来的“减租减息”为主要内容的会议,让每个人都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刚刚在双堠镇的安乐庄召开的会议上,中共山东分局要求从麦收到年底要在全省开展好这项群众运动,部署通过开展“减租减息”,认真发动群众,树立基本群众优势,加强党政群基层组织建设,来巩固抗日根据地渡过艰苦的困难时期。黎玉负责在沂南的这项工作的动员开展,他想趁会后的一点空闲时间到村里去转转,和老乡们拉拉呱,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也可以为下一步的工作做些准备。</p><p class="ql-block">黎玉一边走一边和遇到的老乡打着招呼,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村头上。</p><p class="ql-block">这里有一个单门独户的小院子,住的是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老人的四个儿子都当兵上了前线,两个儿子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还有两个儿子下落不明。老人的身体也都不太好,大爷的腿有点毛病,大娘的腰也弯得厉害。黎玉经常在这一带活动,每次来村里都要为老人挑几担水,扫扫院子,农忙时也到地里帮着做活,老人家感激不尽,有点好吃的总给他留着,待他如亲儿子一般。</p><p class="ql-block">黎玉刚推开虚掩的栅栏门,就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他不由停下了脚步。老人家平日里温言善语,从不起高腔,这到底是怎么了?就在黎玉犹豫着是否往前走的时候,屋门“吱扭”一声开了。</p><p class="ql-block">文章图片2</p><p class="ql-block">大爷,大娘,有些日子不见了,你们好呀!黎玉赶紧迎上前去,和老人打着招呼。</p><p class="ql-block">好好好,你也好吧?大爷上前握住了黎玉的手,亲切地问道。</p><p class="ql-block">是你大哥呀,你可来了,正好给我评评理吧……脸上挂着愠色的大娘,这时候也迎了过来。</p><p class="ql-block">他大哥整天够忙的了,你就别再添乱了!大爷手往后一甩,不等黎玉说话,就表现出制止的样子。</p><p class="ql-block">怎么了大娘?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出来。大爷,看您说的这话,咱们是一家人,可不要说两家话呀!黎玉朝大爷摆摆手,上前亲切地拉住了大娘的胳膊。</p><p class="ql-block">嗨,这不是闺女家生了娃么,咱这里兴舅舅给外甥绞头,你看我们单门独户的,儿子们又……不在家,嗨……大娘说着,禁不住悲从中来,抬手抹起了眼泪。</p><p class="ql-block">看看,又来了不是?我和你说多少遍了,这些风俗各个地方都不一样,有的地方不兴绞头,孩子不是一样长大?大爷说着,不好意思地朝黎玉笑了笑。</p><p class="ql-block">黎玉点点头说,大爷说得也在理,我老家那里就没有舅舅绞头这一说,都是满月后回姥姥家住上几天就行了,你看至于谁绞头也不是多重要的事,不过入乡随俗,还是要给孩子绞头的好。</p><p class="ql-block">文章图片3</p><p class="ql-block">别人的话我不信,您大哥说的话我信,这几年您大哥可帮了俺老两个的大忙了,对待俺们简直就像自己亲老的一样,您大哥我有个想法,大娘想让您替代孩子的舅舅,不知您能不能帮大娘这个忙?大娘说得很慢,有些迟疑的样子,但眼睛里又分明含有满满的期待。</p><p class="ql-block">大爷赶紧上前说,您大哥,别听她的胡叨叨,她整天就知道瞎盘算,这里没事,您快忙您的去吧!</p><p class="ql-block">黎玉略一犹豫,继而爽快地答道,好,大娘,就按您老的想法做,您的孩子是为国家为人民上了前线,今天我就是您的儿子!我正好没事,也顺便到群众中走走,还能多了解些情况呢!</p><p class="ql-block">闺女家离得不远,就在邻近的村庄。黎玉帮两位老人提着箢子,不多时就到了老人的闺女家。</p><p class="ql-block">一到大门口,就有人迎上来,黎玉经常在这一带工作,大家都认识,见是他来了,这一下院子里和屋里的人都拥了过来,问这问那的。黎玉一一打着招呼,随时向大家询问了些“双减”方面的事,老人的亲家更是高兴,觉得脸上实在有面子,一个劲地递茶递烟,一直忙活个不停。</p><p class="ql-block">正午时分到了,屋里更热闹了,黎玉被人们推到了堂屋正中的桌子前。</p><p class="ql-block">桌子上摆得花花绿绿,有小孩子的棉袄、棉裤、棉被、虎头鞋、虎头帽什么的,还有一个装了纸笔、线穗、针线、书本、弓箭等等的木头制作的升,黎玉走过去,有人已经将剪刀递到他手上。</p><p class="ql-block">文章图片4</p><p class="ql-block">先绞绞眼睛,看得远看得清。有老人说着,黎玉便在孩子的眼睛上面比划着手里的剪刀。</p><p class="ql-block">再绞绞鼻子,会闻香味。</p><p class="ql-block">绞绞嘴巴,吃四方好东西。</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最后有人指挥黎玉,用手捏起一小缕头发绞下来,朝空中撒去,有老人口中念起歌谣:</p><p class="ql-block">胎毛顺风刮,</p><p class="ql-block">小孩活到九十八。</p><p class="ql-block">胎毛顺风走,</p><p class="ql-block">小孩活到九十九。</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为孩子绞完头,黎玉又推辞了众人的挽留,急急忙忙往回赶。不一会儿,就到了安乐庄的村口,黎玉望着村子里一幢幢简陋破旧的房子,在心里说,安乐庄,安乐庄,但愿这里的老百姓能够永远和平安康……</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突 围</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薛培政</p><p class="ql-block">在一座农家小院里,我见到了老英雄李子良。他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老农,可县退役军人事务局负责信息采集的人说,李子良极不平凡的经历足够写一本书。</p><p class="ql-block">尽管老人言谈清晰,但一听说我要采访,他一句“比起那些死难的战友,俺没有啥好显摆的”,就让我吃了闭门羹。</p><p class="ql-block">眼看采访就要冷场,我忙给陪同的乡村干部使眼色。在大伙儿的恳求下,老人用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从床头柜里取出个黄色布袋,将一枚枚荣誉勋章一股脑儿抖在方桌上。在场的人不由得啧啧称赞,说:“了不起,真是名副其实的老英雄!”</p><p class="ql-block">“俺不是英雄,廖国栋才是真正的英雄!”老人情绪激动,眼含泪花,陷入深深的回忆——</p><p class="ql-block">那是1942年冬天,日本鬼子调集重兵向鲁中抗日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扫荡”,企图“铁壁合围”一举歼灭根据地党政机关和主力部队。</p><p class="ql-block">战斗在傍晚打响,八路军某营凭借险要的地势顽强地进行阻击。敌人利用炮火优势向我方阵地发起一阵阵炮击,阵地很快变成了一片焦土。空气中呛鼻的硝烟还未散尽,山下集结的日伪军,又蝗虫般地向山上冲。</p><p class="ql-block">苦战多天,坚守在前沿的某营营长报告,全营只剩下十几个人,且弹药消耗殆尽……面对敌众我寡、异常严峻的情势,军区首长和地方领导紧急磋商,决定立刻分路突围。</p><p class="ql-block">天渐渐昏暗下来,夜幕终于降临了。一阵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吹得残留的灌木叶子瑟瑟作响,我不禁全身颤抖了一下。</p><p class="ql-block">这时,就觉得一个宽大的巴掌拍在我后背上,回身一看,是保卫干事廖国栋。他将我拉到一旁,小声命令道:“一会儿突围开始,你跟着机关转移,我随营掩护!”</p><p class="ql-block">“不,我是一名战士,我要留下掩护!”我握紧了手中的“汉阳造”。</p><p class="ql-block">“你个犟驴子,这时候还跟我较劲儿?忘了谁带你参加八路军的?”他声音虽不高,却带着几分严厉。</p><p class="ql-block">“廖老师——”望着他那严肃的面孔,我又像以往见到学堂里威严的廖先生一样,含泪轻轻地叫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p><p class="ql-block">“听话,都是八路军战士了,怎么还掉眼泪?”他上前替我擦了擦眼泪,“我是共产党员,必须坚守到最后!”他又为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神情严肃地叮嘱我:“突围时要跟紧,千万别掉队!”</p><p class="ql-block">“嗯!”我抬头凝望着他,一股难以名状的离别滋味,顿时涌上心头。</p><p class="ql-block">“不用为我担心,我好歹兄弟三人,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还有人为爹娘养老送终。”他说到这里,深情地望着我,“李大叔为打鬼子献出了生命,李大婶就你这根独苗,将来仗打完了,你要好好孝敬她老人家。”说着,他掏出一张纸条和一支钢笔,塞到我手中:“这是我家的地址,将来有机会了,替我回家看看双亲。——哦,革命成功别忘了学文化,要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啊!”说完,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枪,趁着夜色冲向阵地最前沿。</p><p class="ql-block">突围开始,首长铁青着脸命令营长:“我现在带着机关人员突围,你带战士们坚守阵地钳制敌人兵力。我们走后半个小时,你们也要迅速撤离!”营长郑重地举起右手,敬了个军礼:“请首长放心,我们绝不放过一个敌人!”</p><p class="ql-block">一阵密集的枪炮声过后,首长带领机关突围的方向渐渐平息下来。在连续进攻失利后,敌人以数倍的兵力,疯狂向阵地上逼压过来。营长带领战士们边打边退,最后被敌人紧逼到悬崖顶上。为了不当俘虏,他们纵身跳下悬崖。</p><p class="ql-block">老人讲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过了好一阵子,他缓过情绪后道:“仗打完了,全国解放了,俺做的头件事,就是去拜望廖干事的父母。费了好大劲儿,才在深山区的廖家坳找到他的家。”</p><p class="ql-block">老人说着,眼泪又不由得涌了出来,说:“唉,直到这时,俺才晓得,廖干事哪有兄弟三人?他也是个独子,家里就剩老娘一人,他是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俺的命啊!”</p><p class="ql-block">老人顿了顿,呷了一口茶,。道:“若是说战争年代里‘生死’是一面镜子,廖国栋就是俺身边最好的镜子。大半辈子了,俺没有忘记他嘱咐俺的话,入党后处处照着他的样子做。俺本来在部队已提为排长,可考虑再三,还是申请复员,在廖家坳安了家,一是要替廖国栋尽孝,二是要带领乡亲们战胜贫穷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老人讲完这段往事,又在旱烟袋里装上烟丝,重重地吸了一口,长叹一声,说道:“相比那些年纪轻轻就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俺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呢?”</p><p class="ql-block">听了老人质朴的话语,我们不由得肃然起敬。</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老 兵</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薛培政</p><p class="ql-block">将军老了,将军更爱怀旧了。</p><p class="ql-block">转眼又是盛夏,绿意葱翠,蝉鸣阵阵。坐在藤椅上的将军戴着老花镜,摊开那张磨得起皱的地图,手中的放大镜在图中沂蒙山一带来回逡巡,生怕漏掉任何一处疑点。</p><p class="ql-block">看着看着,将军的眼睛就湿润了。</p><p class="ql-block">1947年夏,解放战争进入战略大反攻阶段。7月,华东野战军向敌王牌师主阵地发起总攻。仗打得异常惨烈,阵地反复争夺,双方都打红了眼。</p><p class="ql-block">将军那时是名年轻参谋,他临危受命到某连接替指挥。激战中,一颗炮弹突然在他身边爆炸,巨大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顿时全身血肉模糊,当场昏迷过去。</p><p class="ql-block">战地卫生员为其简单包扎,被抬下阵地后,由支前队员老杨负责,向战地医院转移。</p><p class="ql-block">大雨没日没夜地下,天就像漏了一样。泥泞的路上,老杨深一脚浅一脚, 一步一趔趄推着木制独轮车往前奔。</p><p class="ql-block">傍晚,终于赶到一个山村。几个当地老乡,帮老杨将他抬进屋后,望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都心疼得唏嘘不已。</p><p class="ql-block">“他受这么重的伤,都两天没吃东西了!”老杨焦急地说道。</p><p class="ql-block">“谁家放有鸡蛋;谁家——”村长连喊几遍,面带愁容的乡亲们,都禁不住低下头去。</p><p class="ql-block">“娘,您抱会栓儿!”只见那位挽着发髻的大嫂,将孩子递给婆婆后,拿碗走进里屋。</p><p class="ql-block">“柱儿媳妇——”大娘仿佛明白什么,紧跟进里屋叹道:“唉,老天爷啊,这没吃没喝,喂着栓儿,又要——,也真难为你了!”“娘,这位兄弟伤得恁重,救人要紧!”大嫂边说边用力挤着奶水。</p><p class="ql-block">在喝下少半碗奶水后,他终于苏醒过来。望着大娘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的眼泪哗地流下来。</p><p class="ql-block">“这名伤员伤得太重,抓紧送后方医院吧!”战地医院作必要处理后做出决定。</p><p class="ql-block">后方医院路远,沿途沟壑纵横。土匪、兵痞、还乡团活动猖狂,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杀身之祸。为防不测,老杨推着他白天藏身,夜间赶路。</p><p class="ql-block">那晚,在爬上一个陡坡后,望着呕吐不止、累瘫在地的老杨,他心如刀绞,想自己伤得重,后方医院又远,便不愿再连累老杨。趁着下坡,他从独轮车上翻滚在地:“杨大哥,不要管我了,您快走吧!”老杨一下惊呆了,哭着劝着将他扶起:“好兄弟,您是为俺老百姓打仗才受的伤,只要能治好您的伤,俺就是豁出命也值!”</p><p class="ql-block">趁天色未明,老杨推着他敲开山中一户人家的门:“大嫂,这位兄弟是咱解放军,在前方打仗受了重伤。”老杨边望着四周的动静,边朝门里小声说道。</p><p class="ql-block">“快,快抬进屋来!”大嫂喊醒男人,将他抬进屋后,藏进厢房的夹壁墙里。</p><p class="ql-block">为防不测,大嫂半夜里熬小米粥喂给他吃,把唯有的那只下蛋母鸡,宰了熬成鸡汤;打来井水加上盐烧开后,给他冲洗已感染的伤口。经悉心照料,他的体力渐渐恢复。几天后,老杨终于将其送到后方医院,他伤愈归队又重返前线。</p><p class="ql-block">全国解放后,他征尘未洗,就奉命奔赴西北边疆剿匪,后又隐姓埋名投身国防基地建设。</p><p class="ql-block">等到准许通信时,他急切地给沂蒙山区的当地政府去信,查询救命恩人的下落,可政府给他的一次次回函都是:查无此人。</p><p class="ql-block">岁月悠然而过,他一步步成了将军。成了将军的他,时常站在大漠深处朝着东方遥望,眉宇间充满了无尽的期盼。</p><p class="ql-block">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从领导岗位退下来的将军,驱车数千里,踏上寻亲路。在沂蒙山区,他走村串户,见了上年纪的人就打听。半个月过去,却未能如愿。望着他满脸失望的表情,那些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的老人们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兄弟,别找了,这事在俺们沂蒙山太多了,那年月,前方打仗,后方支援,谁没救过咱队伍上的人呢?”</p><p class="ql-block">将军的眼里噙满泪水:老哥哥、老姐姐,沂蒙老区人民的救命之恩,俺永世难忘啊!”他想着那些老人深深鞠躬后,几步一回头的离开了。</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沂蒙山区希望工程办公室,每年都会收到署名“一个老兵”的汇款。</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菊儿娘</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薛培政</p><p class="ql-block">1941年的仲冬,寒凝大地,一片萧瑟。</p><p class="ql-block">交了三九,呼啸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漫天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没见停的迹象。</p><p class="ql-block">被皑雪覆盖的山村,滴水成冰,寒气逼人。</p><p class="ql-block">黎明时分,村北那座低矮房舍里的灯亮了,菊儿娘坐在被窝里,一边抱着啼哭的孩子摇晃,一边哼着摇篮曲,望着怀中慢慢睡着的孩子,不无爱怜地说道:“俺的乖儿啊,这么小一点就离开了亲娘,咋不让人心疼嗷。”她顿了顿,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不由得叹口气:“唉,这又是风又是雪的,也不知你亲娘转移到哪儿了?”</p><p class="ql-block">披衣坐在床头的男人,望了娘儿俩一眼道:“孩他娘,趁孩子睡着了,你也赶紧再睡一会儿,自打这孩子进了咱家,你也够累了。”</p><p class="ql-block">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熄灭后,一切都归于了宁静,外边的雪下的更大了。</p><p class="ql-block">半月前,菊儿娘怀的第二胎,出生没几天就夭折了。</p><p class="ql-block">那天,村妇救会主任进家来,一边好言安慰,一边低声告诉她:“嫂子,前村八路军有个女干部刚分娩,就赶上部队要紧急转移,带着孩子咋能打仗?俺想让您来养活这孩子。”</p><p class="ql-block">“八路军帮咱打鬼子,把孩子交给俺,是信得过俺,俺愿意!”她眉头也没皱一下,就应承下来。</p><p class="ql-block">当晚,妇救会主任便将孩子抱了过来:“这孩子叫石柱,就交给您了!”那柔和的眼神里充满了信任。</p><p class="ql-block">“您就放心吧,俺只要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孩子受委屈!”菊儿娘送走妇救会主任后,望着怀中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石柱,不由得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心疼道:“可怜的孩儿啊,从今往后,俺就是你的亲娘!”</p><p class="ql-block">由于日寇封锁扫荡,加上连年旱灾,家里的日子已难以为继。为有足够的奶水喂养小石柱,全家人平日靠摘树叶、挖草根勉强度日,省下粮食让菊儿娘吃。那天,眼见盛粮的面缸见底了,再瞅家里能卖的东西所剩无几,菊儿娘索性撸下手腕上的镯子递给男人。男人的手像被烫着似得缩了回去:“孩他娘,这可是菊儿她姥姥留给你的念想,咱们可曾当着老人的面起过誓,无论如何都要保存好它!”“那还顾的了恁多?人家爹娘为咱打鬼子,咱要连个孩子都养不好,良心上咋过得去啊!”</p><p class="ql-block">在一家人百般呵护下,小石柱会站立了,会挪步了,当听到他奶声奶气喊“娘”时,菊儿娘心里一暖,欣喜的眼泪哗的流了下来:“俺的乖儿啊,这要让你亲娘听见该多好啊!”</p><p class="ql-block">又一年寒冬来袭。疯狂的日军加紧了对抗日根据地的封锁,敌机隔三差五的轰炸,据点的鬼子三天两头扫荡清乡。</p><p class="ql-block">为躲避搜捕轰炸,乡亲们在深山里凿挖山洞,鬼子来了就跑上山躲避。那些日子,菊儿娘整天提心吊胆,一步都不离小石柱。</p><p class="ql-block">有天傍晚,正忙做晚饭,村子里忽然有人喊:“鬼子来了,跑鬼子(方言:躲避鬼子)”。接着,村东响起了枪炮声,村子里顿时就像炸了锅。裹着小脚的菊儿娘,一手抱着小石柱,一手拽着菊儿,拼命朝丈夫挖好的山洞跑去。眼看着鬼子越来越近,菊儿却瘫在地上跑不动了,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菊儿娘心一横,一把将菊儿推进灌木丛中:“妮儿,听娘的话,老实呆着别动,娘一会过来接你!”,匆忙拔了几把荒草盖在上面后,抱着小石柱跑上山去。</p><p class="ql-block">晚上,举着火把搜山的日伪军,鬼影似的窜来窜去,菊儿娘紧紧搂着小石柱,心里急得像火烧一样。一夜没有合眼的她,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等鬼子走后,就像发了疯了一样,跌跌撞撞跑向菊儿藏身的地方,拼命扒开灌木和杂草,看到菊儿浑身颤抖不止的样子,她使劲捶着自己的头,对菊儿道:“妮儿,别怨娘狠心,柱儿要是有啥闪失,娘良心上过不去啊!”</p><p class="ql-block">解放了,上级下达指示,乳儿必须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听到这个消息,菊儿娘的心就像要被人摘走一样,难过的茶饭不思,夜不成眠。可转念一想,孩子本就是人家的,人家亲娘不更想孩子吗?心里转过弯子的她,赶忙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布头拼起来,连夜给小石柱做了一件衣裳。</p><p class="ql-block">临走那天,菊儿娘一边给孩子穿衣一边哭,小石柱也仿佛懂得了什么,紧紧抱着她不松手:“娘,俺不走,俺不走——”娘儿俩脸贴着脸,哭成了一对泪人。</p><p class="ql-block">小石柱走了,菊儿娘的眼也哭花了。多年过去,人们依然见她挎个篮子,盛着小石柱爱吃的煎饼果子,站在村东那个土坡上,痴痴的翘望着通往远方的那条小路。累了,就坐在旁边石头上,轻声哼起那首不知哼了多少遍的歌谣:“藤缠树,树缠藤,青山树藤脉相连……”</p><p class="ql-block">——四届金麻雀作家班作品选</p><p class="ql-block">评 点</p><p class="ql-block">作品讲述了菊儿娘在革命战争年代克服困难为八路军女干部抚育儿子的故事,特别是通过危难时刻置亲生女儿于不顾、救走女干部儿子的细节描写,展现了深厚的军民鱼水情。</p><p class="ql-block">革命战争年代,我党就是这样发动群众,依靠群众,不断发展壮大。弘扬革命传统,保持党和人民的血肉联系、鱼水深情,是我们实现强国梦的必由之路。</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疗 心</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薛培政</p><p class="ql-block">住进泛着土腥味儿的旧房里,睡在父母留下的柴床上,地产集团董事长何之锋,那颗按捺不住躁动的心,终于找到安放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他觉得身痛渐渐消失,吃得香睡得甜。睡梦里,他的心被那幅久违的场景暖化了:幼时黄昏里,炊烟袅袅起,娘站在门前台阶上,扯开嗓门呼唤贪玩的他:“幺儿——回家吃饭喽——”悠长的喊声在村子里飘得很远。他醒来一摸,眼泪流了满脸。</p><p class="ql-block">娘在世时说,俺幺儿从小不让人省心,这一走心就野了。</p><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前,那个燥热的夏季,高考落榜的他,在家躺半月,站到爹娘前:“俺要出去闯一闯!”娘惊得一愣,忙把眼睛转向男人。打过仗的爹心硬,拔出含在嘴里的烟袋,气哼哼的道:“哪里黄土都埋人,你有种就闯出一片天地来!”</p><p class="ql-block">他听了爹的话,顿感热血上涌,给娘连磕几个响头后,转身就走了。</p><p class="ql-block">他到省城没几天,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花光了。幸好有家地产公司老板收留他,让跟着老员工催收欠款。他聪慧好学,又有主见,半年后就跑单帮了。为多挣提成,他绞尽脑汁,用尽办法。那年冬天,他为按期收回500万元欠款,冰天雪地蹲守半月,终于追到“玩失踪”的老板。那老板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见是个嘴上没毛的雏儿,当即来个下马威,想打发他走:“小子,你要有本事把我喝倒,我贷款结清欠款!”那会,他感觉自己的心“蹦蹦”跳得厉害,却装作镇定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接招了,直到把对方喝趴下,自己也胃大出血住进医院。</p><p class="ql-block">因他骁勇善谋,业绩颇丰,被老板赏识,一步步提拔上来。每次提拔,他的心都狂跳不止。</p><p class="ql-block">多年过去,等他做了公司掌门后,那心便狂跳得安捺不住了。他恨不能掘尽天下财富,拼命融资拿地,扩张开发,直至成为地产界风云人物,过足了站在镁光灯下,被媒体簇拥和圈内膜拜的瘾。其实,他内心的孤独和脆弱,只有自己心里明白。长期超负荷工作,健康过度透支,年前突发心脏病,抢救一夜才醒过来,血管里放入三个支架。</p><p class="ql-block">住院的日子,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个个来头不凡,他却感觉孤单卑小的像一粒微尘。“23号,量体温!”“23号,打针!”“23号——”两个冰冷的数字成了他住院的代码,护士不时地呼喊着给他做这做那。药物作用过后,术后痛感上来,闹得睡意全无,不禁浮想联翩。一旦想到公司的事儿,他就觉得心脏碰撞得厉害,想捂也捂不住,生怕放入支架的血管再出意外。说来也怪,每逢想到村庄、爹娘、儿时玩耍的镇边小河,还有鸭鹅觅食戏水、牛哞羊咩狗吠声,心跳就平缓下来,心情也清爽多了。</p><p class="ql-block">出院后,他直奔阔别多年的家乡小镇,想在此疗养一段,给心找个安放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放眼望去,镇内小桥流水,鸡鸣鹅叫。春日暖阳下,徜徉在河边的人们,散步,观鸟,赏景。小广场上,一位老年艺人说着评书,听书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p><p class="ql-block">走在老街上,他既陌生又熟悉。爹娘去世多年,兄弟散居各地,他不想惊动旁人,便在自家老屋住下。旁边有家心悦茶社,他抬脚走了进去。正和人下棋的店主,斜望他一眼,指着烧的咕嘟咕嘟响的水壶,笑盈盈打招呼:“茶叶在那摆着,想喝啥茶自己沏!”便头也不抬盯着棋盘。他心生不悦:“哪有这样待客的?”他沏壶当地产的明前茶,边品边环视左右,伴着袅袅茶香,但见顾客下棋、聊天、阅读,个个从容淡定。他仿佛受到感染,顿觉全身轻松。再看那块“和局道商”的牌匾,他忽然悟出什么,心底下对店家暗暗赞佩。</p><p class="ql-block">老街上,有家“老何理发店”,开店的是远房三叔,他小时候没少光顾。三叔因战伤残,谢绝组织照顾,开起理发店。进得店来,发现虽简陋却干净温馨,坐等理发的顾客,聊着天南海北的话题,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俩人打过招呼,三叔也没停活,边忙边与顾客搭话。令他费解的是,虽顾客盈门,却每人只收3元钱。等人散去,他忍不住劝三叔道:“现在理发哪有低于二十元的,您这也太寒碜了吧?”三叔笑了笑道:“世上的钱挣不完,够用就行,再说‘有钱难买乐意’,顾客信得过俺,知足了!”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他深吸一口气,对三叔报以一笑。</p><p class="ql-block">回乡一个月,他感觉自身的优越感逐渐在消失,先前对小镇人“小富即安”的不屑也荡然无存,倒觉得贫乏而苍白的是自己。要返程了,他穿过闲庭信步桥,站在“坐看云卷云舒”的看台上,极目远眺,流连忘返。那一刻,他感觉到内心从来没有那么平实过。</p><p class="ql-block">评 点</p><p class="ql-block">从乡村到城市,又从城市到乡村,作品为读者画了一个圆。但不是简单的从原点回到原点,“他”身份不同了,感受不同了。这世界让“他”改变了许多。城市是实现梦想的地方,但留下了满身的伤痕,唯有老家,才可以静静地安放灵魂。作品正叙与补叙相结合、对比反衬相映照,城市的浮躁和喧嚣与乡村的包容和悠闲立体地矗立在读者的面前。结尾</p> <p class="ql-block">最后一份情报</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时隔60多年,我仍清楚地记得1947年的那个春天,我的阿爸朝鲁赶着一群羊离家出走。我始终弄不明白阿爸为什么会撇下我们四个孩子撇下我的额吉,狠心地离我们而去。</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我们的夏营盘①坐落在红格尔乌拉山下,她的意思是圣洁的爱山,人们又叫黄花山。黄花山犹如彪悍的博克手一般,将乳白色的云带系在腰间,威武地守护着脚底下这片绿色的家园。红格尔乌拉山雄宏的侧影,横亘在草原的天际。在一片盛开的黄花草地上,扎着一顶破旧的毡包,从毡包的天窗上,飘升着绺绺淡蓝色的炊烟。几辆同样沧桑的勒勒车停放在毡包附近。我的阿爸离去后,我们家里只剩下了两三头牛、几只羊,生活更加困难了。</p><p class="ql-block">我的额吉阿丽玛是个瘦弱、温柔但性格刚强的人。她总是盘起乌黑的头发,穿一身深蓝色的蒙古袍,骑一匹青斑马。当夜幕降临时,毡包里常常会传出额吉轻声哼唱的一支古老的草原摇篮曲。</p><p class="ql-block">额吉好像并没有把心思放在阿爸的身上,也没有因为阿爸的离走而忧伤。每天,额吉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生活用品放在牛车里。一大早,额吉就赶着牛车“哒哒哒”地出发了;晚上,额吉又赶着牛车“哒哒哒”地回来了。车上的生活用品也没有卖出多少。后来我才知道,额吉是以做买卖的名义承担起了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情报工作,走村串户地在群众中宣传“五一”精神②,为八路军筹措军用品。</p><p class="ql-block">尽管敌人严密封锁,但“五一”精神还是在草原上迅速传开了,这引起了敌人极大的恐慌。敌人一边追查消息来源,一边利用群众对宗教的信仰,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行咒,使一些牧民相信佛爷降罪,八路军是快要灭亡的部队。</p><p class="ql-block">保安队则是察哈尔草原上最大的危害。他们在沙漠边缘挖掘壕沟、架设铁丝网、填埋水井、驱逐牧民,并在草原上收买了许多告密的叛徒,企图把八路军和民主政府饿死困死在沙漠中。旗大队和民主政府决心惩罚和消灭保安队这群草原上恶贯满盈的祸害。</p><p class="ql-block">一天傍晚,额吉从附近村子做买卖在返回的路上,终于发现了保安队这帮土匪的行踪。额吉急忙把牛车赶进了窑洞院落里,并隐藏在残垣断壁处监视着行进中的保安队。保安队过去后,额吉把牛车赶出来,悄悄跟在后面。额吉发现保安队在查干敖包宿营后,急忙掉头返回。</p><p class="ql-block">骑十一师得到额吉传来的情报后,连夜赶到查干敖包,包围了满都拉图保安队两个中队,击毙大队长肖军,俘虏叛匪一百多人,铲除了赛乌素旗一大匪患。满都拉图的反革命团队被围歼后,更加死心塌地投靠了国民党,开始疯狂的报复。</p><p class="ql-block">这天,青年女牧民乌日娜骑着马冲着我家的毡包飞奔而来,马头几乎要撞进毡包门,她才勒住马缰翻身跳下马背。</p><p class="ql-block">额吉从毡包里出来,她面对的是一张愠怒的脸。还没等额吉直起腰,乌日娜就连珠炮似地发问了,阿丽玛姐,朝鲁真的离开你们走了?他为什么要走?他不是很爱你,很爱他的四个孩子吗?母牛还舍不得离开牛犊呢,他怎么能舍得抛下你们,像头绝情的公牛离去呢!</p><p class="ql-block">额吉迟疑片刻,很快振作恢复了自持,这疯丫头大老远地跑来撒气呀!额吉闭口不谈阿爸离走的事情,而是把食指伸到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说道:“小心吵醒孩子们,你这牛脾气以后还怎么进人家的毡包给人家烧火熬茶当媳妇呢!”</p><p class="ql-block">乌日娜撇着嘴说:“我才不会像小牛犊一样拴在毡包里给人烧火熬茶当媳妇呢!”</p><p class="ql-block">额吉笑着说:“好、好,我等着。说说,你们八组的支前任务完成了吗?另外参加妇女培训班的人组织好没有?”</p><p class="ql-block">“听说国民党军队要打来了,大家的心都慌了,报名参加培训班的也都打退堂鼓了,她们怕……”</p><p class="ql-block">额吉打断了乌日娜的话,“鬼影都没见着,怕什么?”</p><p class="ql-block">乌日娜嗫嚅着说道:“怕、怕她们的男人像朝鲁一样离家出走了。”额吉受到猛烈一击,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乌日娜,又很快镇静下来。乌日娜低垂着头说道,我不会做工作。额吉的脸顿时变得严肃起来,那不行,这批支前物质很重要,我们不能让八路军单衣烂衫赤脚丫去打仗。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额吉转身走向拴马桩,解下缰绳,策马向山坡奔腾而去。乌日娜只好跃上马背,向着额吉离去的方向追了去。这两匹马,一青一棕,一前一后,像两支离弦的箭,载着各自的主人,向着草原深处呼啸而去,一直融进漫天的霞光里。</p><p class="ql-block">额吉在和乌日娜驶出不到十公里,突然听到草原南边炮声隆隆,远望浓烟滚滚,紧接着浓烟化作长长的火舌,贪婪地向周围舔去。额吉望着远处的火光怔住了。炮声在持续着,额吉醒悟过来,急忙让乌日娜赶紧回去,她自个儿也调转马头向家里跑去。</p><p class="ql-block">额吉回到毡包,麻利地套着牛车,把毡包里成捆成捆的军用品往车上搬。我也不声不响地帮着额吉搬,由于用力,我自觉脸蛋憋涨发烫。额吉顾不上说话,只是摸了摸我通红发烫的脸,赞许地拍拍我的头。最后,额吉把羊羔皮、砖茶等压在车上,赶着牛车就走。走出好远,才想起回头嘱咐我要看好妹妹,要是有人问就说额吉做买卖去了。</p><p class="ql-block">额吉赶着牛车行走在草原路上,草地上延伸着两道深深的辙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在一望无际的察哈尔草原上,唯一的建筑就是遍布草原的一座座庙宇,那也是草原上的医院、学校和聚会办公事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在自卫队的屋子里,额吉见到了赛乌素旗党支部委员会主任兼自卫队大队长宝音图同志。额吉略显拘谨地和宝音图握手问好。</p><p class="ql-block">宝音图给额吉倒了一碗白开水,也让额吉“坐坐坐”。这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子,屋顶棚东一片西一片水迹,是漏进的雨水或雪水勾勒的地图。墙上贴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头像。额吉端起碗,“咕咚咕咚”大口地喝着,她是真的渴坏了。</p><p class="ql-block">宝音图对额吉问道,国民党军要打来了,你怕吗?额吉答道,群众有些怕。宝音图叹着气说,我是在问你,你怕吗?额吉坚定地回答,我不怕,乌云遮不住太阳!</p><p class="ql-block">额吉的回答让宝音图很满意,好!说得好!在国民党军的大规模进攻面前,我们旗支委会和民主政府将坚持草原斗争,但在最坏的情况下也准备撤往浑善达克沙漠里打游击,开始一个阶段的“马背执政”③。内蒙古人民代表大会就要在乌兰浩特王爷庙召开了,我们赛乌素、商都两旗的代表也应该抵达了……</p><p class="ql-block">额吉放下碗说:“宝主任,我了解到一个情况,想向你们反映,满都拉图没有去乌兰浩特,他现在躲避到商都县里去了。”</p><p class="ql-block">宝音图警觉而又鄙夷地说:“他们是想留下来改换门庭迎接新主人呢。阿丽玛同志,你提供的这个情况很重要,这说明在敌人的猖狂进攻面前,那些从前依附在革命阵营中的投机分子,特别是那些丧失了权力的封建上层旧势力一定会卷土重来,向我们举起屠刀!问题是他们在广大牧民群众中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和欺骗性,这将使我们的斗争形势更加复杂!”</p><p class="ql-block">额吉用心聆听着。</p><p class="ql-block">宝音图走到额吉面前,神色变得凝重。“阿丽玛同志,鉴于斗争的需要,旗支委会和民主政府决定在红格尔乌拉敖本高勒一带建立一个情报联络站,我想委托给你一个任务。”</p><p class="ql-block">额吉作难地说:“我只是一个没文化的牧区妇女……”</p><p class="ql-block">“是这样,我们队伍上一个叫阿尔泰的同志负伤了,准备派他以养病的名义开展情报工作,他是一个对革命忠诚的好同志,有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你的任务是以牧民群众的身份负责掩护他,有困难吗?”</p><p class="ql-block">额吉迟疑了一下,随即很坚决地点点头。</p><p class="ql-block">宝音图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这是个很艰巨也很危险的工作,首先必须让他在当地站住脚,这一点至关重要,你可以让他装成你们家的远房亲戚或是牧马人。”</p><p class="ql-block">额吉微笑着,“我有更好的办法。”</p><p class="ql-block">“什么办法,说说看?”</p><p class="ql-block">额吉脸红了,欲言又止。</p><p class="ql-block">“好吧,我们相信你,这几年你工作的很积极,也很出色,但今后要学会做隐蔽工作,注意保护自己,遇事一定要沉着机警!”</p><p class="ql-block">从自卫队出来的时候,额吉的牛车上躺着昏睡的阿尔泰。</p><p class="ql-block">一张土灰色破旧的大棉被子把阿尔泰整个身子都遮挡住了,只露出一张胡子拉碴又憔悴的面孔,他正发着高烧,随着牛车的颠簸,一路上他都在无意识地发出轻微的呻吟。额吉赶着牛车,总是一次次关切地回头张望着。</p><p class="ql-block">远远地,可以望见雄踞在草原上的红格尔乌拉山影了。</p><p class="ql-block">这时从山脚下,出现了两个飞速移动的黑点,黑点旋即闪现在额吉的前面。这是两个撒着马疯、酒疯的牧马人,他们骑着马、喝着酒、唱着歌、追逐着,其中一个叫巴特尔,额吉认识他,是个无耻的酒鬼。额吉看见这酒鬼就闹心,想躲避,已来不及了。酒鬼巴特尔从额吉牛车旁冲过,马蹄扬起的尘土落了额吉一脸。额吉谇骂,两个要死的,赶着去庙里投胎呀!</p><p class="ql-block">巴特尔勒住马缰,对额吉的谇骂不依不饶:“啊,我还以为是驾车的母牛会骂人了,原来是敖本高勒的‘买卖沁④’阿丽玛,车上的男人是谁?”</p><p class="ql-block">“是谁你管得着吗,回家管你婆娘去。”额吉故作镇静地回斥着。</p><p class="ql-block">巴特尔看着车上的阿尔泰嘲讽道:“是你受不了空毡包,从外面找来的野汉子吧?”</p><p class="ql-block">额吉挥鞭抽去,巴特尔和另一个牧马人哈哈大笑着纵马而去。</p><p class="ql-block">阿尔泰被额吉接回了毡包里,他的呼吸微弱,依然无意识地呻吟着。额吉“哧啦”一下撕开他的裤腿,惊得“哎哟”一声叫了起来。</p><p class="ql-block">阿尔泰的伤腿肿得老高,伤口周围都化脓了,腥臭的脓血把军衣都粘连在了一起。额吉索性用剪子把军衣都剪开了。触摸到陌生男人的身体,额吉的目光闪过一丝羞涩和惊慌。</p><p class="ql-block">阿尔泰被痛醒了,他睁开眼,看见额吉正跪在他身边为他清洗伤口。阿尔泰紧咬牙关,竭力压抑着自己不发出呻吟。额吉把浓绿的药草泥敷在伤处,然后包扎起来,盖好被子。阿尔泰扭曲的面孔渐渐平和,又呼噜噜地睡着了。</p><p class="ql-block">额吉抬起头来,已是满头热汗,汗水把鬓角都浸湿了。</p><p class="ql-block">我背着妹妹苏布达静静地站在毡包门口诧异地看着她。额吉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触碰到我诧异的目光。额吉愣了一下,站起身,随即走出了毡包。</p><p class="ql-block">额吉把一团染血的军衣交给了我,俯身对我耳语了几句,示意我把军衣藏到小山岗上面。我把苏布达交给额吉便用袍子裹着衣服向小山岗跑去。才跑了没多远,就看到山岗后露出一颗猥琐的脑袋,正朝着我这边窥视着。凭着我的直觉,心想可能是坏人。想到坏人,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抱着袍里的衣服,我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回来。</p><p class="ql-block">我对额吉说山岗上有坏人呢。额吉朝小山岗上瞅着,“呸”了一口,转到毡包后面把狗群放开了。几只牧羊犬吠狂叫着向山岗上冲去。那颗猥琐的脑袋不见了。我再一次跑上了小山岗,终于把染血的军衣埋藏在了摞起的石头堆里。</p><p class="ql-block">从小山岗上跑回来时,我看到额吉手里正拿着阿爸的衣裤和袍子。阿尔泰醒了,他挣扎着想坐起身。额吉上去阻拦地说道,快躺下,你的伤这么重,可不敢动。阿尔泰说,我感觉好多了,你是用什么法子治的?额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给牛马们疗伤治病的土法子,不过还管用。</p><p class="ql-block">“我没负伤以前壮得像头犍牛。”</p><p class="ql-block">“别担心,你很快还会壮起来的。”额吉边说边把衣服放在阿尔泰身边,“这是我男人的衣服,洗干净的,你换上吧。”额吉转过了身去擦拭着佛龛。</p><p class="ql-block">阿尔泰穿好了衣服问道:“你男人呢,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他?”</p><p class="ql-block">额吉苦涩地说道:“他走了,离开我们了。”</p><p class="ql-block">阿尔泰一时语塞,有些尴尬起来。</p><p class="ql-block">估计到阿尔泰已经换好了衣服,额吉又转过身开始端详着阿尔泰穿在身上的衣服。额吉点着头说:“还行,只是袍子有些宽松,我回头给你缝窄一些,这下你才像个地道的牧人了。”</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在草原上,当地牧民们把解放军习惯叫做八路军,八路军的营地设在查干额日根一带,被当地牧民称为查干额日格八路,意思是白河床八路。</p><p class="ql-block">我不晓得,额吉带回来的这个男人是不是查干额日格八路,我对此其实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的目光盯着阿尔泰浑身打量,希望能盯出一个糖果什么的。我的两个弟弟也在盯着阿尔泰浑身打量,我知道他们也有着和我同样的愿望。</p><p class="ql-block">阿尔泰被我们三个孩子盯得满脸愧疚,他穿着阿爸的衣服,是不可能从身上掏出糖果或什么好玩的东西送给我和弟弟们。阿尔泰主动对我们介绍着自己:“孩子们,我叫阿尔泰,你们叫什么?”</p><p class="ql-block">小弟巴图有些腼腆,往后退缩着。</p><p class="ql-block">大弟满都呼大胆地问道:“你是查干额日格八路吗?”</p><p class="ql-block">阿尔泰笑笑,故意转移话题地说道:“我看出来了,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你弟弟很老实,而你却很淘气。”</p><p class="ql-block">满都呼指了指小弟说:“他叫巴图,又指了指我说,这是我姐姐,她叫高娃。”</p><p class="ql-block">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嗔怪他多嘴。</p><p class="ql-block">阿尔泰抚摸着满都呼的头问道:“那你叫什么?”</p><p class="ql-block">“我叫满都呼。您会走吗?”</p><p class="ql-block">阿尔泰摇摇头,说:“恐怕现在不会,我的腿伤还没有好了。”</p><p class="ql-block">“那你有枪吗?查干额日格八路都有枪的。”淘气的满都呼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p><p class="ql-block">额吉走过来,把我们往外面赶,说要给阿尔泰叔叔换药了。</p><p class="ql-block">换罢药后,阿尔泰扶着床想要站起来。额吉急忙上前拦阻地说道:“不行,你的伤还没养好,走早了会瘸的,你还须卧床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阿尔泰闪开额吉说:“我躺的时间够长了,我有任务,得尽快熟悉这里的情况,总不能像只老鼠躲在洞里不露头,像只病羊赖在圈里不出群吧。”</p><p class="ql-block">额吉只好让开道,阿尔泰忍着痛一拐一瘸地从额吉身边走过去,在跨过包门口时,额吉下意识地搭手搀扶了一把。</p><p class="ql-block">毡包外面是一望无垠的草原。阿尔泰贪婪地呼吸着草原上清新芬芳的空气,然后迎着朝阳,一拐一瘸地迈着脚步。巴图、满都呼从包里窜出来,悄悄跟在了阿尔泰身后,学着他一拐一瘸走路的样子。额吉弯腰从毡包里走出来,看见两个孩子惟妙惟肖地模仿,又生气,又忍俊不禁,额吉叫着两个弟弟的名字。阿尔泰觉察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呵呵地笑着说道,啊,是你们两个淘气鬼,你额吉叫你们了。</p><p class="ql-block">额吉有些不好意思,又对阿尔泰独自离开毡包不放心,就让一只牧羊犬跟着他,然后把弟弟们叫回了毡包。</p><p class="ql-block">在毡包里,两个弟弟被额吉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额吉说你们太不像话了,对待客人一点儿礼貌都没有,人家会说我是个不会教育孩子的额吉。弟弟们委屈地低着头,小弟巴图嘴巴扁呀扁的,最后终于憋不住“哇”地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一直清晰地记得额吉那次发火的样子,因为在我的记忆中,额吉是个从来不发火也绝不会发火的女人。</p><p class="ql-block">乌日娜骑着马来了。乌日娜把马拴在木桩上,从马背上拎下一袋干牛肉和奶酪。乌日娜对额吉说,这是我额吉送给你的,你家牲畜少,孩子又多,可别把他们饿坏了。然后又对额吉说,不行你把苏布达送给我们认养吧。</p><p class="ql-block">额吉说:“我的孩子哪个也不送人。告诉你额吉,谢谢她老人家了,不过想要抱孩子,就早点儿把你嫁出去。”</p><p class="ql-block">乌日娜把东西放进毡包,又走了出来,问道:“人呢?”</p><p class="ql-block">“什么人?”</p><p class="ql-block">乌日娜和额吉咬耳朵,挤眉弄眼地说悄悄话。额吉笑了,朝着远处的草原上指去。远处,阿尔泰正在逗两个弟弟玩耍,那是一幅温馨快乐的画面。这画面感染了乌日娜。好像人挺好的,乌日娜像是在自言自语,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阿丽玛姐,你真不怕朝鲁知道?</p><p class="ql-block">“知道就知道呗!”</p><p class="ql-block">“那你也不怕草原上的人们说你是个坏女人?”</p><p class="ql-block">“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说去呗!”</p><p class="ql-block">乌日娜笑着对额吉说:“你是真喜欢上阿尔泰了,爱情的力量可真伟大啊!可以让本本分分的阿丽玛为了一个男人而不顾一切了。”额吉只是苦笑,她一点儿都不为乌日娜的乱猜疑而窘,反而摆出一副照单全收的态度。</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大花牛要下牛犊了,我和弟弟们欢叫着奔向草地。额吉早已守候在母牛身旁了。眨眼工夫,一只小牛犊从母牛身体里钻了出来。我们三个孩子高兴得像过节似地围着小牛犊蹦跳。</p><p class="ql-block">宝力德大爷胸前悬挂着酒壶踉踉跄跄地走来了。宝力德不是我的亲大爷,他是全赛乌素旗人眼里“打是亲骂是爱”的大爷,他有时对草原人蛮横霸道,有时又对草原人施舍点儿阳光和温暖。牧民们说不上来对他是畏惧还是鄙夷,男女老少不论辈分一口一声“大爷”地叫着,仿佛草原上除了天大就是他最大。</p><p class="ql-block">宝力德没有进毡包,而是坐在了勒勒车上,在清风和阳光下交替着喝酒和嗅着鼻烟壶,一双小而红肿的眼睛似睁非睁。他假意地咳嗽着故意引起额吉的注意。额吉直起身,用青草擦着手,向宝力德走来。额吉的脸上挂着笑容和汗水,她对宝力德无话可谈,便没话找话地向宝力德炫耀起了刚刚出生的小牛犊:“瞧这刚出生的小牛犊多壮啊!它给我们这穷牧人家带来了喜气。”宝力德对额吉故作兴奋的话语置若罔闻。</p><p class="ql-block">额吉看到宝力德一脸不悦,便殷切地邀请他进屋喝茶。宝力德毫不领情地说他已经在罗布僧活佛家喝过茶了。那您是嫌我们家的茶清淡不香吗?额吉看得出宝力德对她这些殷切的废话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却仍自讨没趣地客套着。宝力德劈头盖脸来了一句:“听说你把一匹不知从哪个马群里跑出的野马收留进毡包了?”</p><p class="ql-block">额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她从他的脸上看出一层敌意。额吉是个很会演戏的女人,她随时会把自己演绎成一个可怜兮兮让人怜悯的女人,她低沉地、近乎悲哀地说:“朝鲁走了,孩子们又小,毡包里没有一个男人,我们怎么生活呀!”</p><p class="ql-block">“那都是因为你给八路跑腿办事,不像个草原的女人了!现在国民党、共产党两家汉人争天下,与咱们蒙古人无关,你以后就不要再替八路办事了,没好处的!”</p><p class="ql-block">“宝力德大爷,我没有给八路跑腿办事呀,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p><p class="ql-block">“你就别对我隐瞒了,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啊!你还不知道吧,满都拉图总管老爷……”</p><p class="ql-block">“都啥年月了,您还叫总管老爷!”</p><p class="ql-block">“满都拉图曾经是咱们旗总管,就得叫老爷。满都拉图总管老爷已经派人去康保接国军去了,等国军来了,满都拉图总管老爷就要清乡了,外人都要当八路抓起来。我奉劝你快把他轰走吧,要不然你会受牵害的。”宝力德摇晃着站起来,顺手把晒在勒勒车上的一卷干肉塞进了怀里。</p><p class="ql-block">额吉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了,都没意识到宝力德的离去。额吉转念又在想,宝力德说不定拿话在诈唬她呢,瞧他刚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狗嘴里还能吐出几颗象牙来。额吉很快地就把宝力德的话当耳旁风似的甩在脑后了。在额吉眼里,一切闲言碎语都比不上宝音图交给她的革命任务重要。而额吉当前的革命任务就是照顾好革命同志阿尔泰。有额吉对阿尔泰无微不至地照顾,阿尔泰的身体渐渐有了好转,他的面孔出现了亮光,变得红润起来,但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样子。</p><p class="ql-block">阿尔泰在草原上溜达的时候,常常会碰到一些牧民,他们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阿尔泰会从那一双双异样的目光里读出他们对他的误会,那误会还夹杂着嘲讽的意味。</p><p class="ql-block">有一次,阿尔泰微瘸着腿,带着牧羊犬向山脚下一个牧村走去,酒鬼巴特尔看见了阿尔泰,乜着眼睛对阿尔泰说道,你不就是那个抢人家毡包和老婆的家伙吗?你快滚吧,小心朝鲁回来用皮鞭抽死你!</p><p class="ql-block">阿尔泰不反应,他对野蛮粗鲁的巴特尔装聋装哑,他不屑于向他解释什么,他只管走他的路,任由他在他面前撒野蛮横。</p><p class="ql-block">巴特尔凶神恶煞般的面孔透露出一股狼虎熊豹的狰狞。阿尔泰的不反应让他更狂怒了,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吼叫:“喂,你这个呆头呆脑的木头,再不滚出我们的毡包,我就对你不客气了!”</p><p class="ql-block">牧羊犬对着恶狠狠的巴特尔吠叫起来。巴特尔的恶气撒到了牧羊犬身上,你这条势利的狗崽子,你得女主人变心了,你也不认人了,看我不教训你!马鞭落了下来,牧羊犬惨叫着,夹着尾巴落荒而逃。</p><p class="ql-block">阿爸出走没几天就住进了陌生男人,不知有多少好事者瞧着不顺眼。最让我厌恶的就是这个酒鬼巴特尔,这人可真不是个东西,常常乘阿爸不在时就想来骚扰额吉。阿尔泰的存在成了他的眼中刺肉中钉,他恨得牙根“咯噔咯噔”响。</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夜晚,巴特尔醉醺醺跑来问额吉:“你家里住进来的男人到底是谁呀?”</p><p class="ql-block">额吉就说:“这是我的男人,怎么啦?”</p><p class="ql-block">巴特尔忌妒地说:“你有几个男人呀?”</p><p class="ql-block">额吉说:“我的男人已经走了,就不兴我再找个男人吗?”</p><p class="ql-block">“那你看我怎么样?我做你的男人不行吗?”</p><p class="ql-block">额吉揪着巴特尔的耳朵把他揪出好远,骂道:“滚,快滚!你这个癞皮狗,离我的毡包远远的!草原上的男人全死光了,我也不稀罕你这个酒鬼。”</p><p class="ql-block">“谁不知道你是草原上最倔得一头母牛……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没有占到便宜的巴特尔气恨恨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月色洒进毡包,毡包里响起了轻重不一的鼻息声,额吉却毫无睡意。一阵脚步声向毡包走来,额吉急忙欠起身,侧耳倾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在脚步声临近毡包的时候,额吉跳起身越过孩子们,钻到了阿尔泰被窝里。熟睡中的阿尔泰被惊醒,他下意识地退却着,但额吉却紧紧地把他抱住。脚步声停下的时候,毡包外是可怕的寂静。终于,脚步声又响起,离毡包远去。后来的几天,每天夜里总会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总有个身影在我家毡包外出现,像是在暗中窥探什么。 </p><p class="ql-block">有一次额吉赶着牛车回来,有个人影在额吉背后远远地尾随着。阿尔泰正在叮叮当当地帮额吉修围栏,看见额吉神色异常,扶着伤腿正要站起来,额吉忙向他摇头示意。阿尔泰回头望去,那个人影急忙隐伏在了草丛中。额吉若无其事地干着家务活,圈羊、挑水、挤奶……在她进进出出忙里忙外这当儿,不经意间发现毡包前后都有人,不时像黄鼠一样探出头,又倏地缩了回去。</p><p class="ql-block">阿尔泰嗅出了空气中的危险,坚持要在半夜走。额吉说,你的伤还没好,再说天又黑,你道又不熟,离开毡包你会有危险的。阿尔泰说,我留在这里怕是会给你带来更大的危险,再说了,我也不能只考虑自己安危,现在整个自卫队都被收买了,他们随时会发动叛乱,出卖民主政府,我有任务在身。阿尔泰吃力地翻身上马,但额吉却没有松开缰绳。</p><p class="ql-block">额吉说:“我可以替你去。”</p><p class="ql-block">“不,这是我的任务。不过,你可以帮我一个忙。”阿尔泰从身上掏出一份情报交给了额吉,这是一封有关敌人行动计划的重要情报,你一定要把这份情报送出去,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回不来了,你把这份情报交给上级,告诉他们黄花情报站一定要建起来,因为这是民主政府安在草原上的一双眼睛!”</p><p class="ql-block">额吉把情报藏到怀里,转身奔向包门口,从毡包上抽出一条牧羊鞭,说道:“你拿上它,遇到人,你就说是来寻找走失的羊群的。”阿尔泰接过牧鞭,不等额吉有所表示,就拍马急驰而去。</p><p class="ql-block">额吉望着阿尔泰奔入星光惨淡的夜色中,一股不祥的寒意袭上来。额吉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裹紧了袍子。</p><p class="ql-block">阿尔泰最终也没有回来,他是在草原的半道上被人开了黑枪。阿尔泰离去不几天额吉就被抓走了。向敌人告密额吉的就是酒鬼巴特尔。</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时至今日,我依然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国民党军纷纷来到我家毡包,包门前已成了一片屠宰场,我家仅剩的几只羊以及牧羊犬全被宰杀了。国民党军喂马的喂马,煮肉的煮肉,在包外开餐了。</p><p class="ql-block">我被酒鬼巴特尔拎着衣领和巴图、满都呼一起被赶进羊圈栏里。满都呼手里的风车被踩了个稀巴烂。</p><p class="ql-block">毡包里已被搜翻了个底朝天。一个国民党军官和一个叛匪头目在审讯额吉。叛匪头目举着从佛龛后搜出的“五一”文件问额吉,你说,这是什么?额吉镇定自若地回答,我没文化,不认识字,不知道是什么。叛匪头目气急败坏地吼道,可你知道到处宣传它,是不是?额吉把头扭到了一边。你要交代出给八路通风报信的事就饶了你!</p><p class="ql-block">额吉毫不畏惧地说道:“你们领着国民党匪兵抢劫本乡本土,杀人放火,这合乎哪一家法律?至于报信的事,我只是个牧民,没有给八路送过信,也什么都不知道。”</p><p class="ql-block">“放肆!你敢污蔑国军是匪兵!”</p><p class="ql-block">包外传来苏布达凄厉的哭声。额吉叫道:“你们还我的孩子!”</p><p class="ql-block">“你要说出来,就把你的孩子还给你。”额吉哭着央求道:“你们还我的孩子,我要奶她,她在哭!”叛匪头目向国民党军官耳语了几句,后者点点头。</p><p class="ql-block">“好吧,我们让你奶孩子,可奶完后,你要把给八路送情报的事全部说出来,否则就抓你进监狱、枪毙你!”叛匪头目扭头向外吩咐道:“把她的孩子送进来!”</p><p class="ql-block">在几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威逼下,额吉解开怀,一边轻轻拍着苏布达,一边轻声哼着催眠曲:</p><p class="ql-block">不哭,不哭,好好吃奶,我的宝贝,额吉就要远行。</p><p class="ql-block">不哭,不哭,好好睡觉,我的宝贝,额吉就要远行。</p><p class="ql-block">风儿吹绿了草原、明年黄花再开的时节,我的宝贝就会长大……</p><p class="ql-block">暮色苍茫,在凄凉的催眠曲中,我的额吉阿丽玛戴着手铐脚链被强行抓走。闻讯赶来的牧民们哀求着,愤怒地要求他们不要将额吉带走,但国民党军和叛匪们毫不理会。</p><p class="ql-block">我和两个弟弟巴图、满都呼被关在圈栏里,眼看着额吉被拉扯着渐渐消失在暮霭中。我们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额吉,额吉——”</p><p class="ql-block">乌日娜骑着马来了。乌日娜快要接近毡包时,突然听到我们哭喊的声音,我和弟弟们拼命挣脱开埋伏在毡包里的叛匪们,像脱弦之箭冲了出来。乌日娜情知不好,掉马就走。巴特尔和几个叛匪们纷纷钻出毡包,向乌日娜开枪。乌日娜坐骑中弹落马。叛匪们纷涌而上之际,一匹骏马飞奔而来,马上坐着一名男子,乌日娜跃上马背,和男子向草原深处驶去。</p><p class="ql-block">额吉被捕后,先被押至化德,后被转到康保监狱,面对敌人轮番审讯和严刑拷打,额吉骂声不断,最后灭绝人性的敌人将额吉双乳割掉。</p><p class="ql-block">1948年农历4月18日夜晚,我的母亲阿丽玛被捕后的第六天被敌人杀害在康保城北青白山下,时年35岁。而那时的我只有10岁,我的大弟7岁,小弟5岁,小妹苏布达才一岁多。</p><p class="ql-block">额吉被害的那几天里,我每天带着弟妹们到东面的小山坡上守望额吉,天天盼望着额吉回来,我们一直不知道额吉被杀害,也不相信额吉会离我们而去。</p><p class="ql-block">额吉的最后一份情报是被我的阿爸朝鲁送出去的。阿爸从毡包旁的一块石头下面发现了阿尔泰留给额吉的那份情报。</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才知道,阿爸原来也是八路军地下情报员。 </p><p class="ql-block">①注解:夏营盘:过去一般指夏天放牧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② 注解: “五一” 精神: 发扬革命和拼命精神;严守纪律和自我牺牲精神;大公无私和先人后己精神;压倒一切敌人、压倒一切困难的精神;坚持革命乐观主义、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精神。</p><p class="ql-block"> ③注解:马背执政:指没有固定的场所去开展独立自主的敌后游击战斗。</p><p class="ql-block"> ④注解:买卖沁:买卖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幸福的笑容</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闵凡利</span></p><p class="ql-block">胡老汉一笑起来,沧桑的脸就像岁月开出的花。</p><p class="ql-block">胡老汉一大把年纪了,该经的都经了,风了,雨了,苦了,忧了,所有这些都蕴在了这花里。这花就有了内容,就像陈年的老酒,很浑实,很醇厚,很耐咂摸。</p><p class="ql-block">胡老汉抽了口烟,想想过去,跟在眼前似的。光腚时的乐、入洞房时的羞、添子时的喜、当公爹时的板,一一呈现出来。他就想老辈人常说的话:“人是苦虫,到世上就是来受罪的。”这话前几年他琢磨着真对,说到家了。想想自己所经的事,战乱了,挨饿了,出的苦力、流的黑汗,哪一样不是苦?哪一天自己不是像牛一样在不停地蹬拉?即使那样拼死拼活地干,仍是饱饭吃不上几口,新衣穿不上一件,今年穷,明年还是穷,年年一个样。奶奶的,白过了!从哪年开始呢,想起来了,是1978还是1979啊,反正那年开了三中全会,生产队里把地分了、把什么都分了那年,家里开始变样了,一年一个样——先把草屋换成了砖瓦屋。搬进新屋的那天,他还清楚地记得,那砖房真宽敞,真明亮。奶奶的,以前村里的地主老汪住的房子也没这房子亮堂。你看这窗子多大,这玻璃多透明,就跟什么也没装一样,现在的人真能,奶奶的,能死了。胡老汉知道自己一高兴就说“奶奶的”,口头语,说一辈子了。他就觉得自己这样不好,遇到晚辈说“奶奶的”,人家可原谅,不跟他一般见识;可遇到平辈,人家还不烦死!这毛病不好,不文明,得改!胡老汉就暗暗下决心,奶奶的,改。</p><p class="ql-block">从住上了新房的那天起,胡老汉就觉得自己以前受的那些苦,值!胡老汉想,你看这屋,铁壳似的,住个十辈子八辈子,绝对住不倒,真的。以前他住的土墙的草屋,不是他爷爷交给他父亲、父亲又交给他的吗?住了好几辈子,活了好几代人。这浑青的瓦屋住个百儿八十年,绝不成问题的。谁知,没几年,瓦屋不跟形势了,村里家家都盖了楼房。奶奶的,楼房是你们住的吗?从前七品以上的官才配住楼。柱子也沉不住气了,有了两个钱,烧得睡不着觉,就把住了没几年的瓦屋拆了。拆得真可惜,胡老汉心疼了好几天。柱子这几年搞养殖,养山羊,一两百只地养,一年落个三五万,像从锅底掏芋头。柱子说盖就盖,从城里请的建筑队,半个多月就起来了。哎,这楼房真他娘的有面子。听柱子说叫将军楼。他娘的只当了几天兵,就住将军楼,烧包死他了!</p><p class="ql-block">说起来,这楼比瓦屋好多了,也方便了。不说别的,就说晒粮食,以前把麦用镰割了,再用打麦机打,然后在场里晒。可现在,用收割机把麦收了直接运楼顶上晒,从收到入仓不落地,不沾一点儿土。不像以前,土里拌雨里淋的。而且,现在的麦子粒粒都饱满,个个像子弹,黄澄澄沉甸甸,不像以前的麦子,瘦得像麻雀舌头,打面净出糠。</p><p class="ql-block">想想过去,再看现在,日子过得真似神仙,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现在都轻巧地办到了。就说看戏吧,过去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能看上,还得跑上十里八里去镇上戏园子里看。现在好,柱子买了大彩电,安了宽带,上了网,把戏园子、电影院都搬家里来了!想看京剧看京剧,想听梆子听梆子,奶奶的,真过瘾!</p><p class="ql-block">这几年更好了,市里经常给我们老百姓送戏下乡,我们市里的柳琴剧团啊,一年来村里演两场。哎呀,这个拉魂腔啊,我越听越爱听,我胡福啊,就好这一口儿!</p><p class="ql-block">哎,这叫什么来着?以前说的共产主义社会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管大喇叭”。现在,做饭煤也不烧了,更别说柴火了,都沤肥了。现在烧的叫液化气,一小罐能用两三个月,想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用。还有洗衣服,再多的衣服放进个“箱子”里,只一会儿就洗完了,你说人咋这么能呢?这么个能法还了得?柱子这小子还不满足,说:“咱这算什么,存款还不到七位数呢!还没有小车呢!”这小子有野心呢!</p><p class="ql-block">这段时间我就纳闷儿,咱现在是不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村主任说不是,说是小康,说以后的日子比这还好呢!“还好”能怎么个好法?你看现在种地都不交公粮了,我这老头子每个月也有养老补贴了,看病能报“新农合”了,孩子上学国家都实行九年义务教育了,听说马上就要十二年制。就说吃的,顿顿都是白馍馍,有肉有鱼的,那以后,还能怎么个好法?</p><p class="ql-block">这时,村里的大喇叭传来了通知:“村里老少爷们儿注意了,县里的文化下乡又来了。这次是送戏下乡,来咱们村。这次是来唱大戏的,这次唱的是现代柳琴大戏《八姐传奇》,想听戏的村民快点儿来大队部啊!”</p><p class="ql-block">大队部就是村委会院内。胡老汉一听,好,我正馋拉魂腔呢,正想开开电视看戏曲频道呢,没想到来送戏下乡的了。好,去看看!对了,喊着我的老弟兄们,听大戏去!</p><p class="ql-block">想到这里,胡老汉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往里面放上柱子给他买的那个都是尖尖的茶叶,冲了一杯热茶,走出了家门。</p><p class="ql-block">胡老汉哼着“大街上走来我陈士铎,赶会赶了三天多……”,向村委会走去……</p><p class="ql-block">对了,米嫂最爱听拉魂腔了,喊着她一块儿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初心的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18px;">王庆高</span></p><p class="ql-block">18岁那年,我接父亲的班来到煤矿当井下工。</p><p class="ql-block">下井那天,父亲给我讲了这个故事。</p><p class="ql-block">那是44年前的7月28日,矿领导干部轮流带班下井,那天轮到了我父亲,我父亲带领两千多名井下工下井作业。凌晨3点42分,只听得大地隆隆作响,矿井剧烈晃动,霎时一片黑暗。地震了,地震了!不知道是谁喊了起来,接着便是一片慌乱的骚动。我父亲作为带队的领导,立即站到高处大声喊道,同志们别乱动,靠在边上别乱动!一切听我指挥!</p><p class="ql-block">矿井里经过一阵剧烈晃动之后,渐渐缓和下来。掘进巷道和运输巷道好像没有坍塌。父亲大声喊道,各工作队清点人数,立即报过来!</p><p class="ql-block">各个工作队清点了人数,两千名职工一个不少。</p><p class="ql-block">这时,父亲对大家喊,各队的队长站出来,共产党员站出来!</p><p class="ql-block">不一会儿,各队的队长和共产党员顶着矿灯围在了父亲周围。父亲把队长和党员分成了几个小组:有分头找“生命通道”的,有安抚群众做思想工作的,有维护秩序的。分工之后,大家分头行动,矿井里顿时安静下来。</p><p class="ql-block">过了个把小时,负责找“生命通道”的三个小组回来报告说,两个井口全部被堵死,通风口也被泥土乱石堵死。</p><p class="ql-block">一些旷工听到后,议论纷纷,恐慌不已,黑暗中又是一阵儿骚动。</p><p class="ql-block">父亲听到后,大声安抚大家说,大家不要慌乱!我亲自带人去找“生命通道”,请你们耐心等待!</p><p class="ql-block">他领着几个队长冒着生命危险,找到出井口,出井口地震时遭到破坏,被堵得严严实实。他们又去找通风口,通风口也被乱石和泥土堵住。他趴在泥土乱石上静静地体验,隐隐约约感到有凉气流动。他怕自己体验得不准,就叫身边一个有经验的老掘进队长体验。老掘进队长在泥石堆上趴着感觉了一会儿,也感觉有凉气在流动。于是父亲对大家说,通风口好像堵得不很严实,我们动手挖开就有救了。党员干部们先上!</p><p class="ql-block">几个队长和党员们爬到了前面,他们用铁锨挖,用手搬,挖掘通风口的乱石和泥土,一个个满脸泥水和汗水,浑身是泥。忽然,他们觉得大地又轻微晃动起来,一阵余震,泥流乱石滚动,把父亲和几名党员砸伤了,好在都没有生命危险。父亲的腿被砸骨折了,党员旷工们要抬他下去,可他坚决不肯,继续留在那里指挥挖通风口。他们挖呀挖呀,挖得手表转了两圈,还是没有看到一丝光亮。这时候,矿工们带的干粮也没有了,水也没有了,只能喝井下的煤渣水。矿工们沉不住气,又骚动起来,胆小的竟呜呜哇哇哭了起来。我父亲感到责任的重大,两千名旷工鲜活的生命啊,难道我就不能带领他们冲出地狱?叫我怎么向党交代!</p><p class="ql-block">父亲责令身边的人把他抬到通风口作业处,忍着疼痛趴在泥土石块上仔细听风品气,明显感觉凉气流动加大了。他叫老掘进队长也听了听,老掘进队长感觉也是。父亲脸上露出笑容,蛮有信心地对大家说,大家不要气馁,我们胜利在望了,刚才的余震把通风口松动了一下,我们明显感到有凉气流动,这说明离出口不远了,大家继续挖,一定能挖出“生命通道”!</p><p class="ql-block">干部、党员和矿工骨干轮流上阵,忍着饥饿,忍着干渴,一块石头一把稀泥,挖着挖着,忽然有一丝光亮透了进来。有光了,有光了!离洞口不远了!一名正在作业的党员喊了起来。紧接着,击鼓传花似地喊了起来。霎时间巷道里的矿工们禁不住都站立起来,热烈地鼓起掌来,不知谁喊道,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一时间口号声震天动地。</p><p class="ql-block">通风口终于打开了,那是1969年井下搞战备设计的通风口。直径0.7米,高60米,有简易钢筋梯子。只可以一个人一个人往外攀走。“生命通道”挖通后,父亲由同事们搀扶着站起来大声说,同志们听我的命令,现在女同志先走!</p><p class="ql-block">女同志一个挨一个攀爬着出去了。</p><p class="ql-block">接着父亲又命令,二十岁以下的矿工先走!</p><p class="ql-block">年轻的矿工们一个挨一个攀爬出去了。</p><p class="ql-block">父亲再次命令,现在五十岁以上的旷工走,接下来三十岁以下、四十岁以上的旷工排好队,依次出去!</p><p class="ql-block">当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的旷工们最后依次爬出去时,还有几名党员和队长围在父亲身边。</p><p class="ql-block">父亲最后命令,党员们走,队长和我最后走!</p><p class="ql-block">党员们依次攀爬出去。最后几个队长拉的拉,推的推,把父亲推出了洞口。</p><p class="ql-block">外面,风雨交加,出去的两千名工人们一个也没有离开,每出来一个人,大家都热烈鼓掌一次。当父亲最后一个出来的时候,掌声雷动。</p><p class="ql-block">也真是怪,那天回家的路上,天霁云开,雨过天晴,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阳光……</p><p class="ql-block">我在井下有意识地盯着干部和党员们的举动,他们都像父亲一样照顾着新下井的矿工。下班升井后,我一直回味着父亲讲的故事,父亲和党员们的形象一直萦绕在我的眼前。</p><p class="ql-block">晚上,我郑重地写下了入党申请书。</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残 匾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赵明宇</p><p class="ql-block"> 吴家诊所位于元城古槐胡同,是吴家的老宅子,青砖灰瓦,低低矮矮,到了阴雨天,瓦垄间长满绿绿的苔藓,墙头上爬着凌霄。院落不大,被一棵树冠如伞的国槐笼罩着,显得格外幽静。 </p><p class="ql-block"> 诊所门楣上一块红色大匾,上书四个金色大字:妙手回春。这块匾,是前任县长刘大琨送的。那年,刘大琨的爹得了一种怪病,脑袋不停地摇摆,止不住,去邯郸大医院也没治好,就把吴子皋请去了。吴子皋亮出一套绝活,点燃酒精灯,取一根银针在灯上烧红,扎病人颈部。那动作快如闪电,眨眼之间,扎了三针,刘大琨老爹不停摇摆的脑袋终于安静下来。刘大琨在一旁看呆了,说吴大夫,你真是神医。 </p><p class="ql-block"> 吴子皋微微一笑,雕虫小技,不足称道。老爷子的病是血管痉挛所致,以后多按摩颈部,睡觉平躺,脖子下面枕一个装满黄豆的小袋子即可。 </p><p class="ql-block"> 刘大琨身在官场,却喜欢书法,情不自禁地写了一幅字,让人刻在沉船木上,制成匾额,送给吴子皋。 </p><p class="ql-block"> 药香袅袅中,那块匾愈发显得幽古。 </p><p class="ql-block"> 吴子皋天赋异禀,着装打扮也与众不同,他留长须,穿唐装,端坐在太师椅上,善目慈眉,稳若泰山,一手捋着胡须,一手为患者把脉。时而微闭双目,把脉的手指偶尔弹跳几下,时而睁开眼睛,让病人吐舌头,看舌苔,接下来开药方。那药方更是怪,是用毛笔蘸着墨浆,写在一张草纸上,让病人拿着去隔壁的药房抓药。病人禁不住要问,吴大夫,俺得的啥病?吴子皋不抬头,一字一顿声若洪钟地说,我只看症,不看病,你要相信大夫,按时吃我开的药,三五个疗程,自然会好的。 </p><p class="ql-block"> 被家人搀扶着来的病人,吃了药再来,不用家人搀着了,枯黄的脸色变得红润。再抓几剂中药,回家继续熬着喝,吃饭香甜,睡觉踏实,能在大街上转悠了,不由得面带喜色,见人便说这个吴大夫,真是有两下子。 </p><p class="ql-block"> 每天一大早,吴家诊所排满了人,骑车来的,开车来的,蹬三轮来的,等着吴子皋叫号。 </p><p class="ql-block"> 吴子皋的儿子原本是学医的,河北医科大学毕业,在县医院做主治医生。有了刘大琨这层关系,就走上仕途,到县卫生局做了副局长。去年,刘大琨荣升副市长,安置吴子皋的儿子到一个重要部门担任局长。儿子比老子有能耐,在新城区买了两套房子,让父亲搬到楼房去住,在街上开个像模像样的诊所。吴子皋拒绝了,说你做你的官,住你的豪宅,我是个大夫,在老宅住习惯了,哪里也不去。再劝,吴子皋就不高兴了,说离开老宅子就丢了魂儿。 </p><p class="ql-block"> 人丢了魂儿,可不是小事儿。儿子只好依他。 </p><p class="ql-block"> 吴子皋是个怪人。病人跟他套近乎,恭维他心地善良,面目慈祥,定然能长寿。他瞪了病人一眼说,现在,你是我的病人,怎么给我看起病来了? </p><p class="ql-block"> 有人腰椎突出,龇牙咧嘴地弓着腰,来找吴子皋,说是看了好多家医院,不管用。吴子皋伸开手指示意来人坐下,在来人的腰间摸一阵子,猛击一掌,来人哎呀一声,出了一身冷汗。他说,站直了,走几步。来人试探着直起身子,走几步,顿时面带惊喜,连说不疼了,不疼了。 </p><p class="ql-block"> 也有请他吃饭的病人家属,说吴大夫,晚上我在元城酒家订了房,你给个面子吧。他挥挥手,说几包草药不值一顿饭钱。病人家属心中感激,再来,带了一件名酒,或者一条名烟。他便不客气了,阴着脸,嘴里吐出四个字:赶快拿走。 </p><p class="ql-block"> 那断然拒绝的神色,让病人家属对他敬重有加。 </p><p class="ql-block"> 日子像水一样缓缓流淌着,花开花落,秋去冬来。 </p><p class="ql-block"> 儿子涉及贪污,被判了13年。一开始,家里人瞒着吴子皋,说儿子到外地任职了。但是时间一长,吴子皋还是感觉出了端倪。 </p><p class="ql-block"> 这天,吴家诊所大门紧闭,吃了闭门羹的病人在门前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无奈地猜测一番,摇着脑袋走了。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病人又来。这事儿对于吴子皋来说,实在是打击太大了,担心吴子皋想不开。只见诊所大门开着,进了院子,掀开门帘,吴子皋没任何异样,依然端坐在太师椅上,留长须,穿唐装,微闭双目,一手捋着胡须,一手为患者把脉。 </p><p class="ql-block"> 来人排号看病,提着一兜中药出门,还是不放心,禁不住向后扭头,发现那块红底金字的匾,被砍去半块,只剩下“回春”两个字。 </p><p class="ql-block"> 那被砍过的痕迹,豁豁牙牙的,露着白茬。 </p><p class="ql-block"> 病人心里一惊,返回屋里,指着半块残匾不解地问,吴大夫,那是? </p><p class="ql-block"> 吴子皋没抬头,说,我是大夫,却医治不了儿子的病,糟蹋了这块匾啊。</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因为爱你</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徐均生</p><p class="ql-block"> 唐宋小的时候,经常去姨妈工作的医院玩,姨妈是妇产科医生。那些生孩子的妇女,挺着大肚子来医院,抱着小孩快乐地回家。唐宋觉得好奇,便在姨妈接生的时候,偷偷地藏在门后面,窥探生小孩的全过程。让唐宋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一位很漂亮的产妇死在了产床上。</p><p class="ql-block"> 当时,姨妈忙得全身都是汗,也没有把产妇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姨妈难过得流泪了。姨妈当时用带血的手背,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抱起刚出生哇哇叫的婴儿,交给孩子的父亲。“对不起!没能救活孩子的妈妈。”</p><p class="ql-block"> 那一幕,在唐宋的记忆里怎么也抹不去,以至于后来长大谈恋爱了,也时常想起来,就会心惊肉跳。</p><p class="ql-block"> 这不,唐宋和芳菲已经到谈论婚嫁的时候,正好唐宋当上了副科长。当天晚上,唐宋就向芳菲求婚了。</p><p class="ql-block"> “芳菲,我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永不分离,为实现这个诺言,我们将来不生孩子好吗?”</p><p class="ql-block"> 唐宋话音刚落,芳菲却愤然丢出一句话:“你、你这是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 “我、我是真心真意爱你啊!”唐宋忙表示。</p><p class="ql-block"> 芳菲冷冷地说:“爱我?说得倒好听。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要生孩子?啊?”</p><p class="ql-block"> 唐宋非常诚恳地说:“我是怕你和孩子发生意外。”</p><p class="ql-block"> 芳菲却说:“世上有那么多女人在生孩子,难道她们都不知道这个危险性?怕是你心里有鬼吧。”</p><p class="ql-block"> 没有办法,唐宋只好向芳菲讲述了小时候看产妇生产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芳菲听后依然这样说:“我知道这种故事,也看到过,但是,你不要忘了,你的言行是在为今后抛弃我做准备,我还能答应嫁给你吗?”</p><p class="ql-block"> 唐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芳菲愤然离去。</p><p class="ql-block">两年后,唐宋又恋爱了,女朋友叫周琴。周琴很喜欢唐宋,随时准备跟他结婚。唐宋也很想,只是一想到前面的事,就踌躇不前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晚上,唐宋非常慎重地约了周琴,请她坐下,然后讲了小时候看妇女生孩子的故事,讲到最后,唐宋含着泪说:“我真的不想让我的爱人,因为生孩子而失去生命,就算是万一,我也绝不会这样做的,除非我的心变冷变狠了。”</p><p class="ql-block"> 周琴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默默地离开了,离开时非常痛惜地看一眼唐宋,然后双手捂面哭泣而去。</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介绍人传话来说,唐宋不愿意生孩子,其实是不会生育。不会生育,其实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可干吗硬要编个故事来骗人呢?对这样不诚实的人,还是不嫁为好。</p><p class="ql-block"> 唐宋得知后,真的是哭笑不得。</p><p class="ql-block"> 再是两年后,唐宋又恋爱了。恋爱的对象叫梅怡,是在一次大龄青年交谊会上认识的,让唐宋没有想到的是,俩人竟然一见钟情,很快坠入了爱河。</p><p class="ql-block"> 再次谈婚论嫁时,唐宋还是说了小时候看产妇生产的故事,他不想隐瞒自己,把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给了梅怡。</p><p class="ql-block">梅怡听了后却说:“好啊,我也不想生孩子,两人世界,多好!”</p><p class="ql-block"> 唐宋还是不太相信,“你不认为我这样做是为今后离开你做准备?”</p><p class="ql-block"> 梅怡一怔,然后认真地说:“如果我连这一点都不信任你,那我们还谈什么恋爱,更不用说结婚了。”</p><p class="ql-block"> 唐宋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唐宋跟梅怡结婚了,过着两人世界,幸福得一塌糊涂。结婚两年后,由于唐宋工作业绩突出,上级部门决定派他到新加坡挂职锻炼一年,以备重用。</p><p class="ql-block"> 临行前的几个晚上,夫妻俩当然是黏在一起,没有分开。</p><p class="ql-block"> 梅怡送唐宋去机场,吻别后,挥一挥手,等待一年后见。</p><p class="ql-block"> 九个月后,唐宋接到梅怡的一张彩色传真:梅怡怀抱婴儿,幸福地笑着……</p><p class="ql-block"> 唐宋明白了,心疼地打电话问梅怡:“万一你发生意外,你让我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梅怡说:“因为爱你,所以应该有我们的孩子;因为爱你,就算冒一次险,我也心甘情愿。在这个美丽世界里,应该有我们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知 音</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余显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雪,很大,夜很静。一把火,从他房后烧起,眨眼间,席卷了整个茅屋。他跑出来,随着他的,只有一把二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从此,他漂泊异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陪伴他的,是那把破旧的二胡,小镇村庄,一路行来。二胡声,在他走过的地方流泻,如一声声低低的诉说,细细的,蛛丝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他走过的地方,要一点儿剩饭,或者两个冷馒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一般他只吃一半,另一半,放在自己寄宿的地方,草堆旁,或者是破庙里。第二天走时,留在那儿。有时,要少了,他不吃,把要来的东西都放那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这日,一个雪天,他头晕眼花,倒了下去。醒来时,一个女孩的声音,清脆地响起:“醒了,你终于醒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他点头,慢慢坐起来,很是感激。无物感谢,他就拿起二胡,闭着眼,手指颤动,一支乐曲,婉约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曲子停止了,一切都静静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过了很久,女孩醒悟过来,赞叹:“你的二胡拉得真好啊,我去告诉师傅,你就跟着我们杂技团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说完,女孩一阵风,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不一会儿,女孩进来了,坐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他一笑,道:“不收瞎子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是啊,一个杂技团要一个拉破二胡的干啥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你别急,我再求求师娘。”女孩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他笑笑,在女孩离开后悄悄走了,一步一步,走向流浪的远方。二胡音,仍如水,随他流淌。时间,也在二胡声中流逝。他在乞讨和流浪中,慢慢老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一日,在一个破庙里,他摸着个人,睡在那儿,奄奄一息。显然,是饿的。他忙拿出讨要的馒头,喂他吃下。两个冷馒头下肚,那人有了精气神,坐起来。那夜,没有旁人,只他俩。他坐在神案前,手指轻弹,两滴乐音溅下,闪着晶亮的光。然后,二胡音悠扬,在静静的夜空响起。一会儿如一缕花香,拂过人心;一会儿如一丝轻风,浮荡如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那人静静听着,罢了,哑着嗓子一声长叹:“是《月夜鸟鸣》吧,真是人间一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他笑笑,眨眨已盲的眼,和衣躺下,道:“睡吧,明天,还要讨饭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那人,也睡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以后,他拉二胡,挣点小钱,养活两人,因为那人也是瞎子。夜里,坐在破庙里,他拉二胡,那人听。在奔波中,一天一天,他走向生命的尽头。那天,他吐了几口血,靠在一个草堆旁,对那人说:“你不是想得到《松风流水》的乐谱吗?今天,我给你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你——怎么知道?”那人惊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你是瞎子,右手食指有弦痕,是拉二胡的。在这个世上,能欣赏我二胡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个女孩,另一个是我的弟子。”他道,脸上有一丝温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师傅!”那人跪下,流着泪喊,不再哑着嗓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他点头,微微一笑:“你多次向我讨要《松风流水》的乐谱。又悄悄一把火烧了我的茅屋,不就是想逼我带着乐谱逃走,你好中途盗取吗?唉,世间最好的乐谱不在纸上,在心中。这些年,你跟在后面,我知道。没说破,是想让你跟着吃苦,时间长了,就领会了我当年的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你留下饭菜,也是给我的?”那人哽咽着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你脸皮薄,不讨要,会饿死的。”他仍一脸平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说完,二胡音流出,始如蚊痕,继如流水,最后,如一地灿烂春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音乐越来越低,流入地下,渺无音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二胡落下,他也倒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你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恨我啊?”那人抱着他,号啕大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你是我的弟子,我的——知——音。”他说,带着一丝笑,咽了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那人跪下,恭敬地叩下头去,然后,拿起二胡。月夜里,二胡音如水,波光闪闪,流泻一地。</span></p>